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檎
老莫開了一輩子車,從沒像今天這樣討厭堵車。擱年輕那會兒,早摁喇叭、插輪子了。可是現在,干脆拉上手剎,儼然老僧入定。老莫今年五十八,六十歲退休,七十歲駕照注銷。他琢磨自己活不到那么久。按七八年的活頭估計,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撒著歡兒跑,滿打滿算還有十萬公里。十萬公里,是這個老司機的駕駛余額。江城22路公交,大學城到火車南站,單程十七公里,二十五個站。十萬公里換算下來,得有五千多趟,抱著地球赤道,能繞兩圈半。這個數據還是他在駕駛座背后小電視上聽來的,那是多年前一個耳熟能詳的廣告,說某某奶茶一年賣出多少多少,杯子摞起來可以環繞地球赤道兩圈半。這么說,我也算是環游世界了。老莫心有戚戚。比現在年輕十歲的時候,他駕駛一輛前四后八來到這個潮潤的南方城市,在此之前,他開半掛、重卡、礦山翻斗,年屆不惑,如退隱江湖的高手,選擇不溫不火的公交車作為職業生涯的終點站。頭一趟班,隊長跟他談心,說公交油改電,沒有擋位,不踩離合,會一腳油門就成。老莫點點頭,踩油門誰不會呀。只是沒想到,一去十年,臨近退休,這才發現,把了一輩子方向盤,還沒有過一輛自己的車。眼前車尾燈忽閃一片,類似悠長的嘆息。柏油路兩岸,成排的芒果樹抄手而立。八月芒果金黃,空氣中蕩開塑料乙烯的香氣。吧唧一聲,一枚爛熟的果子砸在擋風玻璃上,老莫一個激靈,好幾個乘客已經過來拍打駕駛艙,身后車喇叭響成一片。看到對面綠燈都他媽要結束了,他給了一腳地板油,偌大的公交車如沉悶的鐵獸,低吼著沖過街口。汽車啟動,乘客請坐穩扶好,下一站,終點站……遲到的提示廣播被老莫甩到車屁股后面,他還惦記著那十萬公里,完全沒注意到對向車道竄出個黑影,黑影一閃而過,老莫心里咯噔一下,完了,他知道,撞了。
往回二百米,路邊兒等下一趟,不用投幣,跟他說前邊22路趴窩就行。硬著頭皮打發完一車老少,老莫悻悻起身。老了老了,老莫離開駕駛座才發現自己兩腿打顫。擱以前,等紅綠燈的時候瞇一會兒都不成問題,現在怎么起步都要晃神兒。他把雙閃打起,車子靠邊,然后在車廂走了一圈,看看有沒有誰掉了手機。隔三岔五總能撿到,不過今天沒有。老莫正要摘手套,對方司機已經在按喇叭催他下車。就像光盤卡碟,他愣了那么幾秒鐘,這才想起事情的經過:兩道白光閃過,對向車道拐過來一輛小車。悄沒音兒的,是個電動車,速度著實不低。這些玩意兒大多做了改裝,速度能上到每小時四十公里。天大地大,非機動車道已經容不下它們,一個個嗖嗖嗖往機動車道竄,有些還要上高架橋。老莫罵了一句小王八蛋,跑下來才發現對方也是個老頭。拽開車門,老頭一屁股出溜下來。老莫心頭一驚,都是老頭,這還賴上我了?行車記錄儀都拍著呢。他對老頭說,沒事兒吧。老頭擺擺手,從懷里掏一根芙蓉王遞過來。緩緩就好,他說。老莫沒接,回頭檢查車況,發現小車一只大燈都鉆到公交底盤下頭去了。等他回頭,老頭已經拍拍屁股站了起來,便宜貨不禁撞,他試探性地問道,是我全責?要不然呢?老莫占了理兒,語調都高了半度,駕照拿出來看看。他一副公事公辦的架勢,對面馬上慌了。我哪有那玩意兒,身份證行嗎?老莫接過來瞟了一眼,劉老頭,本地人。又瞪了他一眼,說你要再快點兒咱就得上醫院掰扯了。劉老頭摳著腦殼直犯嘀咕,我也沒開過這玩意兒啊,兒子非給買。老莫聽出點兒意思來了,劉老頭繼續跟他解釋:以前釣魚我都騎摩托,兒子說那東西肉包鐵,危險,給換了這個。老莫笑了笑,這也沒好哪兒去。起碼是鐵包肉嘛,劉老頭怪不好意思的。算了吧,就是個小剮蹭,老莫擺擺手,我這兒有車損險,就當撞馬路牙子了,反正是公家埋單。對方一聽放心了,倒是老莫開始心不在焉,他的視線越過對方的肩膀,落在那輛小車身上。還真是想啥遇著啥,他還在咂摸著劉老頭剛才的話。你這車啥牌子呀。他問劉老頭,我找了一圈也沒發現個車標。老頭樂,劉老頭說,你上網搜搜。說完他把手機遞了過來,我掃你你掃我?老莫沒聽明白。微信,劉老頭解釋說,后面再有什么事兒好聯系。老莫說,年輕人的東西玩得還挺溜。是吧,劉老頭笑了笑,我兒子教的。
霓虹燈如染色劑一般調制了城市的夜晚。跟站里報告完前因后果,已經過了十點半,公交準備收班,一日的活計到此結束。老莫只需要把車子開回停車場,留待第二天一早發車,行話稱之為“掛牌”車。掛牌就是不載客,可以瘋踩油門。平日里公交車如狗熊一般,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挨到掛牌的時候,像老莫他們這些老司機,想起當年開著東風140在塵土飛揚的機耕道上狂飆突進的時日,腳下頓時來了力道。劉老頭的話還在耳邊循環播放,老莫甚至還能看見那輛癩蛤蟆似的小車駛出輔道,匯入眼前那片車尾燈的紅色海洋。老頭樂,老頭很快樂?應該是這三個字。老莫沒聽說過,公交車上的小電視都沒講過。一路上他都惦記著這仨字。直到進了家門,把保溫桶遞給老伴兒姚老師,還有點兒心不在焉。姚老師拎過保溫桶,里頭還有兩截油條,老莫在站里食堂拿的,早餐只吃一半,留兩口當夜宵,省得起灶。姚老師把油條裹上保鮮膜,擱微波爐叮了半分鐘,趁這工夫又沖了一杯牛奶。老莫瞥她一眼,極不情愿地接過杯碟。
咱卡上還有多少錢?老莫沒頭沒腦問了一句,邊說邊把油條揪成短段兒,泡在牛奶里。北方吃食,江城做得不地道。油條里頭沒加小蘇打,發泡不夠,揪起來費勁兒,嚼起來累牙。姚老師咬了一口就扔給老莫,捧著臉問他要錢干嗎?老莫也不吱聲,悶頭喝牛奶。牛奶補鈣,按姚老師的規定沒有放糖,一股子腥味,老莫實在搞不懂為什么有人喜歡喝這個。中國人根本就不該喝牛奶知道不?他一本正經地說,科學家講的,黃種人肚子里少一種菌,消化不了。姚老師沒接茬兒,直接講錢的事。哪還有什么錢,她說,才給孩子買車花掉的嘛。老莫哦了一聲,他想起來了,咱不是沒買過車,只不過寫的兒子名字。不遠,年初的事兒。提車的時候,老莫理直氣壯坐上了駕駛座,準備啟動,卻找不到電子手剎在哪兒。他搓了兩把方向盤,又把中控臺和扶手箱摸了個遍,嘴上說著頭層小牛皮手感就是好,暗地里其實在找手剎按鈕。《車輛的起步與行駛》第一章第一節,點火、踩離合、掛擋、拉手剎、給油。新手學車的入門課,把我們這位三十多年駕齡的老司機給難住了。沒有辦法,老莫默不作聲解了安全帶,你來,他跟兒子說,別怕,我在副駕給你把關。也許從那時候動了買車的心思?老莫想起來了。就像一個將軍屁股底下總得有匹馬,一個司機怎么能沒有一輛自己的車呢。時間不等人哪。老莫琢磨著,再過些年,駕照到期不說,連這世界都指不定變啥樣。到時候都是無人駕駛,人躺進去,說句,走,嗖一下子就到了。那還有什么意思呢?
對呀,有什么意思呢?我就搞不懂這玩意兒有啥好開的,摸了一輩子方向盤不膩味嗎!姚老師斜了他一眼,我看兒子沒遺傳你是對的。老莫早猜到是這結果,他有點兒后悔跟女人講心事。老夫老妻的,吃喝拉撒照顧好就不錯了,談什么心事。老莫不說話,只能悶著頭大嚼油條。姚老師看他兩個腮幫子鼓囊囊的,像《動物世界》里的松鼠,要把整個冬天的糧食藏在嘴巴里。半根油條,扔就扔了嘛,把你后槽牙啃掉了不劃算。她找補說,你兒子不有車嗎,首付都是你掏的,還能不讓你開?剛好,每次回老家都喊著腰疼,你給他當司機,他能不同意?怕什么來什么,老莫感到牙根深處傳來一陣鉆心的痛。老莫想起上次過年回老家,拍著胸脯說我來。本來是心疼孩子,結果小莫坐在副駕駛,兩百公里沒敢合眼。知道會有這么一遭,老莫進了臘月就開始做功課了。他纏著站里的年輕人在手機上教他刷短視頻,像什么電子手剎、無鑰匙進入、自適應巡航,一眾高科技讓這個老司機大開眼界。一通補課,雖說理論知識是夠了,但老莫畢竟開慣了大車,幾十年職業病,掄起方向盤手下沒輕重,小轎車左右飄忽,喝醉酒似的。一路挨到下高速,小莫總算閉著眼睛瞇了一會兒,沒想到老莫一進市區就闖禍了。他看見路邊的公交站牌,想都沒想就靠了過去。直到小莫手機上收到占用公交車道的處罰通知,這才想起來屁股底下不是他的22路公交車。老莫就此被兒子吊銷了駕照。算了吧,老莫咧著嘴說,那是他的車,我不碰。
話雖這么說,但每天清早上班,老莫總還有點兒惦記那四個輪子。公交總站離家兩里路,說遠不遠,兩條腿走著就去了。說近也不近,十多分鐘走下來,總得一頭汗。為這事兒老莫沒少抱怨,要是再遠那么一點兒,買車不就天經地義了嘛。姚老師說你傻呀,不會坐公交?拿上你們工作證,坐車還能免票。老莫白了她一眼,到底誰傻,我就是干這行的,咱都還沒上班,上哪坐公交。年屆花甲,幾十萬公里都開過來了,可是一到眼下這二里路,老莫總是丟了魂兒似的,喝醉酒似的,剛睡醒似的。似乎只有握著方向盤才能使老莫精神振作。你跟他走過兩回就知道了,這人走路也要走在路中間,貼著車道線,保證和他開車時的視野一致。他經常和川流不息的汽車一同遵守車道和信號燈。開車的時候討厭亂穿馬路的,輪到自己,他又罵開車的。簽到、提班、檢車、出場,直到坐上駕駛座,老莫這才來了精神。檢查車況、系好安全帶,老莫抿了一口茶,扭動鑰匙,大車如忠厚的老仆,打了一個哆嗦,老莫正準備放手剎,隊長把他攔了下來。
你這前臉怎么回事?隊長一條胳膊掛在車窗上,讓把火熄了。老莫說磕馬路牙子上了。隊長說放屁,哪有那么高的馬路牙子。老莫瞞不過,就把昨天晚上的照片翻了出來。隊長瞟了一眼,說你這照片不對呀,怎么看都是對方全責。算了算了,老莫擺擺手,一個老頭子,再說咱不是有車損險嘛。隊長說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這不是你性格呀。為了一包“黃鶴樓”能把乘客趕下車的主兒?老莫一聽,臉紅到了脖子根。說起來那還是他的得意之作,那會兒車上還沒裝攝像頭,一趟跑下來在車廂里轉悠一趟,總歸有點收成。雨傘、打火機、二斤小芹菜什么的。證件、錢包上交,其余的全憑眼疾手快,要不然還得讓打掃衛生的大媽截和。有回到站,一個男人從屁股兜摸硬幣的時候掉了一包“黃鶴樓”,就臥在擋桿旁邊,軟包,六十五,換老莫的“紅塔山”,要買四五包。你就看那一路上,老莫的心貓爪子撓一般,紅綠燈都不看了,眼睛凈往地上瞟。撐過兩站路,不行了,指不定什么時候就讓別人撿了。老莫橫下心來,一腳剎車,把前門鎖上。車壞了,拉瓦了——你們別管什么是拉瓦——前頭走走就是龍湖站,等下一趟吧。不用投幣,跟他說后邊22路趴窩就行……
都是陳芝麻爛谷子了,老莫回過神兒來,再說那煙還不是擱站里散著抽了?抽人嘴短,隊長一聽笑了,老莫適時塞根“玉溪”過去。你說這車咋樣,他跟隊長套近乎。隊長往下斜了一眼,你要不找他,這個月安全獎可就沒了。說完往前保險杠踹了一腳,五百塊,剛好夠你補漆的。不是這輛,老莫又把照片翻出來,我說他這個。老頭樂?老莫點點頭。樂個屁呀,我放假出門都坐公交。隊長嘬了一口煙屁股,服務了人家一輩子,就不能享受享受?開車多累,坐車就不一樣了,你可以玩手機、打個盹兒,也可以看窗外的風景。而且咱還可以免票,兩塊錢事小,關鍵是要這個待遇……行吧。左右尿不到一壺,老莫打了兩句哈哈把隊長支走,折騰半天,總算把車子發動。汽車穿行在江城街道,一條條路線熟悉如靜脈、如掌紋、如老伴兒頭上的川字紋。一天八趟,一趟二十塊錢,有時候老莫自己都不相信,什么車呀,房啊,分期呀,首付哇,幾十上百萬,都是車輪子這么一圈一圈轉出來的。這算什么?老莫想起動畫片里拉磨的驢,都是一圈一圈,每個人都一樣,只不過磨盤太大,感覺不出來原地打轉。就像車窗上的公交線路,每天來來回回,可不就成了個圈。老莫就這么想著,沒跑兩趟就把自己繞暈了。說不清楚為什么。心疼那點兒安全獎?他在通信錄里找到那晚的劉老頭,琢磨半天,摁下語音通話又給掛了。對面發來一串問號,緊跟著一個鏈接,老莫稀里糊涂就點了,直到半小時后劉老頭站到他面前,他才知道那玩意兒叫共享位置。就是GPS,一點就知道你在哪兒了。劉老頭說,我還以為你喊我處理事故呢。老莫有點兒不好意思,事情說有也有,就想看看你那車。就這?劉老頭晃了晃手里的車鑰匙,就停你們站門口呢,他說,你們這里頭都是大家伙,門房不準小車進。一說到車,老莫整個人就又精神起來。他一路小跑去把下班的卡打了,拽上劉老頭就去看車。人家本來還想拉泡屎的,老莫硬給勸回去了,說門口違停罰款。
那天晚上光顧著處理事故,這回細看,覺得還像那么回事兒,有點老爺車的風格,仔細看又像甲殼蟲。就是四不像唄,劉老頭說,我不懂什么德系日產,能跑就成。你家在哪兒,他把鑰匙遞給老莫,開一圈試試。劉老頭的鑰匙串就像魚餌,老莫一口咬了上去。他心急火燎鉆進駕駛座,差點兒把車主扔在外面。別摸了,沒有擋桿。劉老頭在副駕上提醒他,剎車、油門、方向盤,就這三樣,腳一踩就走。老莫像個犯錯的新手,厚著臉皮笑開了。沒想到時隔三四十年重新學車,這么輛“三無”小破車,都能讓人如此興奮。有時候老莫也會懷疑是不是自己的問題。那年頭是沒機會,如果重活一遍,老莫心想,自己肯定要當個賽車手。他也說不清為什么,當時學車都是陰差陽錯,因為技校沒風扇,教室里坐不住。同學說帶他去兜風,就這樣坐進了卡車車廂。他還記得那種新奇的視角帶給自己的震撼,總覺得車比路還要寬。那時候考駕照比現在困難,像什么雨雪天、重載駕駛、盤山公路、夜間行車,樣樣都得學,有時候一個動作不對,教練抬手就是兩個爆栗子。他不記得這一路是怎么過來的,直到劉老頭提醒他輕點兒——這小鐵皮盒子哪禁得起你像開公交車那樣折騰。
老莫腦仁一激靈,從東風140回到老頭樂上來。聽到劉老頭的話,他才發現兒子說得沒錯,大手大腳慣了,這輩子沒有開小車的命。一想到這兒,開什么車就都沒意思了,他把雙閃亮起,小心翼翼靠邊停車。我到了,老莫隨便指了個路口說。劉老頭還想說什么,老莫已經扭頭要走。你等等。劉老頭想了想,兩步繞到車屁股后面,把后備廂打開。老莫沒想到這小車還有后備廂。后備廂不大,將將塞進一只機油桶,桶里是劉老頭今天的漁獲。大大小小,總有七八條,老莫也不認識。你不釣魚?劉老頭問他。老莫嗯了一聲,一坐坐一天的,有什么意思。到我們這歲數,不就是打發時間嘛。劉老頭說完把身子湊過來,指著桶里的魚說,馬口、白條,還有兩尾軍魚,都是好東西。老莫瞟了一眼,魚是保護品種,車字也沒牌兒,你怎么凈干違法的勾當。聽誰說的,劉老頭慌了,你不是不懂釣魚嗎?都是新聞上聽的,公交車上有個小電視,整天放新聞,老莫解釋說,我又不舉報你。劉老頭這才放心了,我沒那么高覺悟,一把年紀了,怕。他說,我喜歡開車,除了釣魚就是瞎逛悠,不知道去哪里,反正只要還在跑,日子還有得過對不對?老莫沒說話。劉老頭接著勸他,趁現在還跑得動,趕緊。
老頭樂屁股一躥就跑了,老莫拎著個魚桶,如喪家之犬。他一直在琢磨,說不清琢磨的是劉老頭的話還是劉老頭的車。直到看到樓腳停著兒子那輛銀色漢蘭達,他才反應過來,自己被老伴兒出賣啦。
他知道姚老師把兒子叫來是怎么回事。這小王八蛋平時周末都難得來一回,今天沒帶老婆孩子,還買了羊蝎子,這能是來喝酒的嗎?老莫進屋也不說話,直奔廚房,把兒子的羊肉和劉老頭送的魚一鍋燉了。姚老師先問他魚哪來的,又問這是什么做法。老莫沒好聲氣:要不怎么說你沒文化呢?“羊”和“魚”放一起,那不就是個“鮮”?娘兒倆將信將疑,呷了一口湯,有那么點兒意思。但隨即想到今天晚上要聊的事情,嘴里就又沒滋味了。一餐飯悶頭吃完,爺兒倆又把煙抽了,小莫先開口:我就搞不懂這車有什么好開的,起早貪黑上班,一天開十幾個小時還不夠嗎?還要買私家車,小莫開門見山,說你這把年紀,讓媽怎么放心。老莫早猜到又是這老一套。你不相信我的技術?他不甘示弱,從襯衣口袋里掏出他的A1駕照。小莫見了直擺手,行了行了,知道你這是全中國最厲害的駕照。老莫曾不止一次指著他的駕駛本說,也就是天上飛的飛機不能開,地上跑的坦克不能開。小莫話鋒一轉,但車這東西,誰說得準呢,F1七冠王舒馬赫,這會兒還在醫院躺著呢。少跟我扯淡,老莫沒上當,舒馬赫那是滑雪摔的,跟開車沒關系。你別跟他扯八卦,人家公交車上有個小電視,就在駕駛座后面,一天到晚循環播放,什么新聞他都知道。姚老師也過來助陣,母子倆把眼神一對,不知道預先謀劃了什么計策。小莫把車鑰匙拍在茶幾上,開我的吧。正好晚上喝了酒,我還指望你送我回家呢。老莫哼了一聲,別說你這豐田了,那什么賓利、路虎、BBA,我都不稀罕,站里的公交車,哪一臺不是兩百多萬?說完,他給自己倒了杯酒,別找我,他說,我給你叫代駕。
老莫算是明白了,這事兒不是車的問題,也不是錢的問題。問題出在自己身上,年老體衰,這就是他老莫的原罪。他立在窗前目送兒子的汽車駛出小區,猛地有點兒心疼那幾十塊錢代駕費,他搞不懂為什么請別人開自己的車,比自己打車還要貴。實在不行也去當個代駕?什么車都能開,還有錢賺。想到這兒,兒子手上的鑰匙串又在眼前晃悠了,叫代駕一時氣話,實話實說,這車鑰匙老莫還真有點兒不敢接。別看幾十年駕齡,沒用。自信說沒就沒了。還是算了吧,他說服自己,萬一再刮著別人,怕是連退休金都要搭進去。老莫呼了一口氣,吐在窗玻璃上起了一層霧。看來還是自己的車子坐在屁股底下才安心,他的分析有了結論。回頭發現姚老師已經把身子轉了過去。老莫踅摸上床,拽了拽被子,老伴兒沒給。不給算。老莫把心一橫,兩個人背靠背,一夜無話。
有時候人老了跟小孩兒是一樣樣的,別提還沒事兒,你要說“不準”,他非得試試。老莫這主意也說不清什么時候拿定的,趕巧第二天休息,干脆去逛車展。雖說是個司機,車展卻一次沒逛過。老莫摸不清套路,不好亂說話,就背著個手,一副看不出深淺的樣子。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各色車輛的馬力配置、懸架類型,老莫張口就來,他最喜歡的是房車,馱間屋子滿世界跑,就是貴,最小的一室一廳也要二三十萬。奔馳、寶馬好哇,還是貴,他說服自己,再好的車,也是代步,買回來還得你伺候它。何苦?再說漂亮有什么用,漂亮都是給別人看的,你坐車里頭能瞧得見個屁。轉了一圈,也沒瞧見他想要的。銷售問他到底在找什么?老頭樂,他脆生生地回答。銷售立馬收了那副笑容,車展哪有那玩意兒,人家指了指公路對面,那邊有一排賣摩托的,他說,老頭樂就是個大號電驢,你找他們問問去。從展位出來,老莫多少有點兒失望。這事兒怎么說,年輕的時候喜歡聽柴油機轟鳴,后來開了公交車,一踩油門,車子就發出嚶嚶嚶的聲音,蚊子叫似的。老莫一開始很是不習慣,但現在也想通了,燒電就燒電吧,老莫安慰自己,說起來這也算是新能源了。響應國家政策,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就這么定了,他給劉老頭發去一個共享位置。
老頭樂,即低速電動車,主攻老年代步市場。一輛兩萬多,還是牌子貨,車標可以定制,奔馳、寶馬隨便往上貼。最后劉老頭總結道,所謂汽車,無非四個輪子加方向盤。打定了主意,下手要趁早。話音甫落,劉老頭來了一腳地板油,燒電的就是厲害,伴隨一陣強烈的推背感,老莫甚至坐出了超跑的感覺。小小一只鐵皮盒子載著倆老頭躍上高架橋,老莫說你膽兒挺肥,電動車敢上高架。老劉撲哧一笑,說我連駕照都沒有,那句話怎么說來著,他搓了搓方向盤——少年持重老來狂。對,他跟老莫說,我算是活明白了。剛退休那會兒不習慣,感覺全世界都不要你了。怕呀,怕落單兒,就跟身邊那些老頭老太太混,搞得比上班還忙。忙著帶娃、買菜,一日三餐。伺候完家里,還得健步、拉伸、跳廣場舞。你以為跳廣場舞容易?動作要練,樂點得記,你想應付兩下,人家就扯到集體榮譽感上來。老莫聽完,說少在這兒“凡爾賽”,這也是他在手機上學的新詞,泛著一股子酸勁兒。我還盼著退休呢,他有點兒憤憤不平,掰著指頭數還有兩三年。
真退下來你就知道難處了。劉老頭一副過來人的語氣,噎得老莫說不出話來,他還想找出點兒什么詞反擊,劉老頭拿下巴頦指指右手邊——到啦。到地方了,是個汽配城。劉老頭左拐右拐,最后找到一處小店面。店主聽見動靜老早就迎在門口,是個光頭,腦門兒迎著太陽光發亮。隨著距離拉近,老莫心頭一緊,感覺自己做賊似的。這事兒他沒跟老伴兒說,剛好這個月發獎勵工資,先斬后奏,待會兒首付一交就可以提車了。一晃神兒的工夫,劉老頭已經下車了,他拿胳膊肘捅了捅老莫,老莫從副駕駛座一躍而下。坐車太久雙腿發麻,一個踉蹌差點兒栽到邊溝里去。店主倒是挺熱情,手上捏著兩根煙大老遠就遞了過來。
抽一根吧。聽口音是北方人。老莫開門見山,問他車子在哪看?店主沒說話,給他把煙點上。什么意思?老莫杵了杵身邊的劉老頭。劉老頭說可能沒有現貨吧,這車現在搶手。老莫明白了。他又看了一眼手機,已經五點半。江城靠東,日落早,天邊四個角已經先暗了下去。時間不等人哪,老莫使勁兒劃去屏幕上那個討人厭的數字時鐘,頁面跳轉到通信錄。頭一行是姚老師,老莫有點兒猶豫。她當然知道公交公司幾號發工資,可是今天都五點半了還沒問。老莫又劃拉了一下,屏幕來到銀行卡余額,這個月工資剛到賬,數字還是新鮮的,不知道什么時候多了幾個零,變魔術似的。個十百千,老莫在心里默念了一遍,隱隱覺得心安,忽然又覺得像贓款。在此之前,他所支配的開支僅限于早餐和菜金。很久不用現鈔,他很難把眼前的數字和結結實實的財富聯系起來,然而這一刻他突然意識到——就像念技校那會兒,數學課上的等式代換——此時此刻,銀行卡的數字,馬上就可以變成時速七十公里,行程八萬公里。老莫摁了最后兩下手機,你掃我、我掃你?他把付款碼遞了出去。
店主愣了一下,可能沒想到生意這么好做。他遲疑著讓出半個身子,請倆老頭進屋談,劉老頭瞟了一眼,身后那個門洞黑乎乎的,總感覺跟上次來的時候不太一樣,不知道里頭藏著驚喜還是危險。扭頭看見老莫已經走在老板前頭,趕緊跟了上去——兩分鐘之后想起這茬兒,劉老頭跟老莫抱怨說自己別跟進去就好了。那時候老莫拄著膝蓋大喘氣,說你真忍心丟下我?劉老頭說你不懂,我把車子開走他再抓咱就沒證據了呀。老莫這才緩過神來,至于嗎?他沖著穿制服的小伙子說,人民警察愛人民,別說還是兩個老頭子。警察晃了晃手里的家伙,說我不亮這個你倆能停下來嗎,老胳膊老腿兒的,摔一跟頭可咋辦。
警察從哪兒冒出來的,老眼昏花誰也沒看清楚。要不是光頭店主先跑,他倆都不知道咋回事兒。三無產品、無證經營、涉嫌傳銷,隨便哪一項都能把兩個老家伙嚇個半死。店主跑了兩步就被逮住了,他眼珠子一翻,絕口不提逃跑的事,改口說警察同志,我這怎么說也算戴罪立功吧。后者沒怎么搭理,只管銬了往警車里塞。老莫他倆眼看著民警把光頭拾掇了,然后朝自己走來,跟光頭老板打招呼的套路一樣,也是一只手遞過來兩支煙,可他倆誰都不敢接。老莫感覺自己跟電視劇里那些走私犯沒什么區別,就差一副手銬了。姓名、年齡、家庭住址,他甚至沒敢說自己是開公交的,生怕人家順藤摸瓜告到單位去,晚節不保事小,拿不到退休工資可就虧大了。
這玩意兒就是個鐵棺材,你們開得還挺歡?警察同志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解釋說車子肯定是要扣的,你們不怕出事,我也要對路上的行人負責對不對。一聽要扣車,劉老頭先急了,那你還是釣魚執法呢。小伙子一聽笑了,你不提釣魚我還給忘了,他指著后備廂,我看你那幾條魚也有點兒問題,要不要喊水務局的過來? 聯系家屬吧,兒子女婿,閨女媳婦都行,反正不能喊老伴兒,看來警察很有經驗,他說,老伴兒治不住你們。
兩個老頭排排坐,擠在路沿兒的花壇上。你讓警察抓過嗎?沒有。老莫點點頭,我也沒有,公交車小剮蹭都是私了。這事兒怪我,劉老頭回過頭,語調一下子降了下來。人家說三歲看到老,我活了六七十年,還是一筆糊涂賬。去年老伴兒中風,我蹬著樓腳修車匠的小三輪送的醫院。最后耗了有大半年吧,那段時間見到醫院就頭疼,那么瘦一小老太太,白天晚上熬。老太太嘴上跟我說,回家歇歇吧,你手粗我還不放心。其實我知道,她想事情趕緊了了,最好眼睛一閉,萬事拉倒。最后要在喉嚨上插管子,她最后一句話是笑著說的,以后和你吵不了架了。我說你別張嘴,以后樣樣聽你的還不成嗎?話沒說完人就走了,我幫著把眼睛給合上。我以前不看電視的,老伴兒走了之后,一天到晚看。整宿開,燈全亮著,倒不是害怕,我膽兒大,可就是一個人煩哪。有時候開著電視睡覺,早上四五點鐘醒了,剛好等著看天氣預報——我不信佛不信教,就信天氣預報,他說是晴天,我就出來走走,有時候走著走著想跳江,摸一摸又怕水太冷,只好岸邊坐著,到六七點,上公園去,以前跳舞的地方,現在不跳了,沒伴兒了嘛,就坐那兒看,看著看著天就黑了——你說我這輩子都忙了個啥。劉老頭的語氣越發低沉,不知道是在問老莫,還是自言自語。有時候我就在想,要是當時有個車,是不是結果就會不一樣?
老莫沒有回答。他掏出電話,撥通姚老師,然后給警察遞了過去。小伙子擺擺手,自己說吧,也不是多大的事兒。隨后走到一邊抽他的煙。姚老師已經喂了好幾聲,老莫使勁兒把聽筒貼在耳朵上:啥事兒?電話那頭一愣,電話你打的,你問我?老莫哦了一聲。過了好一會兒,才想到問兒子來了沒有,我今天休息,他說,要不你給他打個電話。沒空,姚老師替兒子回絕,人家小兩口下班不休息嗎?不來就不來吧,咱倆整。老莫說,我拎個豬耳朵,半斤核桃肉,你加倆熱菜。沒了?沒了,老莫說,這還不夠?我說還有啥事沒有,姚老師有點兒奇怪,年不年節不節的。是呀,有什么好慶祝的呢。老莫抬眼看了一圈,劉老頭蜷縮在花壇上,警察還在抽他的煙,看上去很有耐心。兩人身后,那輛懵無所知的老頭樂忽閃著兩只大燈,像是在等待一個答案。是呀,哪來那么多為什么,老莫朝著手機大喊,發工資了,年底,雙倍。
就像小偷帶著贓物自首,掛上電話,老莫突然感到整個肩膀都輕飄飄的,再沒什么好掛念了。你知不知道古代有個文人?他接起剛才的話頭,對身邊的老伙計說,姓劉,是你本家。叫啥搞忘了,我在小視頻上看的,說他喜歡坐一輛牛車,滿世界跑。平生心愿就是邊走邊喝,走哪兒醉死了,就地埋掉拉倒。你看我們現在就是這么個意思,只不過時代不同,不敢酒駕了。你什么意思,劉老頭聲音都在發顫。看過電影沒有,老莫接著說,鑰匙孔底下兩根線,一根紅的,一根藍的,剝開線頭,擦著火就能發動。劉老頭明白了,那你家屬來了找不著人咋辦。讓他們擔心去吧。劉老頭又問,這也是在背后小電視上學的?老莫點點頭。劉老頭撲哧一下笑出來,你開22路對吧,有時間我要坐一回,就想看看你背后那塊小電視,怎么啥都有哇。
某種隱秘的計劃就此達成。
有時候我就在想,這世界太他媽大了,世界上的路跑不完的。你看過賽車比賽嗎?不是F1,我說的拉力賽,在荒山野嶺開的那種。一個車手,一個領航員。兩個人,一輛車,就能跑遍全世界。你別說咱倆還真像那么回事兒。劉老頭嘿嘿一笑,那我們要跑到什么時候?老莫看了他一眼,拍拍屁股起身,朝著老頭樂走去——
一直跑到電池沒電。他像一個賽車手那樣回答。
你們要干什么?警察扔掉手中的煙,朝老頭樂跑過來……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