文_楊 吉

【英】斯圖爾特·艾倫:《危機時代重思新聞業》,中國傳媒大學出版社2023年2月第1版,定價:49.00元。
《危機時代重思新聞業》這個中文譯名多少會讓英國學者斯圖爾特·艾倫的新書顯得詞不達意,甚至還有被帶偏的嫌疑。該書既沒有以某個時代為論述前提,也非整體性反思新聞業的去路。相較而言,用直譯的方案最能展現艾倫的研究意圖,它也是全書通篇的核心詞組“公眾見證(Citizen Witnessing)”。作為一個媒介概念,公眾見證指代個體普通人參與到新聞報道中,這些新聞往往是突發狀況或災難事故,他們只是恰好出現在現場,順便做了記錄,成為發布者;即使是扮演記者的身份,他們也只是臨時的、偶然的,當然也是非專業的。對應這種“見證”下的新聞生產,在不同學派研究者那里,它的替代稱謂還有“用戶生產”“草根新聞”“參與式新聞”等。不同于常見的、出自專業人士(如職業記者、專欄作家、特約撰稿人)之手的新聞產品,此類報道重置了信息傳播的操作流程,也讓更多“見證人”“知情者”“目擊者”“觀察者”“親歷者”等人將其所見、所聞、所感的部分名正言順地融入新聞采寫中。
一個“好”的新聞素來以不偏不倚、客觀中立、專業見地而著稱,因此毫無疑問,公眾的證言式新聞似乎天生存有短板。艾倫不無感慨地指出,縱然是訓練有素的記者,“在種種壓力之下,記憶會出錯,所見會模糊,事件的意義會被誤讀。由此產生的證詞可能會在不知不覺間變得毫無新聞價值,更糟糕的是,還有可能在無意中誤導讀者”。對于公眾與專家在智識貢獻、社會改良、公共領域建構的作用與地位,長期以來都爭論未定,在歷史上還曾出現過著名的“李杜之爭”。“李”指的是傳播學尤其在輿論研究方面的先驅,同時也是偉大專欄作家、記者的沃爾特·李普曼。他曾寫出過《輿論》《幻影公眾》等傳世名作。“杜”則是美國知名哲學家約翰·杜威。李普曼核心主張,公眾是不可信的、不可靠的,用他在《幻影公眾》中那段耳熟能詳的開篇:“當今的普通公民就像坐在劇院后排的一位聾啞觀眾,他本該關注舞臺上展開的故事情節,但卻實在無法使自己保持清醒。”在李普曼的認知里,面對公共事務,公眾只是一群局外人,他們的時間、精力和獲得的信息都極其有限,既沒有識別真相的智慧,也缺乏有效決策的能力。然而杜威的觀點是,社會的進步性體現在對每一位公眾進行深入徹底的教育,另外,凝聚社會共識就需要大眾的參與,一個社會的建設需要各種力量、各個利益團體的介入。
根據艾倫的梳理、分析,他認為“李杜之爭”有分歧的地方,但不至于像外界所描述的那樣緊張對立、鴻溝巨大,他更愿意接受以下的陳述:李杜兩人之間有大量共同點……將兩位學者的研究聯系在一起的是推動社會變革的愿望,是希望討論需不需要以改革的方式努力為提升現存的社會治理機制做出貢獻。對比李普曼冷冰冰、不近人情地審視公眾,“現在大家更接受的是杜威關于主動參與的概念,這一概念根植于不同群體間日常互動的社交網絡。”
從艾倫的這番論述來看,他所持立場傾向也十足表明了,用他在書的導論(也是本書第一章“意外新聞”)中所揭示的:“本書的核心觀點是,在關于危機事件的互聯網新聞報道中,報道層面的見證是不可或缺的。”不光如此,艾倫還嘗試讓“公眾見證”作為一個嚴肅的、可供學術談論的專有名詞進入到新聞學中,并做細化的研究。這,也是他的這部著作意圖要實現的一個目標、一項創舉。
為此,艾倫有不少的任務得做,換句話說,他須得證明下列幾個問題是成立的。例如,見證是必要的,而且它有助于補充新聞的完整性,從而也進一步確保其客觀性。又如,不論是不是被冠名“公民見證”或其他稱呼,之前就有親歷者或旁觀者見證了重大事件的發生,且及時地記錄了下來,這些資料對于還原新聞的真相與全貌是重要的,客觀上也早已有之了。再如,對非專業人士參與的新聞,怎樣避免有失新聞倫理、有損內容品質、有違報道標準,以及事實上它對當前的新聞業圖景造成了何種影響或沖擊,這是需要慎重對待、謹慎評估的。
總體而言,艾倫功課做得不錯,完成度較高。對于上面提及的三大類議題,艾倫分別給予了闡釋說理,區別的只是側重點不同和所占篇幅大小略有區別。按照他的整理,在歷史上,很早就發生過公眾見證催生新聞的先例。舉例來說,1963年亞伯拉罕·澤普魯德用8毫米電影膠卷攝制家庭錄影時意外拍下美國總統約翰·肯尼迪遇刺時的影像,以及1991年羅德尼·金被洛杉磯警察毆打的用便攜攝錄機業余拍攝的影像。到后來,輪到互聯網時代的全面到來,像Twitter、臉書、YouTube等社交網絡對突發新聞的率先披露、搶先播發,這讓整個傳統新聞產業不得不面對新的挑戰,適應新的變化,起碼,在采寫編發信息的速度上是大大地提速。“在網絡社會,能被稱為新聞工作的內容處在一個流動的狀態。在主流媒體,由于媒介融合的競爭性和必要性,我們熟悉的報道原則被重塑再造。”在此情形下,艾倫評價道:“這也標志著公眾見證新形式的出現。”
當然,隨著各種移動應用的普及,帶寬建設下提速降費的支撐使得現場直播、上傳圖像視頻變得愈發省事、便捷。因此,它所牽扯出新傳播環境下的負面問題自然包括哪些影像適合傳播,哪些則應當有所限制;如何杜絕虛假和不實消息的傳播,特別是基于生成式人工智能技術、各類圖像編輯和影像剪輯軟件的使用場景,編造一條假消息,并配有一張假照片或一段假視頻的成本越來越低。那么,如何去有效防范、適時引導它是極為關鍵的課題。
可惜的是,整本書有著一定的“憂患意識”卻缺少了“解決途徑”。艾倫并沒有對公眾見證如何更有序規范提出建議,他只是發出了一些呼吁。像“我呼吁,我們不僅應該更深入地探討作為記者的公眾,同時也應重視作為公眾的記者”,還有“在如何更好地基于公眾利益提高網絡新聞報道的質量、深度、嚴謹性等方面展開對話和辯論,詳細闡明公民見證的重要性和意義,并豐富其解釋潛力”。不可否認,艾倫無法讓人信服在網絡時代公眾見證究竟是利大于弊還是相反,因為他畢竟沒有拿出一套行之有效的規制方案或改進良方;但他的確成功地引發了新聞學界轉向思考一個有趣、有厚度且值得深究的議題。結合這位英國當代知名媒介學者另外的兩部作品,《媒介、風險與科學》和《新聞業:批判的議題》,可以看出,他正擴展著當今歐美新聞研究的更大半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