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躍進
新世紀以來,快速推進的城鎮化、人口流動、高鐵網絡化、高標準農田建設等大型工程正在極大地改變中國960萬平方公里的人居地理面貌。從特大城市的繁榮、城市群的崛起和城市帶的出現,到某些城鎮無可奈何的衰落;從新農村建設、鄉村振興、村莊的城鎮化和社區化,到遍地的空心村、留守村乃至部分村莊的消失;如此翻天覆地的巨變是中國數千年文明史上從未出現過的現象。在這一變化中,我們可以大致預見未來中國大地上的燈光帶以及城鄉關系的基本格局。如果說,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的人們對于現代化的想象尚帶有濃厚的烏托邦色彩,那么今天人們對2035年和2050年的想象已經有了扎實的經驗基礎。事實上,2020年制定的國家十四五規劃已經將2035年遠景目標納入進來,做統籌考量。
在這樣的大變局中,我們或許可以“確切”地知道村莊的數量——根據城市化率來推算,究竟有多少農村人口會轉化為城市人口,在美麗村莊建設的同時又有多少村莊會最終消失在地平線上。但是,我們不能武斷地下結論,哪些村莊注定要退出生命周期,這會涉及敏感的政策問題,處置不當會引發各種社會問題。在發展趨勢日漸明朗的情況下,對具體問題的處理必須保有“歷史耐心”。一位受訪的縣委書記說,在這個過程中,政府對鄉村提供的公共物品不能中斷,盡管從事后判斷來說這可能是一種“浪費”,這大概是“歷史耐心”一詞的題中應有之義,讓市場機制和村民選擇來決定這一最終的歷史進程。當然,不能由此認為政府的角色是完全消極的,但政府確實不能硬來(不能用人為的規劃來決定一切)。
如果說中國式現代化的實現已進入了倒計時,城市化率、村莊數量、城鄉連續體的基本布局已大致可判,那么,我們如何設想與這一現代化城鄉關系相適應的鄉村治理格局呢?真問題來源于實踐。關于鄉村治理現代化的諸多思考已不再是遙遠之事,對于一些具有眼光的地方官員來說,乃是政策制定的必要環節和內在要素了。
從那時起,一連串的問題便縈繞在心:哪些人會居住在現代化后的中國鄉村?未來村莊社區會是怎樣的?各種資源可以自由流動嗎?城鄉人口可以雙向遷徙嗎?鄉村社區的傳統共同體還會持續嗎?如何理解“鄉愁”,只有生活在農村才有鄉愁,才能守住中華文化之根嗎?屆時城鄉社區治理是統一的,只是空間位置的差異,還是兩套不同的治理結構?從政治學角度看,這些問題的實質是如何看待或想象未來中國鄉村社會基層治理的總體格局,其中最為重要的因素是如何看待未來的村莊社區:是將其視為一個天然封閉的鄉民共同體,還是一個開放的、流動的、由愿意生活在鄉村環境中的人們重構的居民共同體?顯然,封閉還是開放,對于鄉村社會治理結構和治理機制會產生巨大而深刻的影響。
今年利用不同機會,跑了云南、江西和浙江的一些地方,對于變遷中的村莊有了比較的認知,各地表現出來的差異和共性值得思考。
在云南昭通考察時,沿途可以看到村莊里的新建住宅,鱗次櫛比;有的已經完工,有的還差一層;有的門窗齊全,修葺一新,有的只是預留門窗框架,遠望過去像是一個個黑洞。陪同的當地干部說,村民平時外出打工,蝸居在打工的城市,所掙的錢用在老家造房子。在不少情況下,即使是建好的房子有許多也是空殼,平時沒人居住,或父母居住在新房的一個角落。這些被閑置的資源是否可以盤活?中國農業大學的李小云教授及其研究團隊配合當地官員搞試點,他們選擇自然環境比較好或交通比較方便的貧困村莊(自然村落),將部分條件合適的農居打造成擁有現代設施的民宿,建咖啡館/茶室,整治周邊環境(包括道路),培訓人才(鄉村CEO,經營村莊的管理人員),以吸引城里人來鄉村旅游觀光,發展假日-休閑經濟。用李小云老師的話來說,把農民投資于建房的磚頭變成可以生錢的資產。他們的努力和取得的成就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村莊只有在與城市發生聯系時(無論哪種方式),才能走出貧困;與此同時也產生了一個問題:城里人來村里只是過客一場,他們來村莊與農民進城不是一回事,至少不是我想象的城鄉之間雙向的自由流動。
第二個信息刺激來自一位年輕的公務員。大學畢業后他留在城市,結婚買房之后將農村的父母接來同住,鄉下的老宅就一直空著,平時請親戚幫助照看和打理。他說自己和父母肯定不會回去了。在這種情況下,村里的老宅是否可以出租或買賣?是否可以和其他商品一樣進入流通環節?實際上,在一些省份宅基地改革的探索一直在進行,流轉范圍從最初的村,擴展到鄉,再從鄉擴展到縣,有的甚至范圍更大。但總的來說,這些探索尚未制度化,而且更為重要的是受制于城鄉差別(影響城里人去農村生活的意愿)。到目前為止,農村宅基地流轉導致的村莊開放程度是有限的。
第三個故事是在江西見聞的。某村青年在大學畢業后留在城市工作,后來去深圳發展,做網上外貿生意,經營不錯,收入可觀,三年疫情對他的影響似乎也不大。已生育一男一女,看上去家庭生活的小日子過得挺美滿的。這幾年剛花了近兩百萬元在老家建了一座三層別墅,外觀挺豪華的;與此同時,在縣城也買了房(妻子在縣城的學校工作)。談及今后打算時,他準備將男孩戶口落在村里,將女孩戶口落在深圳。走出他家的新樓,我頗為感慨,小伙子以一家兩制的方式平衡了城鄉之間的自由流轉。
三地的故事雖有不同,但都涉及到了城鄉關系,涉及到了村莊的性質。
在人民公社時期,村莊是一個相對封閉的生產——生活單元。計劃經濟時期實行的戶口制度,不但隔絕了城鄉,也在城市(鎮)之間和鄉村內部隔離開來。在鄉村社會形成了許慧文(V.Shue)所謂的整齊劃一的“蜂巢結構”,一種農村版的單位體制。市場導向的經濟改革、人員流動和戶口制度的相應變化,使城鄉二元結構逐漸松動。不過仔細考察一下便可發現,這種流動尚不充分:一方面是大城市的圍墻依然存在,對外來人口采取了選擇性吸納的政策(積分制),戶口在就業、教育、公共服務等方面依然扮演著重要角色;另一方面,人員流動具有明顯的單向性,即農村人口向城鎮流動越來越多,城鎮人口向鄉村流動雖有發生,但缺乏制度化的通道。簡言之,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的城鎮社區漸趨開放(盡管設置了高低不一的門檻),但農村社區依然是相對封閉的,雖然空心村和留守村從內部破壞了蜂巢結構,但其外殼依然保存完好。
在鄉村生活條件普遍落后于城鎮的情況下,這種現象的存在并不具有政策意義,因為水向低處流,人往高處走,城鎮人口不會產生去鄉村生活的意愿。但隨著鄉村社會的進步,城鄉差距的縮小,尤其是城市郊區農村和發達地區農村的現代化,原先的城鄉關系格局正在發生重大而根本的變化。當然這一變化是相當不平衡的,各地之間的差異很大,當A地的村莊建設已與歐洲看齊時,B地的村莊可能才剛剛脫貧。在這樣一個復雜的歷史過渡期,任何言說都必須有自我克制的警醒:關于村莊開放性的討論只在發達地區和發達農村才有現實意義;畢竟城鄉之間的人員自由流動是以村莊基本現代化為前提的,欠發達地區的鄉村依然是人口輸出之地。在這一警示下,我們可以從事審慎的思考。從長遠來看,中國村莊的現代化不但是一個必然過程,也是一個全覆蓋的過程,因此對未來村莊及其治理結構的討論在這個特定的時間點上是合適的。
到目前為止,來自經驗世界的案例是多樣的,在邏輯上大致可以區分兩類:一類致力于探索村莊開放之路。由于大量務工人口的進入,村莊的社會治理已經很難按照傳統模式進行了。在這種情況下,浙江一些地方采取了“村莊社區化”改革,將村集體經濟組織與村社區剝離開來。村集體經濟組織的成員資格是封閉的(分配收益的排他性及資格要求/村籍),但村莊社區是開放的:外來人員可以居住、租房、工作,可以參與社區選舉和村公共事務的管理。通過這種方式將傳統村莊轉化為現代農村社區,并嘗試與城鎮社區按照統一標準進行管理。當然受制于戶口制度,村莊的開放程度仍有各種局限。華中師范大學的項繼權團隊曾有精彩的相關研究,項繼權教授本人也力主打破村莊的封閉性,讓城鄉資源自由流動。
與此形成對照的是另一類發達村莊。在發展集體經濟的同時,維持了村莊本身的治理結構,在某種意義上,還突出了與城鎮社區的差異性。通常情況下,政府以各種方式助力村莊能人發展集體經濟(產業、旅游、文創、生態等),以先富帶后富,走向共同富裕。在發展經濟的基礎上,全面振興鄉村。就目前來看,這類村莊在發達村莊中占據了很大的比重。
就現實經驗來看,經濟發達程度與村莊開放性之間沒有必然聯系:發達村莊既可能是開放的,也可能是封閉的,很大程度上取決于空間位置、經濟結構、人口流入數量、財政、制度安排、領導人思路等諸多因素。在這種情況下,國家采取何種政策就顯得十分重要了。
改革開放以來,圍繞著所謂的三農問題,政學兩界展開了諸多爭論:是維持公社體制,還是搞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搞城市工業化,還是就地工業化?發展小城鎮,還是搞大城市化?土地私有化,還是集體化?村莊治理行政化,還是搞村民自治?撤銷或精簡鄉鎮,還是強化鄉鎮?是鼓勵資本下鄉,還是警惕與限制資本下鄉?是維持家庭承包制,還是發展新集體經濟?等等,不一而足。隨著中國現代化事業的發展,一些爭論退出了歷史舞臺(階段性問題),有些問題則從后臺走向前臺,它們不但是階段性問題,而且也是結構性問題。如何看待農村社區(村莊)的性質——是開放的,還是封閉的?便是這樣一個問題。這個問題以前不顯著,現在越來越突出。之所以需要(提前)討論,是因為它不只事關農村社區本身,而且也涉及到城鄉如何協調發展的問題,關系到中國鄉村實現的是什么樣的現代化問題。
中國是一個巨型國家,城鄉關系的多樣性和不平衡性、鄉村社會的復雜性以及區域差異性,都是我們必須考慮的問題。就此而言,對現代化村莊的想象應當是多元的。另一方面,實現現代化的村莊當具有一些普遍特征,如公共服務設施的基本均等、公民權利的平等保障、城鄉差別保持在可以接受的水平(共同富裕)、戶口制度取消等。一個現代化的村莊會有各種邊界,但本質上它應當是開放的。現代化的村莊不是城鄉二元格局中的構成單位,而是城鄉一體化結構中的有機要素;不是蜂巢結構的封閉性單元,而是城鄉連續體和資源大循環中的細胞;城鄉社區成員之間的雙向自由流動是這種開放性的題中應有之義。在這個意義上,村莊的開放程度是衡量鄉村現代化乃至中國現代化程度的一個重要指標。
(作者系清華大學政治學系教授)
(責任編輯:徐東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