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析《項鏈》與《贗品》的敘事差異

徐佳榕

內容摘要：19世紀現實主義文學與20世紀現代主義文學在衰落和興起的時間上相承接，不可避免地表現出一定的一致性，然后由于價值觀與文學觀的差異，兩種文學思潮在不同方面又呈現出各自的特色。莫泊桑是十九世紀下半期法國杰出的批判現實主義作家，在其短篇小說中，相當大的數量描寫了資產階級的市俗生活、揭露資產階級道德墮落、諷刺小資產階級虛榮心，《項鏈》是這類題材中最為著名的一篇。而亨利·詹姆斯是英美小說由傳統向現代、由現實主義向現代主義轉變的過渡時期一個承上啟下的關鍵人物。他為小說開拓了心理空間，打破了精神活動描寫必須依附于人的行動，或對人的內部與外部只能做同步描述的傳統敘事模式，使小說獲得了再現現實的新角度，最終具有了前所未有的立體表現人生的力度。《贗品》于1909年發表在詹姆斯的《小說與故事》集當中，它的文體風格和寫作技巧，完全體現了詹姆斯小說的創作理論和寫作風格。本文試基于現實主義與現代主義的差異來探究《項鏈》與《贗品》的敘事差異，以期獲得對現實主義和現代主義更深入的理解。

關鍵詞：現實主義 現代主義 《項鏈》 《贗品》

追溯19世紀法國文學發展史，以關注社會問題與現實生活的現實主義文學運動逐漸盛行，現實主義文學作品也層出不窮。莫泊桑作為法國批判現實主義作家，他的作品立足于現實，涉及面極為廣泛，他的作品從不同角度、側面描繪了社會各階層、各種人物的形象和生活畫面，主要有描寫普法戰爭、中小資產階級世俗生活、下層人民貧困生活和農村生活三個方面的內容。其中《項鏈》就是描寫中小資產階級世俗生活的短篇小說之一。莫泊桑以平凡的生活經歷作為文學創作素材，以敏銳的社會洞察力描摹社會現狀，以真實客觀的筆觸表達了對小人物的同情，一定程度上豐富了現實主義文學創作的內容和形式，現實主義也成為其文學創作中最為顯著的特征。而在19世紀末，一股名為“現代主義”的文學思潮悄然在西方國家盛行起來。這股思潮與現實主義相比，強調在文學的主題、形式、概念與風格上有一定革新。由于它強調創作上的創新與實驗，這在一定程度上給重傳統的維多利亞小說帶來了極大的影響。作為現代主義小說運動的先驅者，亨利·詹姆斯將現實主義藝術從外部世界引入內心世界，創造性地提出了意識中心的創作手法即視點法，形成了他自己獨特的心理現實主義，開啟了美國文學史上的先河，也為現代主義的產生奠定了基礎。《贗品》作為詹姆斯的短篇小說代表作之一體現了詹姆斯對現實主義小說的大膽創新。本文基于現實主義和現代主義理論，試分析《項鏈》與《贗品》兩部作品的敘事差異。

一.現實主義與現代主義

在堅持以人為本的人道主義思想，批判社會的黑暗和丑惡等方面，20世紀現代主義文學表現出與19世紀現實主義文學的一致性，兩種文學思潮在衰落和興起的時間上相承接，存在著復雜的聯系。但是，因為價值觀和文學觀的不同，現實主義文學與現代主義的創作特征又呈現出很大的差異。

1.在描寫內容和表現主題上的不同

由于世界觀和文化精神的不同，導致現實主義文學與現代主義文學在描寫內容和表現主題上呈現差異，具體表現為：現實主義文學受自然科學和社會學的影響，以客觀現實為依托，關注社會風俗和歷史的變化發展，將反映現實提升到批判社會政治、經濟制度的層面。巴爾扎克的《高老頭》是這方面的代表作。

現代主義文學受非理性哲學和現代心理學影響，以人的主觀世界為依托，關注人的內心世界，尤其是內心隱秘的沖動與欲望等非理性的精神活動，進而對壓制人性的傳統文化展開了批判。薩特的《禁閉》表現他人即地獄的存在主義哲學思想，宣揚超越自我的人道主義倫理道德觀。

2.在藝術追求上的不同

現實主義文學追求文學的真實性與歷史價值，強調觀察與分析，重視調查研究，注重細節真實的描寫，以獲得真實客觀的效果。還是巴爾扎克的《高老頭》，高老頭是巴爾扎克塑造的典型環境里的典型人物，體現了特定歷史時期社會關系的本質特征。

現代主義文學則致力于追求藝術的超功利性，致力于探求更為本真的內心世界，強調對非理性精神活動的審視與追蹤，重視創作者的藝術創新，主張通過象征、隱喻來揭示人物內心隱秘的精神世界。卡夫卡的《變形記》通過人變成甲蟲的荒誕故事，小說富有創造性地表現了現代人異化的存在狀態和絕望的精神世界。

3.在創作方法上的不同

現實主義文學通過刻畫真實的細節、塑造典型環境中典型人物，獲得真實客觀的效果。托爾斯泰作為現實主義的大師，《戰爭與和平》特別注重真實細節的刻畫和人物形象在特定場景中的刻畫。同時，敘述者通常以全知式的上帝視角來講述故事。

現代主義文學則強調形式就是內容，主張求新求變，拋棄了現實主義文學的表現方法和傳統規范，打破物理時間框架，淡化情節和結構的邏輯性、完整性，而且還創造了自由聯想、意識流、蒙太奇、鑲嵌畫等新的表現方法，在語言上大膽革新，表現出強烈的先鋒性和精英意識。如喬伊斯《尤利西斯》記敘了都柏林三個平凡人物一天的瑣碎生活，通過人物的身心感受，逼真、細膩地反映了都柏林人的日常生活和精神狀態，表現了他們道德和精神生活的癱瘓麻痹，以及內心難以排遣的痛苦。意識流手法運用得爐火純青。

總之，現代主義文學縱然是對現實主義文學創作手法的反叛和顛覆，但作為現實主義這一成熟創作流派的后來者，不得不接受現實主義對其影響，因此二者具有千絲萬縷的聯系。當然，現代主義文學伴隨社會的發展以及多種思潮的影響展現出其獨特的風貌。

二.《項鏈》與《贗品》

莫泊桑的傳世名篇《項鏈》和亨利·詹姆斯的短篇小說《贗品》都是以一串珍珠項鏈為線索展開故事情節的，盡管二者觀察社會的角度不同，卻都以同樣深厚的力度對資本主義社會進行了多維觀察與深入透視，清晰地再現了資本主義氣象萬千的社會風貌。本文將基于現實主義與現代主義理論，從小說的敘事手法入手，進一步比較分析兩部作品的不同之處。

莫泊桑小說所采用敘述手法為典型的現實主義“全知敘述”。例如：在小說《項鏈》中，作者像是在給我們講述一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他人的故事，而我們也正是從他那波瀾不驚的口中聆聽到整個故事情節的驚濤駭浪的，也就是說，作者的聲音參與到了整個小說的情節發展中來了，并且不自覺地給故事披上了作者自身的感彩；就像我們在文章開頭中讀到的：“世上的漂亮動人的女子……，我們現在要說的這一個正是這樣。她沒有陪嫁的資產，沒有希望，到末了，她將將就就和教育部的一個小科員結了婚。”這樣的敘事手法容易使讀者明顯地感覺到是作者在講述故事，進行解釋同時又在具體地引導讀者的同情心，又例如作者通過有如上帝俯瞰般的視角對女主人公的心理描寫，刻畫了一個愛慕虛榮的人物形象。作者通過一連串排比句的使用，細致地展示出這個人物的精神世界。她幻想墻上革著古老絲綢的大客廳，里面有陳設著奇珍古玩的精致家具，幻想精美的筵席，亮閃閃的銀餐具，掛滿四壁的壁毯，上面織著古代人物和仙境森林中的異鳥珍禽，幻想一邊嚼著粉紅的鱸魚肉或者松雞翅，一邊帶著深不可測的微笑傾聽綿綿情語的景象，而現實生活卻是“住室是那樣簡陋，壁上毫無裝飾，椅凳是那么破舊，衣衫是那么丑陋”，“沒有華麗衣裝，沒有珠寶首飾”。如此巨大的反差，使她感到傷心絕望，作者通過第一部分的著重描寫，把一個抑郁不樂，想入非非，自尋煩惱的小資產階級婦女形象樹在了讀者的面前。接著，在晚會部分，作者再次集中筆墨表現瑪蒂爾德的強烈虛榮心。她“笑容滿面，快活得發狂”，因為“她比所有女人都漂亮，又優雅又嫵媚”，“所有的男人都盡瞧著她”，“部長也注意到她”。她忘懷地盡情地跳著，儼然勝利一般。作者如上帝般窺見瑪蒂爾德的心理活動，又通過不參雜任何情感的敘述，細致而又客觀地向讀者展示了一位生性喜好奢華，追求享受，愛幻想的小資產階級少婦。莫泊桑通過這樣自然的敘述風格來表現小資產階級的生活狀態，包括其細膩的表情、行為、態度以及小人物的社會虛榮心等，以此展現現實的圖景；通過再現現實生活中平淡零碎的行為、態度和粗糙內容，來服務作品想要表達的細膩主旨和深刻價值。如十年的還債生涯，作者寫得極為概括簡煉，僅僅描寫了瑪蒂爾德外貌的變化，但其外貌的徹底改變便是這長年艱辛的充分證明。“她成了窮人家健壯有力的女人，又硬直，又粗獷，頭發亂糟糟，裙子歪歪斜斜，兩手發紅，說話粗聲大氣。”連相識多年的好友也認不出來。再如描寫瑪蒂爾德在她的女友家借首飾，“她戴了這些首飾對著鏡子左試右試，猶豫不定，舍不得摘下來還給主人。”福萊斯蒂埃太太答應借給她，“她一把摟住了她朋友的脖子，親親熱熱地吻了她一下，帶著寶貝很快就跑了”。瑪蒂爾德買不起首飾，但她偏偏喜好這些，初識看到一大堆貴重精致的飾品，她眼花繚亂。后來看到鉆石項鏈后一眼中意，恨不得馬上就能戴上它大出風頭，但又生怕女友舍不得，女友出乎意料的慷慨使她欣喜若狂。這是瑪蒂爾德當時的心態，作者通過對她的舉止行為的細致描述而揭示出來，正是通過這種傳神的細節描寫，讀者更進一步認識到了瑪蒂爾德的愛慕虛榮。

相比莫泊桑，詹姆斯在小說創作上進行了大膽地革新：他把作品反映的內容和表現的題材從外部社會轉向了內心世界，從外部情節轉向了精神世界；他在題材和形式方面標新立異，創造了“意識中心”的敘述手法。詹姆斯心理描寫的獨特功力，表現在讓作品中的人物充當“意識中心”，他是通過作品中一個重要人物占統治地位的“視角”來觀察事件的整個過程，讓這樣一個經過挑選的具有洞察力的人物來充當敘述者，通過這個主要人物的視野去展示特定環境中各種人物的心理狀態，反復探索他人思想深處最細微最隱蔽的活動，及其對自身的啟示和暗示。在小說《贗品》中，女主人公夏洛蒂就出色地承擔起了“意識中心”的職責。作家對這位貧窮的少女十分厚愛，不僅賦予她高尚的品格，而且賦予她敏銳的感覺力和聰慧的悟性，讓她在事件的發展以及與身邊兩個人的交往的過程中，盡力施展自己的感覺才能，精心捕捉對方思想意識的細微變化，充分發揮自己的感受性。小說一開篇，來奔喪的夏洛蒂就感覺到阿瑟對于雙親去世的態度冷淡，“他好像思慮重重而沒有悲哀，難受又沒有她從自身的感觸中稱之為痛苦的那種心情。”他的繼母死后“在通道一端又大又冷的客房里孤零零躺了三天”，而且客房是“潮濕的、有點泛綠的”，寥寥數筆就勾勒出阿瑟對待他繼母的態度，他根本沒有把她當作一家人，更不用說當成母親了。阿瑟一再表現出對繼母那些演戲道具的鄙視態度，“真寒磣”“這堆廢物”，“全是糟透了的假貨”。繼母一去世，阿瑟就急于擺脫那些有辱他門第的遺物，“‘那就請你把這些東西拿去吧，與其說這是表示他存心慷慨，倒不如說他有點想急于脫手。”小說最后，當阿瑟看到夏洛蒂再次拿項鏈出來時，“他的面色蒼白，尤其是，他顯得心煩意亂……起先他連用指頭碰一下都不肯，只是冷眼緊盯著它們。”夏洛蒂這樣如照相機般地攝下阿瑟的行為與心理變化，使阿瑟的冷漠和心虛展現得更加逼真和傳神，達到了與全知視角敘述截然不同的審美效果。文中的這種表現手法，向讀者展示了女主人公所看到的一切，使小說中的人物更加栩栩如生，給讀者帶來一種真切自然的感受。對于已故牧師妻子劇院生活的了解和項鏈秘密的揭露，讀者也需要透過夏洛蒂的視角，領悟小說中的人物對話和隱性評論后再進行分析，才能做出合理的推斷。

“當初她可沒有‘找到過這只箱子”，她的同宗態度嚴厲地堅持說，“她簡直像是丟掉了這些東西。這件事早已給她忘得干干凈凈。這只箱子原先放在從前的那間教室里，在壁櫥最高的那一格，從下面望去什么也看不見。櫥門很窄，壁櫥的左面那部分又是嵌在墻里面的。這只箱子塞在那兒有好多年了。”

這段話是阿瑟為他繼母進行的辯解，目的是為了證明她確實是把裝有項鏈的箱子完全遺忘了。顯然牧師的妻子是精心地把箱子藏在這樣一個隱蔽的地方以避免被人發現，即使生活清貧也沒有把它拿出去變賣，可見項鏈對她的意義不一般。蓋太太最直白的一段話，道破了項鏈可能包含的特殊意義：“因為她不會白白收下這件禮物嗎？但愿——她不是一個畜生吧。那個人愛慕她的‘程度可是有一整串那么‘長呀。但愿她多少還有一點善心吧。”

她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小角色，而對方又贈送如此貴重的禮物給他，按蓋太太的說法，這是跟“情欲”有關的，那么項鏈正是證明牧師妻子道德上可能不檢點的有利證據。阿瑟應該早就猜到了項鏈是真的，他的內心沖突在于承認它是真的就勢必會質疑到繼母的道德品質，從而影響到家庭的聲譽，所以他選擇了一口咬定它是假的。

項鏈就好比是一面鏡子，在它的照射下，透過夏洛蒂的眼睛，每個場合所隱含的色彩都充分顯示出來。阿瑟是多么的冷漠、虛偽、無情、自負和傲慢，他不惜通過謊言來維護家庭的榮譽和地位，而已故牧師妻子原來她生活上也可能存在污點。當然，蓋夫人的精明、強悍和老于世故也躍然紙上，正是由于她為了得到項鏈不擇手段，才會把故事推向高潮。小說通過講述夏洛蒂這一有限視角所聽到的一切并為讀者提供她獨自所能給予的解釋和推理，向讀者再現了故事的全貌，讀者只有積極領悟分析夏洛蒂的主觀意識，才得以了解真相。

綜上所述，我們不難看出，莫泊桑的《項鏈》在全知視角下，通過細節真實地描寫一個富有典型意義的生活斷面，刻畫了一位典型的愛慕虛榮的小資產階級少婦，概括了資本主義社會的生活本質，體現了一定的現實主義創作傾向；而詹姆斯的《贗品》則體現了許多現代主義文學的特征，小說采用夏洛蒂這一有限的視角的敘述，淡化了故事的情節，透過一個中心意識來探索其他人物的思想活動，達到了陌生化的效果，正由于敘述者夏洛蒂對人物的認識有限，小說因此留下了很多空白，充滿懸念，使讀者回味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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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寧波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