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靜
我想從一個現實問題出發,分享一個反思性觀察。
大家都已經知道,這兩年有不少論文,關于平臺經濟員工的工作狀況,引起了廣泛辯論。Annual Review of Sociology,2021年刊發了一篇討論“算法社會”的文章,說代碼精英通過技術控制鞏固了自己的權力,在中國網絡推送的閱讀量也位居第一。應該說,這些研究觸動了社會關切,這種關切我們都再熟悉不過:主要是控制權競爭的視角。它不是擔心就業下降、發展停滯和創新不足,而是擔心誰通過創新在發展中獲得優勢,一旦發現,就通過治理政策抑制其并購、擴張業務。結果不是因為市場不足,而是因為我們的治理觀念,打擊了數字經濟企業家的信心。
其中具體的是非值得深辨,在這里僅希望透過兩個案例分析,發現一些認知圖式問題:我們對于社會現象的認知,是否被一些習慣性的觀念結構所局限?沉浸于舊的范式限制,無法認識數字經濟增益社會的新價值,因而無法為數字化建設和治理提供建設性政策?
目前已經可以確證的是,數字經濟創造的就業崗位催生了很多的新職業,說明它提供的發展機會比傳統經濟更多元,就業者可以是受過教育的青年人(比如小程序開發),同時也完全適合大量沒有上大學的人(比如快遞員)。由于大量物流崗位可以靈活就業,沒有門檻,這往往是鄉村青年進入城市容易找到的第一個工作。根據2021年的統計,僅在微信視頻號一個數字平臺的就業者中,未受過大學本科教育者比重已經高達62%。這說明,數字經濟創造的就業機會能覆蓋到大多數就業者,而不是少數高學歷人群,因而它實際上成為普通人——鄉村進入城市新移民和城市失業青年——就業市場的安全網。這些青年無需依賴親朋就可以在陌生的地方找到工作,數字經濟平臺中的直播電商和社群運營——比如網播拍菜買藥團購的協調客服及組織工作,也使女性就業更普遍。聶日明、郭曉菁:《數字經濟與中國就業市場的韌性》,2023年3月23日,FT中文網。
可是,治理研究對數字經濟的主流立場仍是警惕甚至批評性的,比如認為,那里財富流動速度快,很難控制,商戶個人盈利和非盈利賬戶混淆,漏稅多,把治理能力不足、法治環境建設有限的過失,卸責推到平臺經濟上。不少人對數字技術的一般看法,是認為它屬于手段,它可以增加效率,但無關正面的價值創造。果真如此嗎?
這里的價值創造有兩個意義:一是指創造出之前不存在、新的可利用價值,而且對人類有益;二是指提供新標準和規則,體現新型有益的價值原則。這兩方面實際上都在數字經濟新業態中出現了,但卻很難在傳統治理觀念下獲得客觀理解。
例一,網約車釋放消費者權利。
為何網約車盡管更貴,但比出租車更受歡迎?我們需要思考,人們愿意多付錢去購買什么?除了效率,更主要的是,網約車使乘客的確定感、主動控制權和自由選擇權都得到提升。乘客可以留下行車軌跡作為監督和投訴證據,這是不是監督權增加了?平臺給就近的司機分配活,如果他嫌這一單距離太近掙錢少,拒絕接單,平臺就會減少給他配單,等于運用資源分配處罰拒單行為,這是不是抑制了司機拒載短途客人的投機行為?消費者下單,無論遠近肯定能叫到車,這是不是提高了消費者的確定性?正是因為網約車平臺運用數字技術,釋放了對于消費者而言至關重要的選擇權,提高了他們這項權利實現的確定性。在我看來,這就是盡管有各種政策限制,但網約車市場還是更大的原因。試想一下,讓管理方法更簡潔,消費者更喜歡,確定性更高的企業獲得優勢,客觀上會激勵更多的資源——勞動力和資本流入具有盈利能力的企業和行業,同時,利用數字技術留下可監督的痕跡,讓消費者對服務的信用控制更容易實現,難道不是有益于社會的一種進步嗎?
平臺經濟的算法激勵具有同樣效果。舊的治理觀念認為,算法控制了勞動者的工作節奏,比如計算貨物送達的預期時間,否則扣費賠償,因而是一種新型隱藏的剝削手段。而實際上,算法控制的是勞動而非勞動者,它提升了勞動的產出效率,劉遠舉:《算法、勞動力與勞動,兼與陳龍博士商榷》,2021年5月17日,FT中文網 。但勞動者反而感到更自由了:他們可以自己決定今天工作還是休息,自己判斷要多接單還是少接單,自己控制個人的工作時間和休息時間如何運用。為什么平臺經濟能夠吸引大量的年輕人主動加入?為何他們寧愿自己鞭策自己,也不愿意進入靠人用眼皮盯著干活的傳統工業?難道他們不是追求更自由、有更多自主選擇權的勞動形式嗎?勞動者的主動性和積極性,在平臺經濟下為何表現得與傳統工業經濟不同,是值得深思的問題。顯然,單一經濟下的簡單勞動治理觀,可能限制了人們認識平臺經濟這一新的、更復雜的經濟形式。
例二,通過整合信息放大資源價值的共享。
數字時代的一個重要現象,是可以利用互聯媒介整合信息,放大資源價值共享。比如,在平臺使用率方面,攜程不如美團,12306不如支付寶,京東不如淘寶,為什么?是因為后者利用數字互聯信息重組了資源,放大了已知信息的可利用價值,結果提升了消費者的選擇便利。這一點幫助了平臺的市場空間擴大,盈利效率提升,從而更有能力降低服務成本——比如同樣一件小物品,一本書或者一小瓶維生素,商品本身沒有多少錢,但在京東下單需要付的遞送費占比不低,維生素8元,運送費6-8元,消費者實際要付的商品總額幾乎翻倍。而在淘寶或者美團下單則不必付運送費,或占比極低,所以后者往往能夠吸引更多的購買。
這些是如何做到的?運用信息整合實現多目的使用,從而大大降低了成本。比如美團,開始于外賣訂餐服務,訂餐者的信息沒有被浪費——不是只做訂餐這一件事情,而是把訂餐信息轉化為其他用途——訂購車票、電影票、買藥、買日用品等日常生活需求。凡是定過餐的人都可以發現這一點,既然一個賬戶這么方便可以滿足不少需求,他為什么還要使用另外一個、需要再次輸入大量個人信息、設置密碼、上傳身份證件,充滿復雜限制的專用購票系統?平臺整合信息的優勢,創造了更有效率的規則——定過餐,一次輸入過信息,就可以為多種生活目標使用,使其他交易變得簡單:不需要再輸入個人信息,不必再滿足其他要求,也不必遵從另外的規則標準,就可以實現交易。
這里的進步顯然不僅僅是技術性的,它還創造了有益于社會的若干新價值:開放而非封閉,簡便而非復雜,自主而非依賴,選擇而非受控。其競爭邏輯不再是傳統的通過限制他人,來維護自己的特權盈利,而是通過開放便利性,使買賣雙方都能受惠于更高水平的效率,這意味著創造出價值共享。但不少傳統治理不僅不創造價值,還限制價值創造和社會共享。比如,傳統出租管理公司就是這么做的,當他們遇到市場挑戰時,不是通過學習和創新提升自己的競爭力,而是借助權力管制禁止競爭者進入,來保護自己的市場,進而客觀上阻止了獲益的更廣泛社會分布。
必須意識到,上述這些問題正在挑戰傳統的治理觀念。觀念限制是過去的知識帶給我們的治理模式局限,使我們看不清新現象和新問題,更準確地說,是習慣于把它們識別為舊現象舊問題。所以提出的治理建議南轅北轍,距離社會現實很遠。比如,一直以來,社會治理的核心是控制實體,控制人和控制資源,基本思想是加強中心化監管。但平臺經濟能夠創造新價值的原因,正是在于它有能力在加強系統化的同時,提供更多的自由選擇、自我控制性和預期確定性,這使得相關個體的價值感和勞動效能大大提升了。
故,如何對待數字技術創造的新價值,事關向實踐學習的基本能力。當前需要的市場化改革已經不是40多年前簡單的放開市場,而是建設性地回應復雜經濟的各種問題,這需要真正理解市場運行與普遍價值建立的關系,而不是簡單判定為剝削階級生成問題。而沒有深刻的觀念變革很難做到這一點。如果不主動對接新時期的數字技術治理浪潮,而是反其道而行之,就會遠遠落在社會發展后面。面對數字經濟的時代,我們應當反思自己,善于從反思中學到東西,才會進步更快。
(作者系北京大學社會學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