梔子花開食五黃

沈嘉祿??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文壇好吃分子。

端午節是中國重要的傳統節日，傳說愛國主義詩人屈原就是在農歷五月初五那天投江的。不過在蘇州，老百姓最惦記的卻是“濤神”伍子胥，胥門至今仍是吳中人民承載濃濃鄉愁的所在，而在浙江沿海，這一天被老百姓紀念的人還包括為操練水軍而創建龍舟競渡游戲規則的越王勾踐、威震西域的伏波將軍馬援、投江祭父的曹娥小妹和善于捉鬼的鐘馗，以及那位武功十分了得卻一不小心顯了原形后將許仙生生嚇死的白娘子。

一個節日與這么多“大咖”發生關聯，可見中國人有多浪漫！

也因此，端午節在中國所有傳統節日中叫法最多，竟達?20?多個！聽我來數一數?：龍舟節、端陽節、端五節、重午節、重五節、天中節、天醫節、夏節、五月節、菖蒲節、浴蘭節、女兒節、午日節、地臘節、正陽節、龍日節、粽子節、五黃節、詩人節、躲午節、解粽節、端禮節、當五汛等等，現在的年輕人嫌麻煩，干脆叫它“粽子節”。?2008?年，端午節被定為國家法定節假日。

其實從漢代至唐代，端午節的常用名只是個日期——五月五日，后來“端午節”成了“官方發布”，取代了“五月五日”等別稱，成為主流話語。李隆基、杜甫、褚朝陽等都寫過以“端午”為名的詩，宋代梅堯臣《五月五日》這首詩，應為唐風遺韻。唐宋時期，端午節令活動也被賦予祈福納祥、祛邪攘災等意義。

承平年代，風調雨順，每年端午節前后，諸多特色節慶活動在全國各地開展，豐富多彩，喜大普奔。明清兩朝，端午節在傳承與發展中融入了各地風俗，內容繁多復雜。從民俗層面看，主要有采草藥、佩香囊、鑄陽燧、門口懸掛菖蒲與艾草、劃龍舟、放紙鳶、蘭湯沐浴、拴五色絲線、游百病、備牲醴、比武、擊球、蕩秋千、女兒回娘家、貼虎符、掛鐘馗像、迎鬼船、躲午、斗草、給小孩額頭上涂寫雄黃字、飲雄黃酒、菖蒲酒，吃五毒餅、咸蛋、粽子和時令鮮果等。

汪曾褀先生曾寫文章回憶，在他家鄉高郵，甚至在揚州地區更大范圍內，端午那天還流行吃“十二紅”。這?12?種紅色的食物不只有家常菜肴，還包括當令果蔬，比如黃魚、獅子頭、河蝦、老鵝、小公雞、黃鱔、莧菜、番茄、咸蛋、櫻桃、紅皮枇杷、紅心蘿卜等等，菜肴多為紅燒，瓜果大多紅皮，湊滿?12?樣，一臺子擺開，一家老少吃得滿臉通紅，應是一年中美好的記憶吧！

“揚州八怪”代表人物鄭板橋是興化人，他寫過一首《憶江南·端陽節》：“端陽節，點綴十紅佳。蘿卜枇杷咸鴨蛋，蝦兒莧菜石榴花，火腿說金華。”這是竹枝詞，是從白居易那個年代開始流行的歌曲，一般會有好幾段。后來我查了一下，果然前后還有四段，第一段?：“端陽節，正為嘴頭忙。香粽剝開三面綠，濃茶斟得一杯黃，兩碟白洋糖。”白米粽剛剛剝開時，就是“三面綠”呀，在畫家眼里，許多尋常之物都可入畫。最后一段也十分有趣?：“端陽節，婦子亂忙忙。寸剪菖蒲和滾水，一杯燒酒拌雄黃，額上字涂王。”

大人“亂忙忙”之際，正是孩子趁機搗蛋之時，比如偷來粽箬卷成小喇叭，滿弄堂都是短促而尖銳的聲響。有一次廚房里的寧波老太一把將我捉住，像老巫婆似的手指頭上蘸了雄黃酒，在我額頭上寫了一個大大的“王”字，才讀小學二年級的我既興奮又緊張。不過我倒很喜歡裝雄黃粉的那個小瓷瓶，兩頭尖尖，像廣東橄欖那般大小，用青花料寫了四個字?：童涵春堂。

是的，端午節也是孩子的節日，是他們認識社會、感知人情的一個場景。掛鐘馗像、菖蒲、艾草，佩香囊、賽龍舟、包粽子、比武、擊球等近似游戲的儀式，假如少了孩子的參與，風情就會大為減損。今天我們進入了城市化、現代化、信息化的時代，但一些傳統儀式仍需孩子來充當主角。

在上海，好像沒有端午吃“十二紅”的習俗，但吃“五黃”是被保留下來的。所謂“五黃”，即黃魚、黃鱔、咸蛋黃、黃瓜和雄黃酒。現在雄黃酒是不能喝了，科學家認為雄黃的主要成分為硫化砷，是提煉砒霜（雄黃以紅黃色狀如雞冠者質較純粹，如為白色結晶或碾碎時外紅中白者，均為含有砒霜之明征）的主要原料，喝雄黃酒等于吃砒霜，如果把雄黃酒加熱后飲服，傷害可能更大，所以取而代之的是黃澄澄的陳釀。好在給孩子佩香囊的習俗保留下來了，香囊做得越來越精致，賣得也越來越貴，好一點的，芳香氣息到來年也不散。

去年在蘇州吳江賓館品嘗了端午宴，這桌菜是在“五黃”基礎上衍化成宴的。賽脆鱔、臘肉燉生麩肉丸鱔段、雙黃咸蛋、簑衣黃瓜、蒜仔燒大黃魚等都是題中應有之義。還有一道“炒五黃”頗具民間意趣，直取太湖地區五種常見食材：韭菜、蝦米、茭白、銀魚、木耳；色澤上的搭配也很有民間繪畫的風格?：青、紅、黃、白、黑，與蟾蜍、蝎子、壁虎、蛇、蜈蚣等五毒相對應?；將食材分別入鍋煸香，最終合炒而成，為咸鮮口味。江蘇民間則會將韭菜、金針菜、木耳、銀魚、蝦米等一鍋同炒。老百姓相信，吃了“炒五黃”，整個夏天就不會得各種熱病。通過食物來保健養生、祛病消災是美好的心愿，也是數千年來中國人的風土民俗和智慧結晶。

端午宴上的兩款粽子，分別是素直的白米粽和咸蛋黃肉粽，白米粽蘸食玫瑰醬，風味卓絕，為經典的姑蘇風味。

端午時節處于大黃魚汛期。紅燒大黃魚、清蒸大黃魚、糖醋大黃魚、薺菜黃魚羹，還有姑蘇名肴松鼠大黃魚，都是經濟實惠、風味卓絕的時令佳肴。寧波人愛吃的咸菜大湯黃魚也是上海弄堂人家的家常風味。雪里蕻咸菜似乎有一種魔力，最能襯托大黃魚的本鮮。咸菜大湯黃魚的鮮，是熱烈奔放、無拘無束、坦坦蕩蕩、載歌載舞的，就像一位閱人無數的美女，本已亭亭玉立，又懂得如何用最簡潔曉暢的語言、最生動活潑的表情來傳遞濃濃的情感。

在端午宴里，蒜仔紅燒黃魚是壓軸大戲，金蒜下鍋煎香，大黃魚中段煎至兩面結皮，加雞湯、?汁、醬油、冰糖等燜燒，大火收汁，裝盤即成。一竿子插到底的味覺享受不可抵擋，每塊蒜瓣肉送進嘴里，都給牙齒、舌尖以及食道無比妥帖的撫慰，悠長的回味可以一直持續到初夏靜夜彌漫著梔子花香的睡夢中。

前幾天我在附近一家糕團店里看到了堿水粽，好久不見的“老鄉親”了，以前弄堂里的寧波籍老太太經常包了分送鄰居。用曬干的毛筍殼做粽葉，剝出來的粽子是琥珀色的，邊緣部分接近半透明。咬一口，堿水氣中有一種異香，蘸了白糖后彈韌有嚼頭，饒有風味。我馬上買了?4?個，要讓孫女長長見識，記住這獨特的味道。吃了粽子，還要跟她一起吟誦蘇軾的《少年游·端午贈黃守徐君猷》：“銀塘朱檻麹塵波。圓綠卷新荷。蘭條薦浴，菖花釀酒，天氣尚清和。好酒沈醉酬佳節，十分酒、一分歌。獄草煙深，訟庭人悄，無吝宴游過。”

惠風和暢，新荷初綻，香湯沐浴，菖花釀酒，微醺不醉，歌詠而歸，一切是那么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