諤諤尚留章草在，一生都似褚河南
——吳保初師法褚遂良書法探微

◆夏冬波（合肥）

安徽廬江吳保初與湖南瀏陽譚嗣同、江西義寧陳三立、廣東豐順丁惠康并稱為“清末四公子”。吳保初少時隨父在軍營長大，書法得張謇、朱銘盤等影響。后拜禮部侍郎寶廷為師，學習詩文。吳保初以超凡脫俗之姿，投身維新變法，廣交名流通人，其書法以帖派為宗，取法二王，深得褚遂良、趙孟神韻，為世稱道。在晚清碑派日炙之時風下，吳保初并非科舉士人，而獨尊褚、趙帖派，值得關注。

安徽廬江吳保初與湖南瀏陽譚嗣同、江西義寧陳三立、廣東豐順丁惠康，在當時以名公之子而胸懷大志、卓爾不群，銳意革新，志趣相投，且兼擅詩文，時人稱為“清末四公子”。

公子吳保初其人

吳保初（1869—1913），字彥復，號君遂，晚號癭公、癭廬，安徽廬江人。因家有北山樓，故又稱北山先生。其父吳長慶為淮軍名將，官至浙江提督、廣東水師提督，曾親率慶軍六營戡定朝鮮“壬午兵變”而為世所重。光緒十年（1884），吳長慶奉命率部從朝鮮漢城撤防金州，旋患重病，吳保初時年16歲，渡海省親，“刲膺肉以療”，以盡孝道。而吳長慶終于不起，病逝金州營次，謚號“武壯”。李鴻章聞其事，奏表吳保初孝行，朝旨褒許“孝子”。吳保初亦得以蔭生服滿入都，分兵部學習，后授刑部主事。

吳保初幼年即隨其父吳長慶在浦口軍營讀書。父喪回籍后，隨母拜見時任四川總督的劉秉璋。劉秉璋與吳長慶為至交，問保初《五經》，保初生疏，遭劉訓斥，從此發奮求學。回京后，拜禮部侍郎寶廷為師，受清流派影響甚大，為以后詩文書法功底打下了堅實基礎。光緒二十一年（1895），補授刑部山東司主事，旋派充貴州司主稿，兼秋審處幫辦。吳保初在刑部干了一件得意的事情，就是不畏權勢，為裕善遺屬裕董氏雪洗冤獄，當時為權貴榮祿所忌，但吳保初力平冤獄后，聲譽鵲起。

光緒二十三年（1897），鑒于甲午戰敗，朝廷下詔求直言，吳保初乃上《陳時事疏》，洋洋灑灑萬余言，希望皇上“怵危亡”而“謀富強”，主張變法維新。因照例應由堂官代奏，時任刑部尚書剛毅，抑不上達。吳保初一怒辭官，回到了家鄉廬江。

吳保初在未辭官之前，就有變法維新思想，與文廷式、梁啟超、唐才常交好。吳保初尤其難能者，曾慧眼識俊才，薦舉梁啟超，將《上孫尚書書》薦之于大學士孫家鼐，稱梁啟超“奇才淑質，獨出冠時；綜貫百家，凌躒一代。” 梁啟超經吳保初力薦，得入自強書局而逐步走向政壇。光緒二十四年（1898）八月，戊戌變法失敗后，吳保初正賦閑鄉里，驚悉“六君子”遇難，憤然作《哭六君子詩》以悼。光緒二十六年（1900），他致書《與東撫書》，要求袁世凱支持光緒皇帝，實行維新變法。光緒二十七年（1901），他又入京上《請還政疏》，懇請慈禧太后歸政于光緒帝，其書“辭指切直，當事忌之”。梁啟超在《飲冰室詩話》中說：“廻鑾以后，薄海所想望者，唯此一舉，然莫敢言也，唯君毅然犯政府所最忌而言之。”雖然他是“披瀝直陳”，其目的卻是為了“挽人心而延國命”“直言所以竭忠”。然而，此疏又被剛毅所格，沒有上達，但疏語卻被世人流傳，聲震天下。

此后，吳保初多年寓居上海，徜徉于革命與維新之間。南北士人名流，訪晤不絕，丁惠康、陳詩、章太炎常年寄居吳保初家中。尤其難能可貴的，吳保初還“屢以身家遮蔽”革命黨人“章太炎、沈翔云之徒”。章太炎曾因《蘇報》案被捕入獄，保初又多方營救，表現了吳保初的思想始終與時推移、始終立于先進者行列的可貴品質。章太炎入獄后，他的書籍等都寄存在吳保初家。章太炎以“國士”稱之。

袁世凱授直隸總督時，招吳保初游天津，月致用度甚豐，但開出的條件是“先生不得議政事”。保初終年郁郁不樂。袁罷職后，保初念與袁有兄弟之誼，有洹上之會，與之往來唱和。光緒末，袁世凱成為新貴后，吳保初贈詩給袁，寫道：“君王神武丁多故，好建奇功答圣朝。”但袁不肯采納。因此，袁雖贈以重金，保初也斥而不受。其志向之高潔，在其所作《答周彥升》詩中可見一斑：

局促真如鳥被囚，橫流無計釋幽憂。

丈夫餓死尋常事，何必千金賣自由。

1912年，因南京兵變，戰事不斷，吳保初又從南京移居上海，住女婿章士釗、女兒吳弱男夫婦家。其時已得風痺之癥，臥床兩載，于1913年2月21日病逝于上海，時年45歲。吳保初病逝后，維新黨魁康有為為其作《吳彥復墓志》，大書法家沈曾植書丹，革命黨人章太炎為其作《清故刑部主事吳君墓表》，鄭孝胥為其題“吳彥復墓志銘”，可謂極一時之榮。

吳保初工詩文，善書法，著有《北山樓集》。文章似兩漢，詩學柳韋荊公，有勁氣。文合駢散，指歸適用。

關于吳保初的書法藝術，世人知者不多，而其師法褚遂良、趙孟則知之尤少。在此做一初探。

吳保初的書法世家

吳保初生于廬江沙湖山北山樓，北山樓乃其祖父吳廷香講學之“近思軒”故址。吳廷香為地方名紳，更是一位桐城派作家。據吳保初《北山樓集自序》載：“吾家北山樓，曾文正公開府江南時貽金為先君子所筑，即先大父京卿公所嘗講學近思軒舊址也。保初自幼讀書其中，壁間有何子貞太史為題額一幅并跋尾，闡發先君子之心跡甚悉。”由于保初常年在外，十多年后掛冠歸里，樓中數十萬卷書籍僅存四萬余卷，壁間何紹基的題額也不翼而飛了。北山樓內院墻壁間有當時書畫名家的碑刻二十余塊，尚能備極雅韻。

吳保初家族三代善書。據清代李放《皇清書史》卷六載：

吳廷香，字蘭軒，廬江人。咸豐元年舉制科，與粵逆戰死。追贈太仆卿。工詩及書，予曾藏其墨刻。《木葉厱法書記》

吳長慶，號小軒，廷香子。由難蔭官至廣東水師提督。謚武壯。善擘窠書。《二知軒集》

吳保初，字彥復，號癭公，一號君遂。長慶子。以蔭補刑部郎中。書摹褚趙。《近人撰傳》

吳保初祖父吳廷香是鄉紳塾師，由優貢生而舉孝廉方正。以詩文為時所重，有《吳征君遺集》傳世，《清史稿》有傳。書法剛勁秀逸，書卷氣十足。吳保初父親吳長慶也有“儒將”之目，書法雄健端莊，善擘窠大字。吳保初少小隨其父駐江寧浦口軍營多年，與當時江蘇才子張謇、朱銘盤、周家祿、范當世等朝夕相處，誼在師友之間，學問日有長進，書法也受浸染。吳保初在做京官期間，大書法家張裕釗先生贈聯一副：“山木藹盈室，詩人亦叩門。”這副對聯一直到吳保初寓居上海時還懸于齋中。吳保初不僅自己善書，其夫人黃裳亦為大家閨秀，能詩善書，極備女紅，著《紫蓬山房詩抄》。吳保初兄長吳保德為地方名紳，亦以能詩善書稱于時。吳保初喜納姫。晚年，尤以醇酒婦人目掩其鋒稜，其姫人彭嫣、王姹也為佳人才女，詩書俱佳。吳保初有《偶書》詩一首：

香云愛寫香光帖，威子閑臨寶子碑。

獨有老夫無一事，擁爐常誦故人詩。

香云、威子，為吳保初姬人彭嫣、王姹字也。看來兩位姫人書風不同，彭嫣愛臨董其昌的書法，王姹愛學《爨寶子碑》。一帖一碑，怡然可喜。彭嫣不僅能書而且善篆刻，海內文人有不少詩人吟唱詠贊，傳為一時文壇佳話。

吳保初無子，以兄保德子炎世為嗣，炎世字公穆，名炎世，后以名行。吳炎世有神童之目，早年入日本法政大學學習監獄學，回國后入楊士驤幕，參加憲政運動，任憲政館總辦。后不幸得喉疾而逝，年僅24歲。吳保初同鄉門人陳詩《尊瓠室詩卷一·寒食日游郊外愴懷故人吳公穆》載：

靈寶誰能嗇，芳蘭竟自焚。

揮杯成一世，游冀足空群。

寫怨黃壚笛，余芬向練裙。

春風被蓬顆，巢鷃語相聞。

在其詩后注解道：君善書，能得魏隋碑碣之遺意。

吳保初二女吳弱男、吳亞男亦為當時才女，與兄長吳炎世三兄妹均為同盟會早期會員。吳弱男為孫中山英文秘書、章士釗夫人，后為上海文史館館員。章士釗則更是近代政治人物、風流雅士。

一門四世，翰墨飄香。

吳保初的書法師承

吳保初以詩文氣節名天下，在當時也有善書之名。關于吳保初書法師承，陳詩在其詩中多處有記述。陳詩在《北山樓詩續書后》題詩三首：

脫驂容易典裘難，久慣貧居不畏寒。

不道苦心錘煉句，故交卻作等閑看。

癭廬摹拓有藏泉，佳貝名刀記燦然。

竟與缶廬花乳印，相隨羽化不知年。

臨池愛仿蘭亭帖，柔順文明易理含。

諤諤尚留章草在，一生都似褚河南。

陳詩（1864—1943），原名於詩，字子言，又字嗚郊，號鶴柴、鶴柴山人，別號藿隱、尊瓠，室名尊瓠室、鳳臺山館、靜照軒、皖雅簃，安徽廬江縣人，出生官宦世家，清末民初著名詩人。吳保初于丁酉（1897）辭官還鄉，陳詩于光緒二十四年（1898）在家鄉廬江與吳執弟子禮，朝夕請教詩學。陳詩年長吳保初5歲，卻以師稱之，時為美談。受知于吳保初后，陳詩于1899年底隨吳赴滬，因貧無住所，常年居住吳保初家中。宣統三年（1911），受俞明震之邀，入甘肅提學使幕。晚歲入有正書局，助狄平子編書，任文學編纂，并理董安徽文獻。工詩，詩名列《光宣詩壇點將錄》。著有《藿隱詩草》《據梧集》《尊瓠室詩》《鶴柴詩存》《鳳臺山館詩抄》《鳳臺山館詩續抄》等，輯《廬江詩雋》《廬州詩苑》《皖雅》等。

對于吳保初的書法師承，陳詩自然很清楚。他在《吳北山先生家傳》中也載：“先生著有《北山樓詩文詞集》，人稱之曰‘北山先生’。文章似兩漢，詩學韋柳荊公，有勁氣，言皖詩者，莫能廢焉。行楷書學褚河南，得其神韻，草書學趙松雪，有秀逸之致。”更進一步分析吳保初的行楷取法褚遂良，草書學趙文敏，有秀逸之氣。陳詩在《尊瓠室詩話》亦曰：“（吳保初）書法肖禇河南，為時所重。”

吳保初書法師承褚遂良完全出于天性所愛，崇尚“指歸適用”，字體秀勁，極富書卷氣。褚遂良的楷書多用方筆，起筆露鋒，少用回鋒，點畫提按不明顯，保持歐、虞書體特色。在風格上，褚遂良吸取了虞世南楷書的寬綽典雅的結體特點和歐陽詢楷書鋒利剛勁的運筆特點，同時將他們瘦長的字形進行了壓縮，取橫式。這些特點在吳保初的楷書中多有體現。褚遂良行書在用筆上由以骨取勝的平直的二分筆轉向以筋取勝的一、二分筆兼用，筆畫起伏多姿，跌宕有致，曲筆兼用，表現出強烈的節奏感，空靈飛動，風姿綽約。這一點在吳保初的行書中表現得尤為明顯。（圖一）又因褚遂良率直骾亮的人品和遒媚飄逸的書品為保初喜愛。唐人張懷瓘品曰：“（褚遂良）若瑤臺青瑣，窅映春林：美人嬋娟，似不任乎羅綺，鉛華綽約，歐虞謝之。” 褚書的妙味正合吳保初的性情。吳保初學褚遂良書法，其高妙處還在于上溯二王和唐代寫卷書風，又下追趙孟清麗儒雅的俊美書法，端莊雜流麗，剛健含婀娜。吳保初書法的成功就在于將褚遂良、趙孟兩家打通，書寫快速流暢，風雅優美，書卷氣十足，寫出了自己的面貌。（圖二）

圖一：吳保初寫給中國教育會的行書信札，載見劉鳳橋、徐曉飛編著《清及近現代名人書法辨偽》，萬卷出版公司，2004年版，第35頁。

圖二：吳保初行草書《舟中示劉甥儀芬》，載吳保初《吳保初致大姊家書》（未刊稿），現為吳保初四代嫡孫吳鯤收藏。

陳詩在《即景呈彥復師》和《彥復師許貽印章因呈絕句》兩詩中，對吳保初書法和篆刻藝術給予形象表述：

即景呈彥復師

樹樹梨花皎似云，翠微迢遞日初曛。

分明一管蘭亭筆，書到羊欣白練裙。

彥復師許貽印章因呈絕句

紫府仙人瘦鶴書，昆岡蕭索泣昆吾。

袖中東海云千片，貽我花時泛五湖①。

①師工鐵筆。詩時將作吳淞游。

沈瑾在《題君遂小照》中也記載了吳保初的書法特色：

五花驄負五云車，電掣風馳鳥不如。

座上延陵舊公子，應劉詩法二王書。

沈瑾，即沈汝瑾，吳昌碩至交、吳保初好友。此詩記述的當是吳保初早年書風。

吳保初眼界很高，學褚、趙而不囿于褚、趙。吳保初旅京分部期間常常與其好友陳瀏同逛海王村。海王村為當時北京最早的書畫古玩市場，早在光緒十五年（1889）吳保初即有《游海王村》一詩，描述當時北京海王村書畫古玩市場的熱鬧場景：

萬方琛贐朝天日，士女紛紛訪道場。

夾轂傾城斷流水，朱顏綠鬢閃明珰。

衣冠整潔朝鮮使，言語吚呀蒙古王。

汗漫獨游燕市里，一時煙景入詩囊。

吳保初十分重視唐人寫經書法。宣統元年（1909），吳保初作了一首詩：

余曩游海王村，曾見唐人寫經卷，驚為魂寶。今敦煌發壁所出甚多，同人各得一卷以相夸示。庚戌晚秋，重遇若海于京師，出《金光明經》《大吉祥》《天女品卷》征題，因感而賦此。

遺經發壁出羌渾，天女拈花謁世尊。

惜往傷今忽惆悵，廿年彳亍海王村。

吳保初有很高的書法鑒賞力，他在很早的時候在海王村見到的這幅唐人寫經卷，就“驚為瑰寶”。后見于金代光明經大吉祥天女品卷，又欣然題詩一首，感慨學之。這體現出吳保初對帖學的重視，并能求取所長、兼收并蓄、融會貫通。

吳保初還十分重視書法藝術性和適用性的統一。吳保初的書法取法二王，得禇、趙神韻，趨變適時，注重適用性和藝術性的結合。這方面主要體現在他對吳昌碩和張謇書藝的認知上。吳保初的《北山樓集》即將付梓，請誰題耑呢？保初與陳詩商量很久。最后，吳保初認為：吳昌碩以金石書畫聞名海內外，與之交誼深厚，惟善石鼓文及草書，于楷隸則為其短，如請吳昌碩題耑則不易大眾辨識。而張謇與吳保初交誼也很深厚，也善書法，且工于楷隸，易識易認。最終吳保初請張謇題耑《北山樓集》，體現出吳保初的書法審美側重于藝術性與適用性的統一。

由此可知吳保初書法師法二王和唐代經卷，尤其追慕禇遂良、趙孟書風，得其神韻，自成風規，為世所重。

吳保初的書法交游

吳保初典衣留客，篤于友明。“家藏書有七萬卷，所與游皆第一流”是吳保初交游的真實寫照。吳保初手札行筆快速、流美自然，現今仍然存世不少手札書信。據初步統計，當時與吳保初交往唱和、書札往來的海內名士通人就有百余人。這些人中，有政治人物李鴻章、孫家鼐、張之洞、楊士驤等；有與吳保初有三世之好的袁世凱、張謇、王尚辰、陳瀏等；有與吳保初師友唱和的寶廷、鄭孝胥、陳三立、文廷式、陳衍、朱銘盤、周家祿、范當世、江龍云、霍翔、陳淡然、馬世釗、祁師曾、勒深之、李經鈺、李經達、童挹芳、嚴復、丁惠康、宋恕、壽福、壽富、方地山、夏敬觀、宋伯魯、冒廣生、吳昌碩、朱祖謀、李宣龔、陳詩、狄葆賢、包笑天等；有吳保初的紅顏知己許君男、彭嫣、王姹等；有維新派人物康有為、梁啟超等；有革命黨章太炎、沈翔云、唐才常等；有日本友人中島君等；有朝鮮友人李秋岡、全中基等；有高僧八指頭陀等；還有書畫朋友張裕釗、羅振玉、裴景福、顧云、于右任、張文運等；有淮軍將領及淮系集團成員葉志超、張靄青、龔仰蘧、龔心銘、龔心湛、裴景福等。吳保初交游之廣泛，于近代文人中實不多見。其原因與他的出身、政治活動、詩書才情和胸襟懷抱皆有關系。吳保初的書法也從此廣為流布了。

在晚清深受乾嘉碑派影響的大時代背景下，帖派書風仍然具有強大的生命力，非僅科舉士子重視之，并無科名的大公子吳保初將褚、趙熔冶一爐，寫出如此俊秀流暢的書法，實于當下有啟發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