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海溶
一
王可凡越想越不是滋味,心里亂糟糟的,好像有只蟲子在心里走走停停一般,又抓不到、撓不到的,難受得很。
他嘆了口氣,拿起電話,想和劉宜彩再仔細談談,希望他能看在同行的份上,再寬允自己一次。他知道,問題的關鍵就在于劉宜彩,如果他堅持不接收,這個事就做不成,因為在蘭集這一片,幾家礦山都擺在那,能夠挑起這個擔子的,也只有他劉宜彩了。但是,他把手機打開后,并沒有撥號,而是坐在那想了想。
想了一會,他再次把手機撥亮,然后滴滴滴滴地按下了一串號碼,可是,他剛把“5622”撥完,又停了下來。
他看不起這個劉宜彩,盡管劉宜彩不是那么囂張,凡事都向里收著,近年對自己也客氣得很。作為同行,他也沒有向劉宜彩做過妥協,在他心里,你劉宜彩是個人物,我王可凡也是。他沒想到事情會像點燃的火捻兒,呲呲地燃燒得這么快。他由一個具體的人,漸漸地被整治到十分模糊的地位,而且越來越小,趨近霧化了,而劉宜彩卻越來越清晰了,越來越大了,一直逼到了自己的面前。
他覺得自己這個時候給劉宜彩打電話,無非就是求饒,但是這個電話不打,又怎么辦呢?買斷的事情,正像過山車一樣從他的耳旁轟轟而過,煩躁得很,扎心得很。他放下手機,仔細想著,眼前掠過一張張令他不安的畫面:劉宜彩昂首闊步地、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地走進了他的辦公室,自己的下屬則紛紛向劉宜彩行注目禮,有的還點頭哈腰……
不,不不。他在心里呻吟著,拿過手機,然后下了決心似的,把電話打了出去。
手機響了六七次后,那邊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您好,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這是手機里設置的提示音。
不可能。他想了想,又打了幾遍,可是手機里傳出的仍然是這個聲音。他看了看手表,手表上顯示的是下午3:10。這個時候,做為大計煤礦集團的老總,怎么會關機呢?難道手機沒電,還是睡覺、生病、開會、鬧女人……?他決定等一會。于是,他坐在那里,閉上了眼睛。
半個小時以后,他又站了起來,滴滴滴地撥起了手機。手機里仍然是那個女聲,仍然在說,您好,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他深深地嘆了口氣,一屁股坐在沙發上。
屋里很靜,他的耳朵里傳來一陣陣類似電流的聲音,那么清晰,那么響。
過了一會,他決定打電話找尤本利—— 大計煤礦集團的副總,劉宜彩跟前的紅人。
當他撥通尤本利的電話時,尤本利先是不出聲,直到他說出一個“喂”字,尤本利才冷冷地說,說。
就一個字,鐵釘一樣,生硬而無情,和前幾天見面時一點也不一樣。要是過去,對于這個語氣,他王可凡立刻就跳起來了,但是今天不行了。他立刻壓低聲音,帶著笑意問,你好,尤總,請問,我們的劉總怎么關機了?
在“劉總”前面,他故意加了“我們”兩個字,以示親切,這樣也使他多少有點低三下四的味道。
尤本利好像在吃什么東西,嘴里含糊著說,你那邊到底怎么樣了?是簽,還是不簽?你不能把事情弄得半生不熟的,拿不行,捏也不行,這不像一個老總的樣子啊。
王可凡感覺這句話很刺耳,很刻薄,很酸,像錐子一樣扎著他的心,此刻,他很想惡狠狠地回一句:你他媽算什么東西,老鼠剝皮,當豬也刮不下幾兩肉來……但他笑著說,我找劉總,就是這個事,他哪去了?
尤本利把嘴里的東西拾掇了一下說,那好呀,你跟我談吧。
不,王可凡勉強帶著笑說,我想跟劉總當面談,好幾件事呢…………
尤本利半天沒說話,似乎把身子向后一躺,說,兩天前,老總就去響山開會了,你打不通他的電話很正常啊。
響山又叫油頭山,在鎮子的西南角,離這139公里。此山有著幾百公里的縱橫度,是座老山,少說也有百余年沒有人動。山上長著各種松樹,那松樹也怪,干粗,看上去紅彤彤的,幾個人張開臂膀也圍不起來。在全民大開發時代,市里有規定,任何單位、任何人不允許開發響山,直到前年,市委才允許開發,但為了保護山體,開發量很小,只限于旅游。
哦,哦……此時,王可凡連連表示著自己的遺憾,然后陰沉著臉,把手機掛了。
二
七年前,蘭集煤礦很熱鬧,一眼看去,挖礦的、炸石頭的、打炸藥洞的、運礦石的、炸完井壁加固防止坍塌的、井口提升發信號的、開直井提升機的、拉煤的,等等,處處可見,絡繹不絕,很是喧嘩和熱鬧。那是冬天的一個夜晚,算后半夜了,天上掛著一枚月亮,模模糊糊的,忽然,山里傳來了一陣巨大的轟隆隆的聲音,當時,那些還沒有睡下的人,以為是王可凡派人在山里放炮、作業,略遲疑了一下就睡了。到了第二天,人們傻眼了,對面那座高高的蘭集山,連皮帶肉倒下了,并出現了一道長約幾千米的山坳。停在山腳的23部拉土車和工程車全被埋了。這把王可凡嚇得褲襠冰涼,他忙給值班室打電話,問,昨晚還有哪些人在礦上?答:昨晚是元宵節,工地上放了假,大家都回家過節去了。哦!他長長地舒了口氣。之后,他本想請人把山里塌方的部分清理出來,再挖出那些車子,但是,坍塌的縱深度太大,即使重新開掘也不劃算,再說,有的地方很快見到水了,說明塌方見底了。最后,公司賠了所有挖掘設備的錢,將近300萬。接下來,公司開始陸續走人,每個人走的理由都很勉強,但是,他王可凡不攔阻,愛走就走。后來,王可凡又苦熬了一年半,才脫皮帶肉地從這件事上擺脫出來。王可凡的老婆是小學教師,溫言細語的,有點頭腦,見這個狀況便勸王可凡轉賣礦山,這樣手里還能余下幾個錢,可是,王可凡覺得那樣很掉面子,堅決不干,于是老婆三天兩頭跟他冷戰,最后,老婆實在忍受不了,斷然和他分手,帶著女兒走了。王可凡只好一個人強忍著向前走,一直走到今天,直到企業越來越不行了。
那是秋天,徐州的胡家堂開著車子來找王可凡。這個人是王可凡在鄭州全國大型機械訂貨會上認識的,后來再聽說,此人年輕時喜歡打架,被抓過,在班房里蹲了兩年多,放出來后完全變了。當時,兩個人談得來,酒喝得順暢,就成了好朋友。這會,也有兩年多沒見面了。兩人見面后,又是擁抱,又是握手的。隨后,在飯桌上,胡家堂談到了自己的碎石廠。按照胡家堂的講法,那是非常地好,非常地景氣,最近想擴大規模,但是錢短了路,有勁使不上。其實,王可凡本身也缺錢,但是他死要面子,繃著臉說,不要繞這么遠,缺多少?你說吧。胡家堂端起酒杯,只笑不語。王可凡問,到底是多少?胡家堂說,老弟,你如果手上寬敞,暫轉50萬吧……
王可凡的臉色馬上就變了,他遲鈍了一下,說,不,100萬。
胡家堂大驚,便笑了,然后向他敬酒。這個事就這么定下來了,胡家堂揮著手說,一年就還,帶息。王可凡說,說的什么話,你說什么時候還就什么時候還,愛還不還。
還還還,哈哈……
可是,轉眼過了兩年,胡家堂也不談還錢的事。此時,王可凡碰到了困難,他想了半天,便想到了胡家堂。他打去電話,把自己的困難說了一下。他不好把自己說得很慘,也沒有提到那筆錢,他希望胡家堂能明白自己的意思。胡家堂是個粗人,他說,我現在口袋底子朝上,真困難,再等等吧。王可凡干巴巴地笑著,然后一擊掌,說,哈哈哈……
這一天,王可凡正為自己的窘況而發愁,有人敲了他的門,他抬頭一看,立刻笑了。
來者是個年輕人,三十七八歲,很俊,留著平頭,穿著很講究,一套藍色的西服顯得人很高大,很健康,兩只眼睛大而能說話。哈哈,家計。王可凡高興地說,跑上去和黃家計擁抱。
這是他的姨弟,表姨家的,本來扯不上親,有點掛靠,上輩處得好,就連在一起了,小時候又在一起玩,好得不得了。九年前,黃家計出去了,一直沒回來,家里說在外打工。經過交談才知道,黃家計在湖北跟恩師搞網絡生意,什么都賣,賣得很火,這次回來順便看看父母,已有八九天了。晚上,王可凡做東,兩人在福來飯店弄了一斤汾酒,喝了起來。一邊喝,一邊談,東拉西扯的,談了很久。飯后,黃家計偷偷把錢付了,王可凡笑著責怪了一番,然后就帶姨弟往家走。黃家計說,我們向北面走走吧。王可凡想了想,覺得自己還有許多話沒有說完,就隨姨弟出去了。
在大街上走了半個多小時,由于酒勁發作,王可凡走路有點飄,人也搖晃。黃家計向四面看了看,說,找個地方坐坐吧。
黃家計帶著王可凡在巷子里扭來扭去地走,不一會,將他帶進了一家茶吧。走進去后,王可凡一看,茶吧的名字叫大家樂,前后六七間房子,二十幾臺茶桌,橫三豎四地擺放著,每臺桌子旁都坐滿了人。
早些年,生意人聰明,看這里的礦工多就在這里開下了這個場子。沒想到,礦上的工人特別喜歡,結果喝茶場所變成了賭錢的場所,整天人聲鼎沸、煙霧繚繞的,生意特別紅火。
黃家計把王可凡帶到里間,在一個大桌旁坐下。這時,一個打扮不男不女的漢子過來,邀請他們玩玩。黃家計知道這種玩玩意味著什么,有點為難,他看了看王可凡說,我們只是想喝點茶,歇會就走。一旁的王可凡看著那人問,怎么玩?
那人忙笑著點頭,一指旁邊的桌子,說,接盤費很低,100元一局。
王可凡搖了搖手,表示他不在乎,并對黃家計說,哈,最近我身上晦氣很重,消消。黃家計顯得很為難,但見王可凡這么率性,只好同意了。
他們在靠近大門的一張桌子前坐下,接著老板又安排上來兩個人,坐在他們左右,于是,四人就玩了起來。
隨著時間一點點過去,王可凡怎么也沒想到,他竟然輸了124萬。王可凡在撕支票時,黃家計很沮喪,一個勁地嘆息。姨弟這一嘆息,讓本來很沮喪的王可凡,忽然變得大方起來。他直拍桌子說,沒事,小事,小事。
事情轉眼過去了半年,這會,縣委派縣項目辦的梁主任找王可凡談話,希望他盡快轉讓礦山的開采權,他才真正感到了壓力。他四處求爹爹、拜奶奶,可是效果一般。真是兵敗如山倒,一夜間,工人的工資發不出去了,礦山無法繼續開采了,債主們上門了。這些債主,有大聲呵斥的,有向他賣盡笑臉的,還有哭哭啼啼的。面對這些難對付的“老子”,他東躲西藏,見洞就鉆,像一個喪家之犬。此時,他又想到了胡家堂,于是把電話打了出去。電話是胡家堂本人接的,他非常客氣,東拉西扯了半天,王可凡便向胡家堂提出那筆錢的事。胡家堂笑了,很干脆地說,還,一定要還。王可凡心里很舒服,認為這是個朋友。胡家堂說,不過,現在我正在擴大生產,錢一時倒騰不出來,要緩一陣子。這回,王可凡不“躲藏”了,他說,要不……你先給一半吧。胡家堂哈哈大笑,說,你老弟把大哥看成什么人了。要么都給你,要么暫時緩一緩,是不是?然后,胡家堂以來人找自己辦事為由,把手機掛了。此后,王可凡先是讓自己的助手陸超接連打電話過去,對方不接,無奈,自己又打電話過去,打了十幾次,最后,胡家堂接了,他拍著桌子,發火說,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說現在沒有就沒有,明年我給你,就這樣……
王可凡愣了半天,他沒想到一個欠債的人能跟自己這樣說話,胡家堂竟翻臉比翻書還快。他正在生著悶氣,手機又響了,是縣委辦項目科梁主任打來的,要求他下午到縣委水上會議室開會。
梁主任是副縣長,因為項目需要才調到項目科干主任。這幾個月,王可凡找過他不少次,苦著臉,都是談企業的困難,希望梁縣長能給予幫扶,他說,梁縣長,蘭集煤礦真不行了,你手心手背都是肉,翻過來、調過去都舍不得,你不能眼睜睜看著我們掉下去吧?呵呵……梁主任沒理他。此時,梁主任手里拿了支鉛筆,一邊在紙上畫著,一邊笑著說,怎么搞的,快來。
梁主任很少用這么客氣的、調侃的語氣跟王可凡說話,此時,他一方面有點受寵若驚,一方面想到了楚漢相爭時的那出戲。
三
不錯,是鴻門宴。
大計煤礦集團是六耳壩地區最大的煤礦,老板劉宜彩,五十多歲,個子不太高,畢業于山西雁北煤炭工業學校,在校時學過勘探。這個人話不多,但每年的想法都新,都高,都獨特。六耳壩剛出現王可凡時,劉宜彩對他認真做了觀察,后來又接觸過幾次,感覺此人對人熱情、大方,但說的比做的多;愛吹,是那種毫無目的的吹,就沒把他當回事。但漸漸的,他后悔了。他發現王可凡的礦區前面有兩座山,一個叫火燭山,一個叫曼珠山。他初步測算了一下,發現這兩座山的儲煤量巨大,大約夠采180年的,而王可凡現在開采的礦山,煤炭資源幾近枯竭,許多坑道開始塌陷,最多還能開采兩年。那兩座山,可能就是王可凡的資本。同時,他對自己開采的礦區也做過計算,發現儲煤量正在日益減少,只夠采七到八年的,為此,他非常焦急,正在考慮跨行業計劃。但幾經接觸和交談后,他發現王可凡對自己的優勢并不知曉,只談兩年后如何離開此地。起初,他以為這是王可凡的“花槍”,但當他通過王可凡的親屬了解到王可凡的真實情況后,不由暗暗得意,一方面主動接觸王可凡,表現“懷柔”和親近;另一方面,他設法接近縣委,并很快和縣委副書記梁計委(就是項目組的梁主任)成了好朋友。那期間,他幾乎每個月都帶梁計委去高級場所玩耍,慢慢地把感情積累起來,只等王可凡離開那天。
3月25號,劉宜彩去了梁計委辦公室,坐下后,他先聊了聊最近發生的事情,都是閑話,誰知梁計委話鋒一轉談到了王可凡的蘭集煤礦—— 縣委打算找一家實力強的企業對其進行收購,現初步決定,把收購權交給劉宜彩。
劉宜彩的內心一陣激動,他眼睛睜得大大的,嘴上卻說,不好吧,都是兄弟單位……
梁計委板著臉,搖了搖手,他說,你也別為難,這個事,縣委已經走在前面,考慮過山,也考慮過水,結果還是擱在了你這,你就拿下吧。
劉宜彩搓著雙手,嘆了口氣。
見劉宜彩頗為難,梁計委把面前的一杯水向他那推了推,笑著說,乖,我一個副縣長說話還不頂用了?
劉宜彩忙笑著搖手。
最后,梁計委又向劉宜彩掏了心窩子,說這件事耗了他的神,傷了他的心,說自己在這件事上下了多大的功夫,說這件事很懸,要不是自己找相關領導說,差點就落在了柳林礦場的負責人手上……
劉宜彩完全明白梁計委話里的意思,他意味深長地說,縣長,您放心吧,呵呵……
梁計委當然也明白劉宜彩話里的意思,他點了點頭,就把話鋒轉到別處去了。
首輪談判在縣委水上會議室進行。劉宜彩派他的助手尤本利參加,王可凡沒這個心眼,自己帶著陸超大搖大擺地走進了會議室。因為,他聽梁計委說的是協調幾家礦廠的生產計劃。
到了會場一看,人不多,會議由梁計委主持。梁計委先談了縣委對兩家企業的看法,然后讓兩家匯報情況。王可凡估計今天是救命會,于是把家里的情況說了出來。說的都是苦處,淚滴滴的,口氣里都能擠出酸水來,總之,他的礦山生產和經營都出現了大問題,眼看就頂不下去了。他說完后,由劉宜彩的副手尤本利說。尤本利打開面前的一個本子,慢聲細語、有條不紊、畢恭畢敬地把家里的情況向梁計委作了匯報。尤本利所說的情況都是好的,什么十二月份和一季度的人員工資上漲了8%,什么企業對生產資料的掌控和把握已經到了零風險了,什么銷售資金回收比去年同期大幅度增長了,什么安全生產的費用比去年同期提高了13%,等等。兩家一對比,王可凡活像個要飯的,坐在那里顯得很難堪。
這時,梁計委說話了,他沉著臉說,縣委認為蘭集煤礦問題多,負擔重,嚴重超負,已不適合生產經營,現決定由大計煤礦集團接收,其形式是全權購買,一切由縣委監督。
王可凡的臉馬上就紅了,他沒想到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擦了擦頭上的汗說,梁縣長,這個事情我還沒有準備,這個……
是的,梁計委扶了扶眼鏡,看了王可凡一眼說,我把這個事情提出來,你準備準備,一個禮拜后,再定奪。
于是,會議就結束了。當大家都向外走時,只有王可凡愣愣地坐在那里。此時,王可凡十分悔恨,他悔恨自己在梁計委面前訴的那些苦,但為時已晚,他深深地嘆了口氣。
這一個禮拜,對于王可凡來說是煎熬,也是摧殘,一號、二號、三號礦井已經停工,四號、五號礦井倒是有人上班,但也不多,江豐還來了個要賬的,是女人,長得還算俊俏,但要賬時喜歡解衣領紐扣,說難聽話,一句比一句尖銳,酸溜溜的,往人骨縫里鉆,聽起來很不舒服。不過你欠人家錢,人家說什么你也只好聽著,就像眼看身上叮著一只虱子,但不能去抓,只能任它叮咬,說疼不疼,說癢不癢,極為難受。
時間過得很快,就一個多月,王可凡的蘭集煤礦就變了天。那天,他剛把兩個要賬的糊弄走,正坐在自己辦公室里垂頭喪氣,梁計委的電話又打來了。這次,梁計委顯然沒有上次客氣了,他迎頭就說,你要抓緊時間考慮,礦山是你承包的,但不是你的。
王可凡尷尬地支吾著。
梁計委說,一天,就一天。有什么事到談判桌上再談吧。
王可凡紅著臉,連連點頭說,好,好的。他能想到梁計委說這些話時,滿目無情的樣子。
四
初春,到處刮風,那風刷在臉上能感覺到它的重量,陰沉沉、冷嗖嗖的。此時,王可凡第一次感受到了人情的冷漠,他縮了縮脖子,打了個寒噤,然后往辦公室走。但走了一半,他停了下來,想了想,又看了看辦公室,然后改道往南去了。
昨天,他聽說廠里有二十四名工人辭職了,但沒向財務科討錢,對于此時的他來說,不要錢就走,真是個好消息,但后來他知道了,這些工人都去了大計煤礦,正在接受劉宜彩的上崗培訓,他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想找劉宜彩大吵一架,又想把這個事情跟梁計委說說,讓他評評理,事情還沒有結果,劉宜彩能不能接收自己的工人?但是,他還是忍下來了。同時,十幾個欠賬大戶好像彼此通了消息,一起來到了蘭集煤礦。這些大戶,開始時對自己還算客氣,來了幾次后,都陰陽怪氣了,吵著鬧著,手伸得像耙鉤,話說了千遍,就兩個字:給錢。
唉!王可凡想到那一張張嘴臉,便不想往前走了,他拿起手機打了陸超的電話。陸超開車趕了過來,問他,老總,往哪去?他向北方看了看,說,縣委辦。說著,掖緊了衣服。他看上去瘦了很多,眼睛極大,下顎處浮上了一層黑,顯得很疲憊,但是,他臉上還帶著笑,這一笑,把他的臉顯得更瘦了,是那種干瘦。
關于蘭集煤礦的收購會是在縣委大院三號樓舉行的,會議由梁計委主持。此時,他把事情推到了臨界點,但語氣明顯緩和多了,他說,可凡,你坐下,合同你也看了不少遍了,簽了吧。
這話說得有點人情味,但不乏逼迫感。王可凡感到渾身一冷,他愣了一下,抬起頭,臉上帶著笑說,合同可以簽,但是,至少要給我三天時間,我得把家底子撈一下……
他嗓音有些沙啞。
梁計委的臉色突然就變了,他不看王可凡,說,不行。又說,不行不行。合同就今天簽,縣里沒有這么多時間陪你,對方也有事。
在王可凡的臉漲得紅通通的時候,尤本利說話了。他干笑著說,其實,安排我們接手貴廠,當家的還是有看法的,遲一天,晚一天,也沒事。
王可凡已經看透了大計煤礦的嘴臉,他不理尤本利,紅著臉對梁計委說,我……我有個條件。
梁計委臉上很難看,他掐出一支煙,點上火,然后又看了看手表,說,你說吧。
王可凡思考了一下說,再加5……40萬吧……
會場上安靜下來。梁計委先是不屑地看了王可凡一眼,又看了看尤本利。尤本利對梁計委笑了笑說,這個,我要跟老板說一下。
梁計委吸了一口煙說,好吧,就這樣,你們回去思考,縣里等你們電話。說完,他站起來向外走。
從會議室走出來,王可凡沒有去找自己的車,他站在墻角想了一會,然后拿起電話,滴滴滴滴地撥了一陣。他是準備給劉宜彩打電話的,他想說,劉總,我廠只是目前有困難,我實在不想賣廠,我要40萬,是故意想把事情攔在這里的,你別當回事,只要你不主動買我的廠,什么都好說……
他覺得自己這樣說也算誠懇,于是按下了那串號碼。但是打了幾遍,都沒有打通。他嘆了口氣,一邊點著手機,一邊愣愣地想,劉宜彩再傻,腦子再有問題,也不會答應給他40萬的。
又過了十幾天,王可凡接到了通知,是縣里發來的,讓他去開會。王可凡想了想,覺得這是最后通牒了,嘆了口氣。
當天,王可凡把頭發梳得锃亮,穿得也很隆重,一套墨綠色西服,一條墨綠色領帶,尖頭皮鞋趴不住蒼蠅。襪子是白色的,是那種雪白。嗯,王可凡在打扮上還是很講究的,即使再窮,再苦,也不糟蹋自己,尤其是在自己最倒霉的時候。
會議仍然由梁計委主持,只是多了一個記錄秘書。在這次會上,令王可凡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劉宜彩派來的尤本利首先說話,他說,關于蘭集煤礦提出的追加40萬的事情,我們的意見是,為了集體事業,40萬、400萬都不是問題,關鍵是要快,我們大計煤礦集團沒有這么多時間在這里和稀泥,今天希望大家坐下來談,往實際處談。等合同簽訂后,40萬立馬到賬上。
“和稀泥”顯然是說自己,王可凡心里感到一陣陣厭惡,他先是大睜著雙眼,然后鼓掌說,好,那好,我回去擬定一下方案。
尤本利想了一下,不斷地翻動著自己面前的本子說,這個事,我們已經談了很久,你今天還要回去擬定方案,我們感到很累。說著,送給王可凡一個斜眼。
王可凡不陰不陽地笑了一下,耷拉著眼皮,也不看尤本利。
會場內沉默了一會。好吧,這時,梁計委做了個“7”字的手勢說,就七天吧。又對尤本利說,到時候,請你們家劉總來簽合同。說完,他把手里的煙擰滅,然后站了起來,向外走去。
哦!這個梁計委走起路來有點駝背,往一邊駝。
五
下雨了,四處嘩嘩地響,樹葉在雨水的滌蕩下瑟瑟地顫抖著。天陰得很,云一層一層的,如同有人在擰著、揪著、推搡著。
坐在辦公室里,王可凡渾身發冷,他愣愣地看著外面。外面已經沒有了往日熱鬧的場景,那些送材料的、操作機器的、拿圖紙的人都消失了,到處空蕩蕩的,地面很久沒清掃了,加上雨水一沖洗,看上去像個滿頭疤痕的癩子。王可凡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忽然感到四處很深、很黑,令人窒息。他趴在桌子上,拿起手機,胡亂地翻著,忽然,一個號碼跳了出來,是姨弟黃家計的。他看了一會,然后撥了過去。
手機通了,里面好像有一個女人在小聲說話。他感到很奇怪,姨弟此次回來,沒說帶老婆啊,于是就準備把手機掛了。這時,黃家計卻說話了,喂,是姨哥嗎?
王可凡笑了,忙坐正了身子說,是的,是我啊。
黃家計說,你找我?
這個……王可凡笑著,就問了問黃家計的情況。當他知道黃家計還在蘭集時,說,來,到我這坐坐吧。
怎么,有事?黃家計笑著問。
沒事,呵呵。
不到一個小時,黃家計就來到了王可凡面前。兩人先談了談家里的事,王可凡著重問了問大姨的情況,談了一會,接著轉換話題,把自己最近碰到的麻煩事跟黃家計一一說了,最后,他嘆了口氣,補充說,心里又堵又煩呀。
黃家計也嘆了口氣,他把一根煙散給王可凡,笑著說,這雖然不是個大事,但要解決啊。
唉,我正為這個事愁呢。王可凡低頭點燃黃家計遞上來的火,撓著頭說。
黃家計想了想,突然抬起頭說,姨哥,我有個點子,不知你愿不愿意采納。
王可凡的眼睛立刻像一束蘸滿油的火把,被點燃了。你說,你說說。他連連說,并咽了下唾沫。
黃家計看了看王可凡,然后丟去煙蒂,說出了自己的計劃。
黃家計說,其實,這次想買你的礦山,或者說想搞垮你的,就是那個劉宜彩。他才是最想把你往泥里按的人。
王可凡連忙說不會,他笑了笑,連連搖手,十分自信地說,不不不,事情出在縣里。
黃家計說,唉,你太天真了。如果是我,我也想把你家企業拿過來。
呵呵,王可凡自嘲地笑著說,一個破企業……據說,縣里為了讓他們買下我這個企業,還給購買人做了相關補貼。
黃家計搖著手說,唉,你太天真,太天真了。又問,你礦山上可有什么寶貝?
哈哈,王可凡笑著說,什么寶貝,就一個破山。即使他們不買,再過幾年,我也考慮它的后事了。
黃家計搖著頭。這時,他說,好了,不談這個了。俗話說得好,無毒不丈夫。這個劉宜彩不是在響山開會嘛,我奔過去把他綁了,然后找個地方,嗯……
他做了個擰死的手勢。
黃家計的表態,尤其是他做的那個手勢讓王可凡一驚。他在心里打了個寒噤:幾年不見,姨弟怎么變得這么陰毒。想到這,他不由得多看了黃家計一眼,然后說,不不不。他笑著,連連擺手。
黃家計見王可凡臉色都白了,就說,不要他的命也可以,我把他控制在山里,等你把家里的事搞清楚后再放了他,反正合同一個禮拜后才簽。
這個建議讓王可凡沉默了。這時,黃家計抖了抖煙灰,笑著說,一個男人,不要瞻前顧后的,這種事就如同拿刀割雞巴,你不能又嫌刀快,又嫌雞巴疼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咔嚓一下,完事。再說,機會轉眼即逝,你抓住了就抓住了,抓不住,我就等于在這里說個笑話。
屋里安靜下來,黃家計的一番粗話對王可凡影響很大……
過了一會,王可凡突然把面前的一只塑料杯子往地下一摜,說,行。他聲音不大,但很堅定的樣子。
黃家計笑了,他點了幾下頭,說,這么多年,我第一次看姨哥這么干脆。說著,他豎起了大拇指。
王可凡紅著眼問,怎么干?說著,他向外警惕地看了一眼。
黃家計又點上一支煙,淡淡地說,這個不是你的事,交給我就行了。
王可凡想了想,滿臉通紅地說,那好,不過,我就一個條件,不能出人命。
黃家計想了想,點了點頭。
不,你讓我再想想。王可凡忽然又改了口。顯然,他覺得這個事不能這么草率。
可以,你想清楚了。黃家計說,干,就快點干,不干就撂挑子,我在家里也待一段時間了,也快回湖北了。
王可凡點了點頭,他感覺自己的臉上熱乎乎的。
這一夜,王可凡沒有睡,那張1.3米寬的床不斷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第二天早上,他早早就坐在床上,頭發蓬亂,面頰更加消瘦,他撥通手機,說,來吧。
來了。黃家計身后帶了一個人,很年輕,是個矮胖子,發型不孬,有一只眼睛被頭發完全遮擋著,如同長在頭發里。滿臉的笑,笑時很好看。這人的到來讓王可凡很吃驚??斐灾酗垥r,王可凡見矮胖子還不走,他把黃家計喊到一邊,向隔壁指了指。黃家計看懂了王可凡的表情,說,哦,我的助手,叫顏狗。
王可凡睜大眼睛看著黃家計。黃家計滿臉為難地說,這么大事,我一個人干不了啊。又指了指桌子說,你就是抬它,也要人搭把手吧?
王可凡苦著臉埋怨道,這么大的事,你怎么能告訴別人呀。
是我兄弟。黃家計豎著大拇指,滿不在乎地說,拜過把子,這個你不用怕。
王可凡苦著臉,小聲地問,你把這件事跟他說了?
是的,黃家計說,跟他說了。
唉!王可凡大嘆一口氣,一屁股坐在板凳上。
黃家計點上一支煙,有點不高興地說,你如果信不過我的朋友,這個事就算了。說實在的,這件事很沉,我一個人還真抬不動。
不高興時,黃家計臉上的肉就往下墜著,人變得很不好看。
看黃家計一臉的不高興,王可凡站了起來,他帶著勉強的笑說,我們吃飯。
他們在對面一個叫“愁啥,干”的飯店要了個包間,又湯湯水水地圈了七八個菜。菜是王可凡點的,偏葷,又多,黃家計倒很喜歡,刀子叉子都上,把那些肉挑得東倒西歪、一盤稀爛。矮胖子顏狗就坐在王可凡旁邊,王可凡對他非常客氣,連連敬酒。顏狗也很客氣,跟著黃家計喊姨哥。酒喝到半晌,王可凡想,事情到了這個份上,已經沒有隱瞞的必要了,就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
一、綁架一個月,一個月后放人。二、好好對待,不許虐待。三、給錢15萬。
黃家計說,15萬少了,還不狠狠宰他一下。
王可凡忙指著自己的胸口說,不是,這錢你姨哥出。
聽到王可凡要出這個錢數,矮胖子顏狗被菜燙了一下,他連吸了兩下嘴,然后情不自禁地看了黃家計一眼。黃家計笑著說,哦,姨哥,我們之間,錢不錢的不要提,再說了,事情在哪呢……
不不不!王可凡說,我干事就這樣,黑白清楚。
黃家計嘆了一口氣,顯出很為難的樣子。王可凡則從兜里拿出一張支票來,然后把數字填好。把筆收起來后,他看了看手里的支票,又沖上面吹了兩下,然后把支票推到黃家計面前,嚴肅地說,不要再說什么了,把事情辦好。
六
晚上11點10分,一兩顆星星瘦小而荒遠,倒把天顯得很大。黃家計換了一身山地服,斜背著大包,他抬頭看了看天,然后帶著胖子顏狗向南出發了。他們計劃先坐火車到立臨,然后再乘汽車去響山。臨走前,王可凡問,要不要安排車子送?
黃家計搖頭,自信地說,這個聽我的,那樣危險。
怎么聯系你們?
黃家計想了想,抬起頭說,電話不要打,事成后我們發信息,我問,煤多少錢一噸。你按現在的價格回答一下。我們一個月后再具體聯系,到時候我打電話給你。
王可凡看了黃家計一眼,感覺他的眼角冷冷的。說實在的,他現在有點怕這個姨弟了,心里帶著重重的悔意,他不知道這么多年姨弟在外面都干了些什么,但是,現在怕畢竟有些晚了,他感覺自己有一種被套上的感覺,渾身黏糊糊的。這時,黃家計又說,另外,到了山里,電話也不好打。
王可凡想了想,點了點頭,然后和黃家計分手了。夜幕下,看著黃家計和顏狗的身影越來越模糊,漸漸地被夜色一塊一塊地撕爛,王可凡的心也亂紛紛的。
回到家,王可凡一屁股坐到床上,然后拿出煙盒,從中捏出一支煙來。接連抽了三支煙,他感覺嘴唇有點發麻了,便從床上起來,此時,他覺得有些話要提醒黃家計,于是就撥通了對方的手機。忽然,他又覺得不合適,忙把手機掛了。就這樣,直到墻上的掛鐘顯示凌晨兩點了,他才上床,一口飯都沒吃。
在床上,他翻來覆去,雖然十分瞌睡,但心里有事,怎么也睡不著。
他忽然想到,黃家計和胖子如果失手殺了人怎么辦?如果把劉宜彩綁架了,劉宜彩身體不適,一命嗚呼了怎么辦?如果在追殺過程中,遇上了刑警,黃家計和胖子顏狗能對付得了嗎?如果被抓住了,即使黃家計打死不說,那個顏狗能守得住秘密嗎……
胡思亂想了一番,王可凡的額頭上滲出了汗。這時,他坐了起來,打開手機,開始查找“唆使他人犯罪是什么罪”的相關條款。上面說,依據刑法規定,犯罪案件的幕后指使者屬于教唆犯,被教唆人實施犯罪行為的,教唆者要承擔刑事責任,怎樣承擔依據起到的作用而定……
看到這里,王可凡感到渾身發涼。想了想,他忙撥打黃家計的手機,但是,黃家計已經關機,他又打電話給顏狗,雖然通了,但沒人接。過了一會,他又打去電話,這次,別說是黃家計,連顏狗都關了機。他一下子坐在床上,深深嘆了口氣。過了一會,劉宜彩的嘴臉又浮現在自己的面前,令他無比憎惡,想到自己經過千辛萬苦創辦的企業,要落在這種人的手中,他的心里說不上是什么滋味,忽然就覺得,綁架此人,讓他多受幾天罪,值!想著想著,他便睡下了。
王可凡醒來時,已經是上午九點,他簡單地洗漱后,就去了辦公室。他剛坐下,陸超來了,他進門就笑,王可凡感到很稀奇,因為企業已經一年多沒有什么喜事了。他一邊用《今日礦山》撣著桌上的灰,一邊問什么事。陸超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啊。
王可凡看了看陸超,把桌上的煙灰缸放在一邊。他咽了口唾沫。
劉宜彩的老子中風了。陸超說。
王可凡愣愣地看著陸超。
上午,劉家一家人在大沖飯店吃飯,劉宜彩的妹妹說好久沒看到哥哥了,老頭子放下筷子,只插了一句嘴,就癱了……
接下來,陸超又說了一些工地上的事,此時,王可凡已經無法聽下去了。
陸超走后,王可凡靜靜地抽出一支煙,點上火,大一口、小一口地抽著。
下午,王可凡去機械廠看機械,看完后就往回走。但是,過了一段時間,劉宜彩的形象又出現在他的腦海里,很快,劉宜彩父親的形象也出現在他的腦海里,他嘆了口氣,渾身打了個冷噤。他知道,黃家計和顏狗此時已經趕到了響山,并和劉宜彩接觸上了……想到這里,他猛吸了兩口煙,然后拿起手機,撥打了尤本利的號碼。手機打通了,他問,尤總,請問劉總可在?我想和他見一面。
尤本利說,什么事?又說,我好跟劉總匯報。
不,我還是親自和他見面的好。王可凡說,我有重要的事情跟他談,關于企業過戶的問題。
我倆先談吧。尤本利拖著腔調說。
王可凡笑了笑,不冷不熱地說,法人之間的事,還是你家大老板跟我當面談的好。
尤本利支吾了。王可凡順便問,請問,劉總還在礦山嗎?
是的……是吧……尤本利有點支吾,最后他說,那就等等吧,我手里有個急事。王可凡問,你在哪?對于王可凡的問話,尤本利半天才說,在外面。然后把電話掛了。
放下電話,王可凡想了想,又給市里最大的醫院——第一人民醫院打了電話。
接電話的是個小女生,當王可凡問到上午可收過一個腦出血的病人時,小女生笑著說,天天有呀。王可凡說,叫劉富貴。那邊不吭聲了,但是王可凡能聽到翻閱記錄的聲音,不一會,小女生說,有,在做手術。王可凡立刻把手機掛了。
王可凡坐不下去了,他在屋里來回轉著,顯然,劉宜彩的父親得病是真的了。他忙打開手機,先給黃家計打電話,然后再給顏狗打。打了一個多小時,倆人都是關機。他在屋里轉了兩圈,忽然沖到了門外,大聲喊著陸超的名字。他的嗓門很粗,喊聲很短促,聽起來像只內心充滿焦慮和不安的鬣狗。
他決定去響山。
七
又下雨了,而且很大,四處傳來了霹靂啪啦的聲音。這本是桃紅柳綠的二月,可以抒情,可以歌唱,此時卻那么令人煩躁不安。
陸超是王可凡的副手和司機,有在山路上開車的經驗,他開著寶馬i3在路上飛速地跑著,從側面看,車的兩個轱轆似乎霧化了,輕飄飄的。半天很快就過去了,他們來到一個閘口。閘口把兩座高山攔著,旁邊的石頭上有兩個隸體的紅色大字:響山。王可凡叫陸超把車子停了下來,他一邊下車,一邊說,你回去吧,車子丟給我。陸超很納悶,走下車子問,王總,你一個人……
王可凡板著臉,“嗯”了一聲。
什么時候來接你……陸超問。
等我電話吧。王可凡有點煩躁地說,兩眼不斷地打量眼前的高山。
高山上林木厚重,風一吹,一叢一叢的樹冠向北傾斜而去。
陸超看了王可凡一眼,遲疑了一下,嘴里哼唧著,但是按照司機的規矩,也不好再問。他說,油量夠你跑的,不需要接的話,回來直接停在倉庫里就可以了。說著,跟王可凡打個招呼,便向旁邊一輛接客的中巴走了過去。王可凡一直看著陸超上了中巴車,才發動車輛。這時,門口一個穿著藍色森林管理員服裝的人向王可凡走過來,并向他遞過去一張宣傳單。王可凡接過那張紙看了看,上面全是關于進入響山的注意事項。
就一個人?管理員冷著臉問。
啊,不是。王可凡笑著說,他們在前面等我。
管理員向陸超坐的中巴上看了看,半信半疑地點了點頭。注意哦,山里很復雜,不要隨便下車。他說。
王可凡連連點頭。他謝過管理員,然后把車子向林中開去。
林中的路沒有修理,卻很寬敞,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石頭,兩邊的樹木十分茂盛,樹林里不時出現指示牌,上面寫著去響山的里程。
在路上開了將近一個小時,當王可凡又拐過一道彎時,他看到前面出現了一道崗亭—— 一根長長的樹干,橫著攔在路當中。崗亭旁邊有塊大石頭,上有“林里村”三個字。站崗的是兩個老頭,冷著臉看著王可凡的車往跟前開。
喂,你下來。一個滿臉大胡子的老頭見王可凡的車子開近了,示意王可凡把車子熄火。
王可凡從大胡子的口音里感到一種不安。他并沒有下車,也沒有熄火,只是笑著問,老人家,請問去響山走這條路嗎?
他感覺自己很渴。
大胡子點了點頭,看著山邊的一叢樹,向王可凡伸出左手,說,拿來吧。
王可凡一愣,但馬上明白了,這是依山賣路的,就笑著說,好吧。說著從身上扯出一張五十元的票子來,并在空中晃了晃。票子很新,發出瘦硬的聲音。這時,從旁邊跑過來一個笑呵呵的瘦老頭,留著山羊胡子,他把王可凡手里的錢一下子摘走,動作活像個孩子。大胡子看了看山羊胡子拿在手里的錢,說,為修這條路,我們幾家的房子都被拆了,連祖墳都刨了。幾十塊錢夠干什么,1千!
王可凡感到好笑,故意說,那你要1萬好了。
大胡子板著臉,瞪著眼,認真地說,就1千。又說,你給10萬我們也不要。
王可凡感覺這是訛人,很可惡,他向四周看了看,笑著問,我可以從別處走嗎?
從天上走都可以。大胡子仍然板著臉,并晃動著手指說,只要不從我這邊過。說著,把山羊胡子手里的錢拽了過來,猛地扔給王可凡。那錢輕飄飄的,大胡子扔了兩次,才扔到王可凡的駕駛室。
王可凡撿起錢,向四周看了看。四處山高陡峭,茅草叢生。他又向西邊看了看,此時,太陽掛在林梢,林子里的光線明顯暗淡下來。于是他笑著賣乖說,呵呵,我大爺,200吧,300,怎么樣?說著去摸自己的手機。他本想通過手機把錢轉給他們,但見兩個老頭沒用手機,便低頭翻動著自己的包,嘴里還嘀咕著,咦,錢呢,咦……
大胡子用繩子把兩截欄桿往一起捆了捆,并不看王可凡,冷冷地說,你去找300的路吧。
王可凡非常生氣,他再次向左右看了看,然后猛地調轉車頭。這時,大胡子紅著臉膛說,小伙子,你往北走,有條路,70多里……
這時,旁邊的山羊胡子打斷大胡子的話,笑著說,是的,叫虎跳峽,非常好走。過了虎跳峽就到響山了,嘻嘻……
大胡子直起腰,不斷地拍著手上的灰,陰陽怪氣地說,是叫虎跳峽,你的車子怕是過不去。到時候,你可能還要回來。
那山羊胡子提了提褲子,躬著腰,笑著對王可凡說,你去吧,就是遠點。去吧去吧。
說話間,王可凡看見大胡子推搡了山羊胡子好幾次。他心里有數了,覺得山羊胡子說的是真話,大胡子為了“生意”在阻攔他。他算了一下,如果現在改道往北,天黑前還能趕到目的地,于是便猛踩油門向北走了。大胡子見狀,在后面忙喊,你回來,回來……
可是王可凡的車子跑得更快了,那聲音便或高或低地丟在了王可凡身后。
車子在樹林里跑了四十幾分鐘,王可凡看見一塊大石頭,上面刻著“虎跳峽”三個字,下面好像是介紹。時間太久了,那三個字都模糊了,介紹的字也顯得高低不平。他心里一喜,一腳下去,車子叫了一聲,如同被誰掐了一下,猛地向前躥去。
十幾公里很快就跑過去了,樹林里的路越來越窄,越來越扭曲,再往前走,竟然出現了大量的青藤攔路現象。他停下來,想了想,然后加大油門向前猛沖。
車子在林間發出稀里嘩啦的碰撞聲,讓人感到很累。向前開了十幾分鐘后,他聽到了水流聲。水流聲很響,粗細得體,他心里非常興奮,又加大馬力向前開了幾十米。這時,他看見了一個大峽谷,但車子前面沒有了路,一大蓬草把路攔在那里。是斷崖!看著斷崖,他倒吸了一口冷氣。他不得不下了車,站在那愣愣地看著。
天懶懶的,漸漸地黑了,暮靄越來越厚重,四周的顏色顯得迷離而沉郁。林子里,從遠方回來的鳥兒在嘰嘰喳喳地叫著。不遠處,傳來狼的叫聲,那吼叫聲中帶著寒氣,往人肉里鉆。王可凡心里一驚,連忙跑到車上,把車子發動后,便向后開。但是,向后開了幾百米,他發現路線錯了,根本就不是自己來時的路。他感到很奇怪,明明是按照原路返回的,怎么就不對呢?這時,林中不斷地傳來各種野獸的叫聲,他頭上淌汗了。他向四處看了看,便朝著一叢樹開了過去,他覺得自己一定能找到大路。
車子在聲嘶力竭的吼叫聲中向前推進,忽然,他發現車頭前面的幾團草一起向下傾斜,繼而感覺車子在下墜,他一驚,飛快地從車上跳了下來。他落在幾棵青藤之間,正在發愣,那車子便飛速從眼前消失了,接著是重重地摔落在巖石上的聲音。看著一大片凹陷的樹木,他才知道自己又把車子開到了懸崖邊,那一簇樹叢遮擋了他,并把他的車子一口吃了。哦!他倒吸一口冷氣,不斷搓著手,臉紅紅的,然后抓住青藤一口氣攀援到了岸上。
這一夜非常難熬。他費盡心力,到底沒有找到回去的路,手機隨著車子墜入谷底,也無法和外面聯系。林子里不斷發出各種鳥鳴聲和野獸腳踏枯草的聲音,令他毛骨悚然。還好,他找到一棵樹,很高,很粗,需要三人合圍。他小時候喜歡爬樹,外號猴子,于是,他一步一步爬到了樹的頂層,然后在幾根粗大的樹杈上坐了下來,呼呼地喘著粗氣。此時,他的眉宇之間都是血,那是樹枝給他留下的。他想喊人,喊了幾嗓子,一點回聲也沒有。他這才看到,林子很大,向四處蔓延,邊緣漸漸消失在暮色中,在顫抖,在漂浮。
八
這是王可凡和家里失聯的第十一天,也就是過去了二百六十多個小時,一萬五千多分鐘。
王可凡已經沒有了原來的樣子,頭發全長起來了,松散而蓬亂,臉上被一層泥土所覆蓋,整個人好像縮小了一圈。手上全是泥,那泥已經結痂,兩只手看上去皺巴巴的。
在這十多天的日子里,他先是就近尋找自己開車經過的路,希望能沿著熟悉的路途回去,但是幾經尋找,都沒有找到。在尋找的過程中,他感到樹林越來越茂密,樹木的間距越來越窄,雜樹亂藤也越來越多——其實他找錯了方向,明明那條路是向南的,他卻向北一路找了下去。
這天,他嘴唇開裂,呼吸困難,餓得頭暈,非常想吃東西。林中有一種蛙,土黃色,很大很肥,他伸手抓了過來,三下五除二就把那蛙連皮帶肉地撕開了。他把蛙肉塞進自己的嘴里,那是什么味道,他一點也覺察不到,只感到香、解餓。后來,他又在一片林子里發現了一簇野果,是那種半邊黃半邊紅的果子,人們叫它紅山狼,他曾在山里見過這種果子,一坨坨地墜在枝頭,非常好看。傳說這種果實不能吃,因此從小到大,他雖然多次見過,但是卻沒品嘗過,現在,他一點都沒有猶豫,抓過來就往嘴里送。
吃過這些東西,他感覺自己渾身發冷,手在抖,全身疲軟。他忙找到一個樹洞,然后鉆了進去。
他在樹洞里緊緊地摟著自己,直到太困了,才睡下。
他一覺醒來,發現天快黑了,能聽到不遠處傳來的野獸的聲音,他連忙爬出來,向四處看了看。四周大樹高聳,他看中了一棵大樹,走到跟前,一點一點爬了上去。
在樹上,可以看見很遠,他尋找燈火,哪怕是一粒也可以,那里肯定有人。他看了一會,眼前黑蒙蒙的,除了天上有幾顆星星,什么都沒有。他大嘆一口氣,說,天要滅我?。∷吭诿艿臉渖?,把自己摟得緊緊的。他來時有過擔憂,因為從小他就接受過大人的教育:響山是個吃人林子,不能輕易進入。可是,為了那個劉宜彩,他不知為什么就直接進來了……
第十二天,陰天,四處霧蒙蒙的,他感到嘴里非常干燥,有一種苦澀的感覺,頭暈暈的。他有點餓了,看了看四周,然后慢慢下了樹,去尋找吃的。到了樹下,他正準備走,忽然看到不遠處,有一雙眼睛在盯著自己。是一條大狗。他心里一喜:有狗必定有人,或者離這里也不遠。但是,當那條狗突然向自己跑來時,他才發現,這根本就不是狗,而是一頭狼,那眼睛里閃爍著蔚藍色的光。他第一次見到真的狼,看上去沒有傳說中的那么兇狠、巨大,因此他遲疑了一下,才拔腿向大樹跑去。等他爬上了樹,那頭狼也正好趕到了樹下。因為沒有攆上他,在那嗷嗷地叫著,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不一會,它的叫聲喚來三頭狼,它們盯著趴在樹上、瑟瑟發抖的他,有的跳起來,企圖上樹,但是,畢竟樹太高,它們也只能在原地跳兩下而已。
他一直等到太陽西沉,此時,樹林里先是有雜亂的鳥鳴,漸漸地安靜下來。他往樹下看了看,那四頭狼真有耐心,還在那躺著。他只好閉上眼睛,再睡一會。
迷迷糊糊間,天上出了月亮,四處斑駁陸離的,一股股冷氣襲來,他不停地顫抖著。他往樹下看去,發現那幾頭狼都走了。走了嗎?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向下看了看。是的,都走了,樹下空蕩蕩的。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墒撬桓蚁氯ィM管他在樹上困得很難受。他想等天亮。他向東邊看了看,那里橫掛著一條若有若無的云朵,像是一條被誰掐死的魚。
就這樣,他抱著樹干一直熬到天亮,此時,林中此起彼伏地傳來了各種鳥的聲音,他再次向樹下看了看,發現那些狼確實不在了。他動了動身子,想到樹下去,就是在這時,他聽到了聲音。那動靜很大,像是誰在撥弄草。他心頭一緊,再次抱緊了樹。
不一會,那聲音越來越近,他驚喜地發現,是三個人。這三個人在慢慢尋找著什么。他驚喜地喊道,啊,啊……他不知道,自己已經精疲力盡,說不出話來了。
那三個人一下子站在那里,昂著頭向四周尋找著。
王可凡艱難地挪動著身子,并晃動著樹枝。下面的三個人終于看到他了,一起向樹下跑來。
九
這三個人,王可凡認識兩個,一個是大胡子,另一個個頭不高,褲子很短,吊在腿上,腿頸上有許多疤痕,發黑,是山羊胡子。還有一個是小伙子,二十五六歲的樣子,臉龐烏黑,身體很棒,披著一身灰色麻布衣服,手里攥著一根帶鐵簽的木棍。木棍明顯被火燒過,看上去有黑有白的。
這三個人都是林里村人。那天,王可凡開車經過那里,大胡子和山羊胡子正好擋在路口,他們獅子大張口,要1千元過路費,哪知王可凡根本就不理這套,獨自駕車向虎跳峽開去。大胡子知道虎跳峽無路,而且路況非常差,林子茂密,動物多,虎豹都有,屬于尚未開發的地區,極少有人往那走,見王可凡真的要去虎跳峽,便在車后面喊,但是,王可凡以為大胡子想誆住他,便笑了笑,把車子開走了。本以為王可凡看到斷路會再回頭,沒想到等了半天也不見王可凡的身影。大胡子慌了,因為他只想要錢,可不想在這方面鬧出人命。帶著忐忑的心情,他一直等到當天夜里,當再也沒有車輛經過他們這條路時,他更加慌張了。于是,他叫上自己的兒子和山羊胡子,帶上獵槍,沿著那條老路追了上去。他們一直追到虎跳峽。此時,深深的峽谷里傳來了巨大的、聒噪的流水聲,四處霧氣騰騰的,白茫茫的。山羊胡子擦著臉上的汗說,這個人又不是傻子,早回去了。大胡子覺得山羊胡子說得也對,就原路返回了。但是回到家后,他心里老是惦記著這件事。第二天,他又去了林口,向管理員打聽23號當天有沒有看到一輛寶馬車進山?管理員想了想說,有的,并描述了這個人的特征。就是他,大胡子說,后來,這輛車子有沒有回來?管理員想了想,搖了搖頭。他說,一般車子進山,我們會提醒他們注意山里的情況,車子回來后,我們也有登記??粗芾韱T拿出本子,以證明自己的話,大胡子想,或許他找到另一條路進山了,或許因為談事到現在也沒有回來。這么想著,他便回家去了??墒堑搅送砩?,當外面傳來嘩嘩的雨聲時,他一下子坐了起來,他覺得這個人肯定還在山里,是迷路了。于是,他喊上自己的兒子和山羊胡子,一起討論這件事。當兒子知道父親為什么帶自己進山時,認為父親不該把人往林里引,要趕緊把人找回來。山羊胡子則笑著說,這人腦瓜子笨,該遭這個罪。大胡子心里有氣,罵道,不是你激他,他也不會從虎跳峽走。山羊胡子便不吭聲了。
接著,大胡子便帶著山羊胡子和兒子向林中走去。
他們先是向北走,走了不到十公里,又反身向南,一直走到今天下午,他們打算再找不到就回去了,沒想到,在山林茂密的老鴰子窩看到了趴在樹上的王可凡。
十
兩天后,聽了大胡子的敘述,王可凡很感動,他“撲通”跪下,對著大胡子啪啪地磕了幾個響頭。大胡子見狀,忙喊著叫著將他攙扶起來,笑著說,你沒出事,我就要給你磕頭了,還來這個,哎呀哎呀。接著大胡子又問王可凡,你來的時候不是開了輛車子嗎,車子哪去了?王可凡嘆了口氣,說,車子掉進山坳里了。見王可凡還很虛弱,大胡子也不問了,讓王可凡早點睡下。
又一個禮拜過去了。這天,王可凡找到大胡子,說自己的身體好了,想回家了。大胡子見王可凡臉色不好看,就說,你身體還不算太好,再多養幾天吧。不不,王可凡搖著手說,好了,已經好了,謝謝你的救命之恩,我該回去了。還有,在這里這么多天,花了你不少錢,回去后,我把錢一起打給你。大胡子忙搖了搖手,同時,見王可凡要走的心情很強烈,他也不好再勉強,便同意了王可凡的要求。
第二天下午,大胡子把王可凡領到一個山路口,這里九點以后有許多來往的車輛。大胡子攔住一輛拉滿貨物的汽車,跟司機交代了一番,又塞給師傅一卷錢,那師傅便讓王可凡上車了。此時,王可凡反身要給大胡子磕頭,大胡子連忙挽住他,說,你好,我們都好,不要這樣了。接著,又說了許多安慰話,然后讓王可凡上了車。
下午六點多鐘,司機把車子開到了六耳壩鎮,然后把王可凡放了下來。此時天已黑了,四處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人影。
六耳壩鎮雖說是個鎮子,但是人口不多,因為全靠煤礦過日子,住得也很松散。整個鎮子從東向西就一條街,歪歪扭扭的,街道上沒幾棵樹,樹上全是灰塵,整個街道每天烏煙瘴氣的。王可凡向四處看了看,他的礦山就在鎮子的西北角。他沿著一條路向那里走去,路上不時出現稀疏的燈火。風嗚嗚地吹,有點冷。
二十多分鐘后,他走進了自己的礦廠,腳步也慢了下來。此時,他心里很難過:在自己失蹤的這二十多天里,礦廠估計也癱瘓了。他嘆了口氣。就在這時,他看見廠礦的西頭有幾點燈火,他知道那是會議室,過去他經常在那里開會,但此時他感到很納悶:自己離開礦廠有一段時間了,誰會在那里點這么亮的燈呢?他想了想,便快步向前走去,突然迎面走來幾個人,他仔細一看,都是自己廠里的。他愣了一下,正在想如何回答他們時,卻發現那幾個工人好像沒看見他似的,從他身邊說著講著就過去了。他先是一怔,馬上就有數了,因為自己的頭發沒剃,胡子沒刮,身上穿的是大胡子給的衣服,加上山里的夜色濃郁,工人們很難認出他。于是,他接著向那間亮燈的房屋走。
等他走進那間房子,他看清楚了,原來是有人在開會。會議室內坐著幾十個人,主席臺(或者說他過去的專座)上坐著一個人,這個人他認識,是劉宜彩。劉宜彩身后掛著一個條幅:新時代大計煤礦集團動員會。王可凡的部下陸超則滿臉帶笑,左右穿梭著,一副畢恭畢敬的樣子。他的心一涼,知道自己的廠房已經轉到了劉宜彩的名下,但是,他繼而對臺上的劉宜彩產生了興趣—— 他還活著。他真的活著?他撫著自己的腦袋問自己,然后再向前走了幾步。是的,是他。他很興奮,站在那想了想,害怕這是一個夢,便再一次向主席臺看去。
是劉宜彩,此時,劉宜彩左臉頰上那顆大黑痣非常明顯。
王可凡久久地凝視著這個人,嘆了口氣,忽然感到渾身輕快了許多,然后悄悄離開了礦廠。
他順著街道向西走去,那里是劉宜彩的家。劉宜彩家住在鎮南,獨門獨院,一處樓房,一處院落,四處都栽滿了樹。沿著院落南側,走著一排電線,幾十根柱子忽高忽低地排列著。
王可凡沿著一條車道走了過來,站在那看著劉家大院。大概看了十幾分鐘,樓底層的門開了,一個老者右手拄著拐棍,左手拎著小板凳,躬著背,一步一步走到院心,緩慢地坐了下來,然后慢慢地點上了一根煙。
老者正是劉宜彩的父親,看上去臉色紅紅的,身體很好……
此時,王可凡放松地嘆了口氣,他知道劉宜彩的父親很好,沒有什么大礙。他笑了,發自內心的笑。這有什么不好呢?一切都沒有發生,盡管自己的礦廠被劉宜彩收走了,但是他最怕見到的事情沒有發生。于是,他想到黃家計和顏狗。他們哪去了呢?難道貪圖自己的錢財,帶錢溜了?這很可能。他哈哈大笑起來,現在看來,那點錢對于今天的自己來說又算什么呢?溜得好!溜得好!他再次哈哈地笑了起來。
天漸漸黑了,礦山在殘余的燈火下忽隱忽現的,四處的風一起刮過來,他忙摟住自己的身體,衣服四角便飛舞起來。他忽然想自己的前妻了,而且非常想,于是,他改變了方向。
前妻叫肖明麗,他知道她現在住在哪,也知道她還沒有結婚,他決定去找她。
經過幾分鐘的步行,他來到一面紅色的大門前。他站在那,猶豫了片刻,便伸出手去,篤篤地敲響了門。門是防盜的,雙層,外面是鐵柵欄,加了鎖,里面是門。
不一會,里面的那道門打開了,一束光把他從頭淋到尾。開門的是一個高個子女孩,戴著眼鏡,眼鏡片看上去很臟,人很瘦,胸部不算豐滿,手里拿著一卷書。她愣愣地看著這個敲門人。亞亞,是我,爸爸。王可凡說,聲音低沉而沙啞。
聽到爸爸兩個字,丫頭眼睛一亮,臉都紅了。這時,肖明麗快步走了過來,或許她聽到了王可凡的聲音。走近后,她愣愣地看著王可凡,然后反身取來鑰匙,慢慢地把門打開了,接著,她低著頭,向屋內快步走去。
晚上,妻子把床鋪好了。這期間,他看到妻子那么瘦,臉頰上還有淚痕。他有點心疼,是那種小刀挖心的感覺。
王可凡洗了澡,換了衣服躺在床上。這時,他發現床的四周都是從礦上搬下來的資料,一摞一摞地堆放在那,其中一部舊的打印機他非常熟悉,常年擺在他的辦公室。很顯然,他的辦公室已經讓人清空了……
此時,他感到自己已經是窮人了,但是他有了安全感,感覺到擁有平淡的生命,比什么都富有。他的嘴角帶滿了笑。他握著自己的左手輕輕地說,親愛的,晚安。好。我晚安。
他反復念叨著……
補 記
黃家計,乳名狗子,小時候好動,無惡不作。上學后,因為頻繁打架,被老師勸退,后來跟一大群小混混在社會上廝殺、比拳頭,因為下手狠,被公認為一方霸王。十九歲時,因為參與盜竊車站軍用物資被公安局抓獲,判了一年零三個月。出獄后,性格發生了變化,再也不是那種大喊大叫的主了,看上去頗為溫文爾雅,骨子里卻更壞。先是在徐州跟人家跑“三張牌”,抓對子、騙人,干了幾年,嫌“生意”太小,自己出來在徐州到南京的火車上干“手上活”,這期間,又結識了一大批道上的人,只是生意越來越難做,手上也越來越困難。這次回老家,一是看看自己的父母,二是看看家鄉可有合適的“活”。后偶遇王可凡,并從父母嘴里了解到了王可凡的近況,于是,他在王可凡身上做起了文章,設計帶他去賭場,那晚他得到抽頭兩萬。接著王可凡來找他,談到劉宜彩的事,于是,他極力蠱惑王可凡綁架劉宜彩,并和顏狗接下了這個活。
2月12日,黃家計帶著顏狗趕到了響山,他們先在一個名為九兒紅的山寨里住下,然后黃家計去打聽劉宜彩的情況。
他走到一個彩樓前,問,這里可有什么會議開?這是一個五十多歲的看門人,穿著制服,腰桿很直,坐在那顛著腿,他說,這里天天開會,你們是做什么的?黃家計說,我們是來游玩的。又說,請問有沒有一個叫劉宜彩的人?那人一邊摳著鼻子,一邊斜眼看了黃家計一眼,說,這里有三分之一的股份是他的,你說可有這個人。黃家計心里一喜,問,他今天在嗎?看門人用指甲刮著自己的臉,看著外面說,不在。他去廣西了,幾天前就走了。然后站了起來,提了提褲子,向一邊去了。
黃家計心里一驚。回來后,他把這個消息告訴了顏狗。顏狗說,我再去問問吧。黃家計想了想,點了點頭。
在外溜達了一個多小時,顏狗回來了,他說,是實話。劉宜彩這個鱉在這里只窩了一天,現在去桂林了。
黃家計抽出一支煙,抽了幾口,又打開手機,想把這里的情況跟王可凡說說,但是,他很快就關機了,說,走吧。
去……去廣西,桂林?顏狗攤開雙手問。
黃家計想了半天,然后搖了搖頭。
顏狗說,回去?
黃家計又搖了搖頭,說,我們走吧。
顏狗不問了,連忙收拾東西,這時,黃家計說,我們去徐州五家甸子。又說,找胡家堂。
顏狗不知胡家堂是誰,黃家計就把胡家堂的身份以及和王可凡的關系說了出來。黃家計說,見面后你別吭聲,我來要錢。
顏狗有點沒聽明白,他問,這個事,不跟王掌柜的說一下?
黃家計搖了搖手,說,不用了不用了。顏狗看了看黃家計,心里也明白了。接著,他們搭上了去徐州的火車。
三個半小時后,車子在徐州站停了下來,他們按照先前打探的,直奔胡家堂的住處。
胡家堂的經營不像王可凡所說的那么拮據,他的碎石廠很大,到處都是機器,嗷嗷叫。廠區一眼看不到邊,二十幾部碎石機器都在工作,天空煙霧蒙蒙的。站在一堆碎石前,黃家計問一個戴安全帽的工人,請問,你家老總可在?
那工人左右看了看,向前面一指說,那。
黃家計便帶著顏狗向那人走去。那人穿著一套西裝,手里銜著一根煙,正在和人說話。黃家計走近說,胡總你好。
那人滿面帶笑地問,請問什么事?
黃家計說,我們是蘭集煤礦的。您是胡總吧?
聽說是蘭集煤礦的,這人馬上客氣起來,他說,哦,我不是,我姓蔣,副總。請問什么事?
黃家計就把來的目地大致說了一下。那請。蔣總客氣地說,把二人帶到了辦公室。
在辦公室,蔣總又是請煙又是沏茶的,非??蜌?,黃家計便把自己來討債的事具體說了,而且尤其強調想要現金。
哦!這個事。蔣總說,你們帶介紹信了嗎?他問。
黃家計說,喲,這個沒帶。又說,現在也用不上那個了。
蔣總點了點頭,笑著說,我們這還是需要的。沒事,我來問問吧。
說著,蔣總走出去打起了手機。手機是胡家堂接的,蔣總把這邊情況做了匯報,胡家堂冷笑一聲說,現在哪有那么多錢給他。就說我不在。又感覺不對,說,你開10萬給他們,讓他們走吧。
蔣總說,他們沒帶介紹信,還說要現金……
胡家堂想了想,說,你懷疑?
不是,蔣總說,我們是不是和王總打個電話?
你打電話給王可凡。
于是,蔣總撥通了王可凡的電話,但是響了幾十遍也沒有回音。蔣總又撥打了蘭集煤礦財務科的電話,財務說,他們老總不在家,出去有幾天了。蔣總把這個事給胡家堂說了,胡家堂想了一下,覺得這符合王可凡的做派,就說,給5萬吧。你那不是剛到18萬貨款嗎,沒入賬吧,先從你那走,其他的見面再談。哦,沒事,一定是王可凡派來催款的,給他吧。
蔣總笑著說,這不符合……
蔣總的話還沒有說完,胡家堂說,符合我就行了。蔣總連忙點了點頭,嘴上說,哦哦。
胡家堂又說,就說沒跟我通過話。
蔣總又點了點頭。
回到房間,蔣總把情況跟黃家計說了,因為老總不在,又不想讓兩人白跑,只能拿5萬,其余的待以后再說。
黃家計想了想,笑著說,是不是懷疑我們?
不不不,蔣總說,絕不是。是這樣,財務有財務的紀律,這5萬也是我個人的意思,先墊上,再跟他們結清。說著,就拉開了抽屜。
看著抽屜里一扎扎嶄新的人民幣,估計有20萬元以上,黃家計和顏狗的心都跳了起來。他們對了下眼色,又看了看四周,顏狗猛地將蔣總的手狠狠地扭到背后,接著,黃家計沖上來,將蔣總撂倒。哪知這蔣總也不是吃素的,他稍微愣了一下神,然后反擊起來……
幾天后,胡家堂從北京回來了,他首先去了蔣總的辦公室。此時,蔣總的辦公室被翻得一片狼藉,一張椅子被砸斷,電腦屏幕摔碎在地上,滿地都是紙屑和玻璃碎片。胡家堂皺了皺眉。接著,胡家堂又去了醫院,看到了躺在床上的蔣總,此時,蔣總的臉已經嚴重腫脹了,眼睛陷在紗帶里,想說話卻說不出來,只好要來筆,一筆一劃地寫下了“王可凡”三個字。
胡家堂久久地站在那里,他看著那三個字,腮幫兩邊的咬肌微微地隆起著,最后,他嘆了口氣說,你狠。
在碎石場搶劫案發生一個多月后,有人連夜帶刀去了蘭集煤礦。
責任編輯 王子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