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昕苗 孔瑞
摘 要:當代美籍非裔女性劇作家琳恩·諾塔奇兩次榮獲普利策戲劇獎,其劇《內衣》立足空間的延宕性和多元化特征,著力展現社會空間的失序性、物質空間的規約性、精神空間的隱喻性,本文基于列斐伏爾的空間理論,洞悉多重空間表征下美國社會隱存的種族壓迫、性別順從、階級差異等問題,旨在深化戲劇空間話語表達對邊緣化人群生存空間建構的思考和意義探究。
關鍵詞:琳恩·諾塔奇;《內衣》;空間;空間話語
琳恩·諾塔奇憑借劇作《毀滅》(Ruined,2009)、《汗水》(Sweat,2015)成為美國首位兩度榮獲普利策戲劇獎的非裔女性劇作家,《內衣》(Intimate Apparel,2003)于2004年獲得紐約戲劇評論家協會獎、弗朗西斯卡·普利姆斯獎、斯坦伯格新劇獎等著名獎項,吸引了學界和戲劇界的廣泛關注。Asmaa M Saleh從女性人物所受限制揭露女性經歷的社會壓迫[1];Adrienne M Braconi從唯物主義和現象學的視角剖析親密空間到公共場所體現身份和地點的關系[2];Chun Yonhee從服裝政治學和溝通美學的角度觀察衣服布料的意義尋求正確的溝通方式[3]。這些已有研究提供了多維度深刻理解《內衣》戲劇藝術和主題思想的視角。
《內衣》立足空間的延宕性和多元化特征,著力展現多重空間話語表達對邊緣化人群建構生存空間的意義。空間是具有內容和外表無法分離的社會特性的地方,是構成個人和群體的整體性和認識論的地方。亨利·列斐伏爾認為空間可以表達為“物質空間”(lived space;具體、物理空間)、“精神空間”(perceived space;抽象、概念空間)和“社會空間”(conceived space;人類互動位置)[4],強調空間是作為社會關系的再生產及社會秩序建構過程的產物。因此,本文擬從空間話語角度分析劇中社會空間的失序性、物質空間的規約性、精神空間的隱喻性,揭示隱藏于多重空間表征下的種族矛盾、性別壓迫、階級差異等問題,深化對邊緣化人群生存空間建構的思考和意義探究。
一、失序性社會空間下的壓迫
空間是在歷史發展中產生的并隨著歷史的演變重新建構和轉化。法國著名哲學家列斐伏爾在《空間的生產》一書中提出,“空間的生產……主要表現在具有一定歷史性的城市的急速擴張、社會的普遍都市化,以及空間性組織的問題等各方面”[5]。琳恩·諾塔奇對城市空間與對人物存在的地方即物理場所的認識展現了多維的、創造性的眼光,所表達的失序性不僅在時代發展社會轉變中塑造了角色,也提供了性別、種族、階級沖突的來源。
20世紀隨著資本逐漸對城市實現了徹底的控制與壟斷,在經濟與科技等多方推動下成就了工業化城鎮化發達的大都市——紐約。空間是各種權力關系交鋒的場域,城市空間更加凸顯這一特征,人口、生產資料與財產集中在地域上的表現,必然產生政治的集中,因此城市便成了階級權力分化的基礎。福柯的“權力空間”認為“空間是任何公共形式的基礎,空間是任何權力運作的基礎”[6],1905年世紀之交的紐約和巴拿馬的標志性背景展示了這種“權力關系的表達”。劇中白人富人們在紐約曼哈頓上城舉辦“梔子花舞會”炫耀好運,在“歌劇院”享受生活,在日常交際中以“嘲笑有色人種”為樂;而巴拿馬運河的黑人工人卻命如草芥,“每挖20英尺的運河就會有一人掉下去,像許多蒼蠅一樣”[7]P11,兩處空間被賦予截然不同的價值權力屬性,以及因經濟、種族、文化等方面的差異而形成的鮮明的等級區分。
城市中的種族隔離現象將城市空間分割成不同的街道,掌握生產資料的生產者往往占據絕大多數更為優質的空間,而少數族裔、貧困人群等下級階層的生存空間則不可避免地被擠壓,安排在邊緣地帶,與富人的居住空間相隔離。法國著名社會學家布迪厄在談到社會空間時認為:“……是通過描繪個體和團體在社會空間中所占據的關系位置來圖繪社會空間本身的。”[8]曼哈頓區無疑是財富與權力的頂級集中之所,但上下城區之分也成為了有色人種不可跨越的界限和鴻溝。種族、性別和階級的嚴格劃分規定了黑人女性的身份地位卑微低下。中年黑人女裁縫埃斯特為來自富人階層的白人女性范布倫夫人和黑人妓女梅梅縫制內衣謀取生計,17歲起租住于紐約“曼哈頓下城”的寄宿公寓,渴望陪伴的埃斯特面對房主太太舞會的邀請卻說“沒有人對我感興趣”[7]P8;黑人房主迪克森太太愿意嫁給癮君子丈夫竟是因為“紐約市沒有一個體面的有色人種愿意娶我”[7]P39,對黑人女性來說這座城市成了一個無可爭議的矛盾體,無法調和或克服,只能在城市主流隔離的邊緣地帶逶迤前行。
20世紀初的紐約不僅是夢想和機遇誕生的搖籃,也是阻礙和逃避交會的地方,除種族歧視外,男權父權壓迫也充斥著整個城市空間。黑人妓女梅梅長期生活在父權男權、種族主義的剝削制度下,從小經受父親鞭打,家庭暴力使身體布滿“藍紫色(black-and-blue)”的傷痕。紐約紅燈區的物化讓她陷入賣淫的惡性循環,“一美元他們就可以擁有你”[7]P21的價值扭曲讓舉辦“鋼琴音樂會”[7]P25的夢想在破敗不堪的生存環境中極具嘲諷,在城市空間和自然環境中的卑下位置暗示了鋼琴家的夢想和自我意識早已由于種族差異和性別不平等無法實現;白人范布倫夫人雖然生活在富饒的上東區享受著高品質的生活,頻頻出席上流社會的社交場所,但不孕的事實讓她經常被丈夫“吐唾沫”[7]P31,“內疚”的她卻要向丈夫道歉,成為家庭地位卑微、從屬依附于男性的弱者。城市空間中的男權社會制度和性別分層加深了女性在婚姻中的孤獨感。
文明發達的紐約大都市展現的失序性讓被忽視被遺忘的邊緣化人群的聲音被噤聲,社會環境下階級、種族、性別壓迫以不同的方式展示了女性被壓抑、被物化,所處的城市空間盡是種族隔離、男權主導、父權壓迫下的社會失序狀態,她們用性別上的“他者”和文化上的“異族”雙重身份在城市空間中掙扎向前,遭受到各種各樣的盤剝,處于被隔離被壓迫的狀態。
二、規約性物質空間下的順從
社會空間中以性別區分的結構生產和再生產的固有模式以長期的壓迫順從發揮歷史超驗性作用,成為社會成員共同遵守的準則而被普遍認同。布迪厄刻畫出“性別權力秩序”的現實局面,即社會形成了公共空間尤其是生產領域的經濟中男性的絕對統治權,而女性在諸如家庭、生育等私人空間中擁有象征性的權力。在長期自我貶低、自我否定的社會化作用下,女性習得了服從、克制和失語等消極道德,像這種被統治的女性和統治的男性共同默許的、持續作用且難以覺察的方式發生作用的被稱為“象征暴力”[9],也被J.Morris稱為“女性的習得性無助”[10]。女性的生存空間看似是安穩的生活卻揭露出受種族、婚姻、家庭的裹挾而固步自封的殘酷現實,該劇中表現的家宅空間使臥室作為地理和文化的特定場域,展現了被迫順從的女性在特定的位置所進行的規約性實踐。
《內衣》全劇共兩幕13場,整個舞臺主要涉及五個不同的家宅空間,分別是埃斯特的公寓臥室、梅梅的妓院房間、范布倫夫人的閨房、織物供應商馬克先生的布料店、黑人工人喬治生活的帳篷,每一場切換不同的場景展開故事敘述,另有五場實現五個空間的輪流交替。諾塔奇在輕描淡寫中強化了空間的“區隔”感,封閉馴化的家宅空間讓女性角色在嚴苛社會制度的深淵中步履維艱。埃斯特的私人臥室涵蓋了與房東太太交談的社交空間、工作的職業空間、未來與丈夫和家庭生活的想象空間。被困在隔絕的家庭關系和孤立的空間中的她是疲憊的、被忽視的、靜止的,從早到晚不停工作“幾乎沒有休息一天”[7]P14,她擔心在這間公寓里住了“這么久”已經“變成了另一件家具”[7]P8。無法克服心理自卑感,帶著對人際關系的恐懼生活,象征著當代部分黑人女性在社會和政治上被邊緣化的地位。盡管她們為社會和生活奉獻著自己,但物質空間上的疏離讓黑人女性的愛情、夢想和政治話語權的實現依舊遙遠。
通過特定的地理位置、充滿暗喻的物質空間,“囚禁美學”反映了社會空間中建筑對女性的囚禁[11]。黑人妓女梅梅位于紅燈區的閨房是與客戶進行跨種族交流的場所,是娛樂和親密交談的社交空間。白日夢想著成為鋼琴家,但擺脫不了紅燈區妓女身份固化狹隘的思想,渴望在妓院里尋求真愛,誤以為“紳士”喬治能夠欣賞她的音樂,“絲綢夾克”的禮物[7]P69卻是好友丈夫背叛婚姻的證據,房間里擺放的鋼琴與紅燈區的環境格格不入正契合了鋼琴家的夢想與現實難以相容。從字面和隱喻的角度講,“房間”是她改變命運的機會,但作為一名生活在種族、性別雙重壓迫下的妓女,物質空間的“囚禁”限制了獨立精神和自主意志,使她很難再選擇另一條道路。位于象征著社會上層的曼哈頓第五大道范布倫夫人的房間,大面積紅色裝修的超感官的臥室旨在吸引情感疏遠的精英階層的丈夫,面對丈夫漠視自己甚至厭惡的態度,無助的她選擇順從“不敢離婚……離婚是災難性的”[7]P14,最具挑釁性的場景發生在第二幕第三場,在情感和身體上被丈夫拋棄的范布倫夫人轉向尋求同性的愛,“拉近埃斯特并親吻她的嘴唇”[7]P59表達了這份同性間特殊且畸形的“愛”,舞臺上通過明暗燈光交替提醒分開的顏色線凸顯了親密接觸的失敗。
在資本主義制度、種族主義、性別壓迫的空間表征限制下,空間疏離與情感疏遠并置,“私人空間”作為現實的樊籠,禁閉了空間中的女性令其受制于其中,雖有時試圖逃離,卻又無處可逃,女性只能進行規約性的空間實踐獲得相應的表征空間。充滿諷刺意味的“象征暴力”成為控制并壓迫女性的工具,使其成為順從、克制、失語的個體,內化男性的統治地位。根深蒂固的階級差別和明確的種族界限給建構自我身份的女性施以強大的壓力。但人與失序性的社會空間、規約性的物質空間并非全部充滿對峙,諾塔奇為角色找尋新的歸屬感和身份認同提供了新的可能。
三、隱喻性精神空間下的反抗
空間的概念不僅僅是幾何和地理的概念,而是“精神的、文化的、社會性的、歷史性的”。女性主義先驅作家伍爾夫在《一間自己的房間》中以女性擁有自己的房間為標志希望爭取獨立的經濟基礎和社會地位。“房間”在此既是實指又是虛指,既是實體空間,又是精神空間,既指向女性在社會中的經濟權力也指不受歷史和現實約束而蓬勃溢出的生命力。諾塔奇把角色放在“她們的房間”里,有意識地用獨特的“空間隱喻”拯救女性精神的荒原,表現女性間的復雜關系及女性共同體的反抗力量,為劇中的女性角色創造歸屬感和身份認同。
“想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架起女性之間的橋梁”[12]是諾塔奇創作《內衣》的真實意圖,跳脫出傳統意義的女性房間,以關系為中心,從她的房間到她們的房間,女性之間形成了守望相助的新型聯結。劇中埃斯特、梅梅和房東太太,都各自承載著作為黑人和女性的雙重壓力,富裕的范布倫夫人也難逃婚姻的束縛,成為牢籠中的金絲雀……這些婚姻生活不幸的女性在埃斯特狹小的空間里卻能歡歌笑語展現女性的自我價值和人格尊嚴。相聚時她們會毫無芥蒂地向埃斯特講述各自生活中的細節。她們在彼此交流互相慰藉的精神空間里傾訴秘密,表達需求,發泄內心的欲望,女性之間形成堅固的互助“共同體”。女性群體的力量不僅具象成女性打破空間界限的行為,還表現為物質和精神上的相互影響,通過與他人親密接觸改變了埃斯特壓抑保守的性格,逐漸克服黑奴出身的下層女性的社會自卑感,開始恢復“成為有魅力的女性”[7]P9的自信,逐漸打破種族階層等制度化的劃分界限,在內心成長的同時跨越了社會壁壘。
劇中位于空間一隅的“被子”是構建女性角色埃斯特完整自我身份的關鍵砝碼。在蘇珊·格拉斯佩爾《瑣事》中的“被子”是劇中女主角的限制和解放的方式;根據伊萊恩·赫奇斯的說法,“被子”象征著拓荒者生活的艱辛和英雄主義。劇中黑人女裁縫埃斯特把多年來的積蓄縫在被子里,計劃用省下來的錢開一家黑人女性能被平等對待的“美容院”[7]P23,“被子”承載著黑人女性實現美國夢所需的辛勤努力,象征著獨立的經濟權。“對婚姻的詛咒在于,每個人都要求對方而不是從給予中找到快樂”[13]P643,處于社會制度和環境不公正的閾限狀態下,她錯誤地選擇依靠喬治和服從婚姻,直到被騙走所有積蓄。生活希望的毀滅讓埃絲特明白放棄夢想來取悅另一個人的決定是錯誤的,與黑人因弱勢地位的種族遷移流散的抵抗歷史相契合,秉持著對自決空間的追求,她選擇回到全是女性的寄宿公寓開啟獨立的職業女性生活,正式擁有了一間屬于“自己的房間”。她坐在縫紉機前重新縫制一條“新的被子”[7]P56,象征過去傷口的碎布重新拼接彌合,代表了職業、未來夢想、生活和權力的基礎。根據福柯的權力和抵抗理論,埃斯特失去的只是資產階級權力意志支配下的社會空間中的承認和地位,贏得的卻是從邊緣到中心的權力空間位移,她會更有力量去抵抗社會上的阻礙。結局暗示埃斯特懷孕的場面意味著延續一代人的未來希望,埃斯特的身份在通過懷孕所經歷的內部轉變中得到了鞏固,變得更加堅定與自信,也為未出生的孩子設想了新的充滿潛力和可能性的生存空間。
“女性自己的房間”是超越種族、性別和階層的界限、發泄欲望的場所,是擺脫僵硬的框架、實現靈活的相互溝通的場所,也是解放人性展示自我的精神空間。最有意義的特征是它成為不同年齡、不同職業女性間友誼的紐帶和象征,無形之中擺脫了以男性為中心的話語框架,克服了種族、階級差異和矛盾,從壓迫的空間蛻變為抵抗和解放的空間,最終指向和解和治愈的道路。
劇中社會空間、物質空間、精神空間不僅涵蓋故事發生的背景與地點,亦不僅是表面公共空間和私人空間交織,而是與現實社會空間彼此融合,不同力共同作用下體現的邊緣化個人和集體的特殊性遭遇,是國家、種族、性別、階層之間劃分整合、邊界蒸發的空間。《內衣》代表了20世紀的美國弱勢群體對情感獨立的需求,打破了意識形態壓迫下的沉默,成為表達生活品質、態度堅定和和諧之路的工具。從這個意義上說,《內衣》更像是一種拯救行為,著眼于大局,旨在對美國社會“大熔爐”中邊緣化群體無力構建生存空間的癥結進行深思。
注釋:
[1]Saleh,Asmaa M.“Womens Confinements in Lynn Nottages Intimate Apparel”,The International Journal Research Publications Research Journal of Commerce& Behavioural Science. 2016. vol.11,No.9,P77~84
[2]Braconi,Adrienne M.“Intimate Spaces/Public Places:Locating Sites of Migration,Connection,and Identity in Intimate Apparel”//Buckner,Jocelyn L. A Critical Companion to Lynn Nottage,New York:Routledge,2016,P70~89
[3]Yonhee,Chun.“Politics of Clothes and Aesthetics of Communication in Lynn Nottages Intimate Apparel”,The Journal of Modern English Drama. 2016. vol.29,No.3,P123~144
[4]Lefebvre,Henry. The Production of Space,Malden:Blackwell Publishers,1991,P33
[5]列斐伏爾著,包亞明編譯:《空間:社會產物與使用價值》,《現代性與空間的生產》,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47頁
[6]包亞明:《后現代性與地理學的政治》,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3頁
[7]Nottage,Lynn. Intimate Apparel,New York:Dramatists Play Service,2005
[8]邁克爾·格倫菲爾著,林云柯譯:《布迪厄:關鍵概念》,重慶:重慶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229頁
[9]Bourdieu,Pierre. The Field of Cultural Production,London:ElsevierScience Publishers,1983,P312~356
[10]Morris,J. Conundrum,New York:Harcourt,Brace,Jovanovich,1974,P165~166
[11]李言實:《揭露城市的傷疤——評“城市里的貝克特:女性在言說”短劇系列》,《四川戲劇》,2019年第2期
[12]Shannon,Sandra G.“An Interview with Lynn Nottage”//Kolin,PhilipC. Contemporary African American Women Playwrights:A Casebook,NewYork:Routledge,2007,P194~201
[13]西蒙娜·德·波伏娃著,鄭克魯譯:《第二性》,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年,第643頁
(本文為2022年度山西省研究生教育創新計劃項目《疫疾視域下女性話語權建構研究》,項目編號:2022Y469;2019年度國家社科基金藝術學重大項目《當代歐美戲劇研究》,項目編號:19ZD10;2022年度山西師范大學研究生課程思政示范課程《美國當代戲劇》,項目編號:2022YJSKCSZSFK-08;2022年山西省重點智庫《黨的二十大精神研究》專項課題《高校英語教學中強化主流意識形態路徑研究》的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ESD-17。作者單位:山西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
責任編輯 岳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