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成賜硯宜珍襲，六十年才第二回
——紀曉嵐銘御賜鐘形洮河綠石硯考

◆林雪瓊（福州）

北京翰林院遺址內，存有一塊“嘉慶御制詩碑”，是嘉慶九年（1804）二月初三日嘉慶皇帝御臨翰林院時所作御制詩。石碑部分字跡今已漫漶不可辨，而考《清仁宗御制詩》，可知此二御制詩內容。

嘉慶皇帝御制詩文，移錄如下：

東魯曾登夫子堂，初來翰苑謁門墻。賦詩賜宴典重舉，偃武修文頌漫揚。端本儲才為國寶，持躬勵品勝詞章。我朝取士皆真學，天祿瀛洲陋漢唐。圣澤覃敷甲子年，璇璣干運后承先。塤箎和雅為屏翰，鼎鼐調時法先賢。式譜新韶奏唐苑，敬賡舊韻播虞弦。心期海寓同文治，正學昌明庶績宣。

這次是嘉慶皇帝第一次御臨翰林院，《嘉慶帝起居注》亦有詳細記載：“初三日癸亥，上幸翰林院，謁先師孔子。禮畢，御書‘天祿儲才’‘清華勵品’二額，命鉤刻分懸，以其原本分賜掌院學士、協辦大學士、戶部尚書朱珪，戶部左侍郎英和。賜王大學士以下翰詹諸臣并科道部寺之由翰林出身者筵宴，掌院學士、戶部左侍郎英和進爵。宴畢，賜味余書室詩集及唐臣杜甫詩集、宮綢、芽茶、錦箋、端硯有差。御制七言律二章以示群臣，又首倡柏梁體一章，命諸臣依次恭聯。畢，駕回宮。”

翰林院位置圖

嘉慶御制詩碑

根據“嘉慶御制詩碑”及《嘉慶帝起居注》，可知為穩固政統，鼓勵士子明道正誼，嘉慶皇帝特在翰林院對孔夫子行三跪九拜禮，以示對孔孟思想的最大推崇。其又御筆親書“天祿儲才”“清華勵品”兩個匾額，并賜宴群臣。宴會結束后，嘉慶皇帝與侍宴群臣分韻賦詩并御賜硯臺等。

參與御宴的大臣，如紀昀（字曉嵐）、朱珪、英和等，計三十八人。這一年紀昀八十一歲，已入耋耄之年，并因分韻詩成，文采斐然，獲“御賜鐘形洮河綠石硯”，君恩眷隆。

得到御賜寶硯后，紀昀興而賦詩多首，又親銘于硯盒，以記此殊榮。此次，該硯現身2022年西泠秋拍，亦可謂硯林、文壇之盛事，殊為可珍。此硯出版、著錄累累，見于諸多名硯專集、紀昀詩文集等，后為石原西涯、林朗庵、永青文庫等遞藏，流傳有緒，極為難得。

此硯為洮河綠石，色澤蒼綠，石質細膩，石紋如春水滟滟，呈鐘形，開淌池，硯邊飾回紋，鐘鈕飾雙獸面紋，形似蒲牢，古樸厚重。硯崗處浮雕靈鹿銜芝，雕刻細膩生動，寓意福祿長壽，亦表達文士高風亮節。整硯紋飾精美典雅，技法亦為典型宮廷硯風格。

林朗庵舊藏，清 · 紀昀銘 御賜鐘形洮河綠石硯 16.6cm×12.5cm×2cm

說明：

1.紀昀舊藏，林朗庵遞藏，永青文庫遞藏。

2.配紀昀銘紅木硯盒。

出版：

1.《古名硯》洮河綠石卷，第91硯，日本二玄社。

2.《乾隆皇帝》圖94，杉村勇造。日本二玄社，1961年。

3.《永青文庫名品選·文具》P16、17，細川護貞著。日本木耳社，1978年。

4.《中國美術至寶展》圖2，日本每日新聞社，1981年。

著錄：

1.《紀文達公遺集》卷八，紀昀著，紀樹馨編校，清嘉慶十七年刻本。

2.《紀文達公遺集》卷八，紀昀著，紀樹馥重刊，廣東镕經鑄史齋刊行，清道光。

3.《紀曉嵐文集》，P470，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

4.《續修四庫全書》集部，別集類，紀文達公遺集，第八卷。上海古籍出版社，《續修四庫全書》編委會編，2002年。

5.《紀曉嵐硯銘詳注》P202，現代教育出版社，2010年。

6.《紀昀集》P213，時代文藝出版社。

7.《閱微草堂筆記》P735，線裝書局。

8.《紀曉嵐全集》第二卷，P63，大象出版社。

9.《三老硯事考》P240，文化藝術出版社。

10.《直隸學研究書系·歷代獻縣詩鈔 紀昀詩集》P92、93，河北大學出版社。

鑒藏印：朗庵藏硯

御賜鐘形洮河綠石硯硯盒拓印

清刻本《紀文達公遺集》卷八

“鐘形硯”由來已久，因其以禮樂法器為形制，造型莊重，故備受宮廷、文人喜愛。

宋代《端溪硯譜》記載的端硯形制中即有“鐘樣”。《西清硯譜》中，亦有載錄數方編鐘形端硯，如“宋澄泥仿建安瓦鐘硯”“舊澄泥鐘硯”“舊端石蟠夔鐘硯”“舊端石云雷編鐘硯”。另有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清嘉慶御賞銘紫端石鐘形硯”，廣東省博藏“清嘉慶端石鐘形硯”等，不一而足。

而洮河綠石硯，其與端硯、歙硯、澄泥硯等并列“四大名硯”，宋趙希鵠《洞天清祿集·古硯辨》亦載：“除端、歙二石外，唯洮河綠石北方最貴重。綠如藍、潤如玉，發墨不減端溪下巖。然石在大河深水之底，非人力所致，得之為無價之寶。”

紀昀獲得此“御賜鐘形洮河綠石硯”后，欣然作《翰林院侍宴聯句賜硯，恭紀二首》，并將詩文銘刻于硯盒，以示珍寶。

“玉署聯吟侍壽杯，舊詞臣許到蓬萊。詩成賜硯宜珍襲，六十年才第二回。西抹東涂似墨豬，蘭亭押縫敢輕書。只應攜照青藜火，六典辛勤校魯魚。（臣紀昀恭紀）”

此詩著錄于清刻本《紀文達公遺集》卷八，并載“詩注”云“時臣方領修會典”，所言即是紀昀充《大清會典》館副總裁之事。

銘文詩中“西抹東涂似墨豬，蘭亭押縫敢輕書。只應攜照青藜火，六典辛勤校魯魚。”為紀昀自謙書法不工。所謂“墨豬”，王羲之《書論》有言“凡書多肉微骨者，謂之墨豬”。事實上，《紀文達公遺集》卷八中亦載，紀昀亦曾作《賜硯恭紀八首》紀念獲“御賜硯”，其四詩云“筆札從來似墨豬，擘箋慚對御筵書。情知難押蘭亭縫，且照青藜校魯魚。”二詩有異曲同工之處。

其余七首，紀昀亦是無法掩蓋得到“御賜硯”后的激動之情。如“也捧君王賜硯回”“宮中原自珍龍尾”“軒轅墨海親頒賜”“只將賜硯對人夸”“片石堪為座右銘”“又分宮硯到蓬萊”等。

由此，更可見其對獲此“御賜鐘形洮河綠石硯”，視若無上榮耀。

紀昀參加此次宴會，依韻所作詩為《圣駕臨幸翰林院錫宴，仍以張說東壁圖書府，五律字為韻，臣昀分得“國”字》，亦載于其《紀文達公遺集》卷八，移錄如下：

“綏民秦武功，協帝宣文德。奎壁瑞重占，鶯花春恰值。初三月始成，第一峰同陟。燕飲預卿班，賡飚偕館職。典儀叨備官，搞藻慚華國。惟幸八旬余，夙懷今竟得。（詩注：乾隆甲子，臣年二十有一，聞詞林榮被恩波，私心歆羨，今越六十年，竟得躬逢盛典，實為榮幸之至）”

據此可知紀昀以八十余歲高齡，躬逢盛典，得償夙愿，至為榮幸。而乾隆九年（甲子，1744）翰林院重修完工時，乾隆皇帝亦曾御臨翰林院，并賜宴賦詩。

沈德潛《歸愚詩抄》卷三

沈德潛《歸愚詩抄》卷三，亦載乾隆臨幸翰林院時，御書“稽古論思”“集賢清秘”二匾，與宴者亦同樣是三十八人，宴后亦賞賜。此事后為天下學子傳為美談，紛紛作詩、撰文、作圖以紀。由此可見，嘉慶皇帝御臨翰林院，顯然存有賡續乾隆重視翰林院學士的傳統之意。

乾隆御臨翰林院時，紀昀年僅二十一，未入仕途，然心中極為羨慕此等皇恩。因此，時隔六十年后，能“首次”亦是“唯一一次”參與這樣盛典，其自然倍感榮幸，所獲得的“御賜寶硯”，亦是當作無上珍品，并作詩銘刻以紀。

在詩句銘文中，紀昀更是由衷感慨“詩成賜硯宜珍襲，六十年才第二回”。乾隆、嘉慶兩位皇帝，在位期間皆僅有一次“翰林院侍宴聯句”，對于任何文人來說能夠參與并獲賞賜，無疑是夢寐以求。而這一“光耀門楣”時刻，即使是有“第一才子”之稱的紀昀亦整整等待了六十年之久，其意義之重，不言而喻，亦更顯此“御賜硯”之殊為可珍。

紀昀敏而好學，才富五車，與袁枚有“南袁北紀”美名，又長年身居闕堂高位，在學術盛行的“乾嘉時期”，儼然文壇泰斗人物。

紀昀奉旨編纂的《四庫全書》，既囊有前朝歷代典籍，亦有對經史諸說的學術總結，堪稱中華傳統文化最豐富、最完備的集成之作，而所寫的《閱微草堂筆記》文筆質樸簡淡，也享有盛譽，與《紅樓夢》《聊齋志異》并行海內，風靡其時。

紀昀亦嗜硯，自號“九十九硯齋”，所著《閱微草堂硯譜》為古今“四大硯譜”之一，其學術性、藝術性，享譽硯林，在古硯研究中一直被奉為圭臬，是硯譜中的經典之作。其一生與硯臺結緣，藏硯千余方，年近古稀時，亦曾詩云“余自四歲至今，無一日離筆硯”。

紀昀一生仕途歷經乾嘉兩朝，深得帝王器重。乾隆時期，官至左都御史，禮部尚書，嘉慶時期，則敕封協辦大學士、加太子少保，管國子監事，位極人臣。其八十壽辰時，嘉慶皇帝更是派員頒賜珍品，友朋戚誼、門生屬吏齊聚一堂，為之祝壽。其逝世后，嘉慶皇帝御賜碑文，稱其“敏而好學可為文，授之以政無不達”，謚號“文達”。

《古名硯》第91硯，日本二玄社出版

《永青文庫名品選·文具》P16、17，細川護貞著，日本木耳社出版

《乾隆皇帝》圖94，杉村勇造，日本二玄社出版

此方“紀昀銘 御賜鐘形洮河綠石硯”，早年流入日本為石原西涯家族珍藏三十年，收錄于《古名硯》《永青文庫名品選》等。

其中，永青文庫是日本名門細川家所設，專門用來管理保存家族所收藏的美術品及歷史數據的財團法人性組織。1972年永青文庫正式面向社會開放，并于次年正式變更為博物館。目前該館所藏器物以細川護立之子、第十七代家主細川護貞所收藏捐獻的藝術品為主，是日本珍藏古籍類藏品最為豐富的博物館。2018年6月，永青文庫捐贈36種共4175冊古籍給中國國家圖書館，成為中日文化交流史上之美談。

之后，此硯又回流至臺灣為林朗庵珍藏。硯盒中，附林朗庵題字，詳細述此硯來歷。

按，嘉慶九年春甲子，用乾隆九年甲子故事，仁宗幸翰林院，賜宴聯句，公以大臣與焉，時公年八十一。明年，進協辦大學士，二月而薨于位。此硯蓋前年侍宴受上賜者。故友石原西涯翁為吾臺藏硯之第一家，珍此三十年，謝世已數年，余得自其未亡人云。甲申正月朗庵記

據《西泠印社國際印學峰會論文集》中《簡英智：臺灣所藏古印譜與篆刻流風》文載，石原西涯本名幸作，號西涯，又號西涯漁史、西涯逸人，六十歲后更號三癖老人，其室名曰聽鶯山房、百硯千章齋。1899年渡海來臺，1919年5月入日本長思印會，1923年入婆娑洋印會，治印一百余方。

林朗庵（1897—1971），名熊光，號磊齋，臺灣板橋林家后裔。1923年畢業于東京帝國大學經濟系，三十年代居日經商，后返臺。精鑒賞，富收藏，家藏有宋徐熙《蟬蝶圖》、米友仁《江上圖》、李公麟《春宴圖》以及燕文貴《夏山行旅圖》等宋元真跡，著有《寶宋室筆記》。

林朗庵收藏極富，吳昌碩曾為其書齋號“寶宋室”，曾在北京保利拍賣成交價逾千萬，可見其傳奇的收藏，為藏家所追捧。在“寶宋室”長跋中，缶翁言及林熊光因得一方宋代蘭亭古硯并此硯舊拓，故題齋名“寶宋室”。

林家的姻親，幾乎涵蓋了近代福州的世宦大族，與陳寶琛、王仁堪、林則徐、沈葆楨、嚴復等名門，皆有聯姻。此外，另與“晚清財政大臣”盛宣懷家族，也有結親。

林朗庵藏硯亦富，如“清乾隆御銘 宋端石三十六洞天硯”，即為其舊藏。《沈氏硯林》中不少古硯，亦曾入“寶宋室”中，如李清照閨閣硯、許有介游龍硯、呂晚村井餑硯、曾國藩丹心硯、吳平齋校書硯等，現寄藏臺北故宮博物院。

在“許有介游龍硯”硯盒中，有一林朗庵手書字條：“石友藏硯，拾余年前為日本橋本關雪捆載東來，今年散出，余獲數枚，此其壹，此譜中之上選焉。”可知這些沈石友舊物，經橋本關雪收藏后，復為其林朗庵在日本所獲。古硯收藏中，流傳“舊有《西清硯譜》，今有《沈氏硯林》”之說，二譜比肩，前者顯見皇室長物無所不包，后者則盡得文人格調逸趣，亦可見林朗庵所藏古硯質素之高。

林朗庵亦富古璽、印石收藏，并著有《磊齋鈢印選存》十冊，其亦曾入“婆娑洋印會”，與石原西涯為社友。張耀堂《本島篆刻物語》載，石原西涯藏石一千五六百方，古硯約三百，不計其數的各式印泥及金石家墨寶。其亦藏林朗庵所輯刻《磊齋古銅印譜》《磊齋鈢印選存》等印譜。類此者，皆可見林朗庵與石原西涯為“金石同好”，且有往來。

林朗庵齋號“寶宋室” 篆書 吳昌碩 成交價：1069.5萬元

林家姻親圖

小野鐘山題字

此“紀昀銘 御賜鐘形洮河綠石硯”包裝精美，除紀曉嵐銘紅木硯盒外，另附二盒，其上有日本書道家、古硯收藏家小野鐘山題字并鈐印。其盛贊此“御賜硯”為神品。

木盒題字：

御賜硯。紀曉嵐舊藏洮綠之寶。此硯為洮河綠石之精粹者矣。其色蒼綠而花紋浮動，生生活潑，擬鐘賦形，硯池中神鹿含紫芝偃臥，其刻鏤極精致也。宜哉此硯為閱微草堂賜硯之一矣。紀曉嵐之于硯不要縷縷，亦此硯留我邦，真為硯林之大幸，敢言名硯中無價之巨寶，豈誰疑之者。紀氏之事歷，朗庵西涯既詳悉，故不再錄。戊子春日，研生謹觀識眼福。鈐印：鐘山審定

御賜硯 神品 紀氏舊藏洮綠之寶 鐘山題 鈐印：鐘山

結語

此方“紀昀銘 御賜鐘形洮河綠石硯”，石美質佳，寓意亦典雅，典型宮廷硯作風格，為嘉慶九年“翰林院侍宴”上，嘉慶皇帝親為頒賜予紀昀的名硯，其個中所隱之乾隆、嘉慶兩位皇帝為倡導孔孟之道，御臨翰林院鼓勵士子，穩固政統的歷史背景，意義重大，其亦是君臣相宜的直接見證，亦是難得。

而整整六十年，乾隆、嘉慶兩位皇帝才各自舉辦一次此盛典，更可見天下學子對期盼參與之翹首以待。即使是“第一才子”紀昀一生中，亦有且僅有此一次，在等待一個甲子后，才有此殊榮，并獲此“御賜硯”，其之稀珍，已無需贅言。

而紀昀才名遠播，亦為朝堂重臣，其一生癡硯，藏古硯無數，是硯則為其所至珍，多次作詩恭紀，并作銘文刻于硯盒，其之極度情有獨鐘，亦是不言自明。是硯又經林朗庵、石原西涯、永青文庫等寶藏，出版著錄累累，古硯收藏名家小野鐘山謂其“神品”，誠不我欺。識者寶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