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要文慧(鄭州大學書法學院)
書法是中華民族優秀的傳統文化,承載古人的思維方式和文化心理,啟迪今人智慧。它既是人類文明得以傳承的工具,具有實用價值,也是一門獨具東方特色的藝術,具有審美價值。傳承優良書法文化,普及漢字內涵、形體演變知識,對提高文化修養、增強青年人的漢字文化認同感有重要意義。可以說,中華民族文化的傳承依賴于漢字書法。啟先生是一位將書法實踐與書法理論雙修的學者,他通過自身學書實踐,從臨摹到自我創作風格的形成,建立了一套實用性強的書寫體系。這套體系內容豐富,言語簡潔易懂,可以讓初學者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寫字首先應該破除迷信。比喻化、華飾化的書論,將書法推向神秘化,造成一定的學書障礙。啟先生曾說:“書法是藝術也是技術。講起藝術兩個字來,又很玄妙。但是它總需要有書寫的方法,怎樣寫出來既在字義上讓人們理解認識,寫法上也很美觀。在這樣的情況下,書法的技術是不能不講的。”書寫技術不等于書法藝術,但書寫技術是書法藝術的基點,是第一性,更為基礎也更為重要。書法依賴于人手拿著的毛筆,字是寫出來的,書寫過程本身就含有技法知識。
啟先生在《論書絕句》第二十八首詩的自注中談到學書經歷:“余初學歐碑、顏碑,不解其下筆處,更無論使轉也。繼見趙書墨跡,逐其點畫,不能貫穿篇章,乃學董,又學米,行聯勢貫矣,單提一字,竟不成形。且骨力疲軟,無以自振。重閱張猛龍碑,乃大有領略焉。”從書法實踐的視角梳理其學書過程:初學歐顏,筆畫不精更無使轉;繼而學趙孟頫墨跡,墨跡筆觸細膩可觀,遂得點畫,而無行氣;繼而選擇董其昌,既得通篇之行氣,但骨力全無。繼而學歐、趙、張猛龍碑等筑其骨。啟先生的學書歷程存在思辨性邏輯,學書不是盲目臨寫,需要把握取法方向。從結構、筆法到章法,先生查缺補漏的學書經歷本身就是一種很好的學習范式。啟先生承傳書寫的方式是學習古人經典法帖,對其結構、點畫、章法的臨摹是學書的必由之路,學古不拘泥于古是實現從臨摹到創作的起點。
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啟先生書學思想是學書實踐的真實寫照,具有科學性和可操作性。本文從啟先生與趙孟頫“用筆”與“結字”之辨談起,繼而論述結字觀、臨帖觀。啟先生經過親身的書寫實踐和思考,證得楷書的結字“黃金律”,為初學者提供參考。臨帖觀是啟先生對初學者的學書建議,通過分析梳理,可以更好地運用于實際的學習中。
關于書法中“用筆”“結字”孰輕孰重、孰先孰后的說法向來未有定論,原因是趙氏論書之言“書法以用筆為上,而結字亦須用功”的觀點,而啟先生認為結字“亦須用功”未免易言之矣,結字是學習書法的首要階段。筆者認為兩人的觀點并不沖突,只因時代背景、學書經歷、提出觀點的維度不同,才造成表層關系的沖突。了解提出的條件,才可以正確理解兩種觀點的本意。
首先要明確“用筆”“結字”的概念。趙氏的“用筆”指書法藝術性的筆畫姿態;啟先生認為的“用筆”是指筆畫的寫法,即筆鋒在載體面的行進軌跡;“結字”指筆畫之間的組合構造問題。趙氏是在繼承唐代森嚴楷法的基礎之上,“結體”已成書寫的范式,那么“用筆”的流暢就更為重要。啟先生站在學習書法的視角提出結字為要的觀點。啟先生認為筆畫是一個字構成的基本要素,短期不易學得,在基本筆畫存在的基礎上,需要現有結字的構想或者是筆畫組合的設計方案,所以初學者先學結字。用筆與結體不是對立的關系,兩者相互促進,只是對于初學者需要有側重。綜上,趙孟頫與啟先生的觀點并不是完全對立。
《論書絕句》第七十四首:“絕代天姿學力深,吳興字欲擬精金。纖毫滲漏無容覓,但覺微余愛好心。”從“絕”“深”二字可以看出啟先生對趙派書風一統元代書壇的肯定,贊揚其個人書法成就。趙氏不激不厲的中和書風上承晉唐古法,加以靈動連帶筆觸,下啟元明風尚。注文說到:“趙氏獨能運晉唐流麗之筆,于擘窠大字之中,此所以尤難逮及者也。”對趙氏在整個書風長河遞嬗中發揮作用評價頗高。趙氏最擅長楷書和隸書,其中楷書的藝術造詣較高,與歐、顏、柳并稱為楷書四大家。楷書結構布局端莊秀美、疏朗俊秀、飄逸灑脫,用筆平和且靈動。啟先生認為趙書結體精嚴妥貼,是因為字法安排從唐代歐、柳諸家而來,加之點畫間的筆觸連帶形成平中見奇的書風。換言之,趙氏是在結體已然規范的基礎上,提出“用筆為上”的觀點,追求點畫的精致空靈。啟先生認為“用筆為上”的觀點不妥,是從初學者視角提出,如果只重視點畫而疏于結字,則失去剛健婀娜的體勢,不堪入目矣。
“用筆”和“結字”是書法藝術的兩大要素。啟先生在《書法概論》中說道:“從書法藝術上講,用筆和結字是辯證的關系;但從學習書法的深淺階段講,結字更為重要。”從中我們可以解讀出啟先生關于兩者關系的本意。其一,兩者的關系判斷的視角、立場不同,結果不同。從書法藝術來看,點畫結構和章法須和諧統一;從學書來說,應有側重。其二,從書法藝術角度看,用筆、結字皆不可缺。中國書法是從古至今,有著數千年的歷史,可以說是一門古老藝術,體現了不同時代、不同地域的文化人身心修為的審美思想。書法的形態和風格與毛筆運行的軌跡、筆畫的組合關系密切相關。不同的用筆方式、不同的筆畫組合共同推進書法藝術的發展。篆、隸、草、行、楷五大字體類型各自具有獨特的筆墨語言。篆書由仿形的長弧線書寫,逆鋒起筆自然駐筆收筆,體勢由描摹物象的不穩定結體到整齊劃一的縱向體勢;含蓄用筆,結體縱引共同組成其獨特風貌。隸書,將篆書線條截短,改為筆畫元素,起筆逆鋒、斜切,收筆出現特征性雁尾筆形,用筆靈活多變,行筆多有提按,波磔筆畫、橫扁取勢為隸書特征。草書順鋒起筆,筆程縮短,筆畫間連筆映帶,出現較多便捷書寫的符號,整體氣勢連貫;靈動筆觸、簡易形體為草書特有。行書在可識性和便捷性之間尋求平衡。楷書順鋒起筆,筆畫顧盼呼應,起、行、收皆有書寫規則,結體方正規范,是接受度較高的字體。漢代出現早期楷書萌芽,直至隋唐,楷書成熟,筆畫程式化,體勢逐漸穩定。唐代是中國書法繁榮昌盛的時代,帝王的推崇、科舉制度的建立,書法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視。楷書已高度成熟,楷法發展到極致,不同書家轉向在書寫風格上進行探索。綜上,用筆、結字共同推進各體書風向多樣化方向發展。其三,從書法學習的立場來看,結字更為重要。用筆的方式決定線條的形態,毛筆運行的各種勢能產生漢字的一筆一畫。初接觸書法,多種筆法的過分強調和解釋,不利于學生的理解與接受,從筆畫的長短、粗細、置向、筆畫之間的排列組合關系進行引導是學書最佳路徑,掌握字形的協調平衡是書法學習的必經階段。
伴隨著楷書形體的成熟,漢字書法的構形理論相繼出現。如隋僧智果《心成頌》、歐陽詢《楷書九十二法》等專講結字規律,是古人結字方法的經驗總結,也是對漢字形式美的總結,體現古人的空間意識。漢字結字理論多是從楷書書寫實踐中總結出來的。關于結字,啟先生在《論書絕句》第99首說到:“用筆何如結字難,縱橫聚散最相關。一從證得黃金律,頓覺全牛骨隙寬。”點明漢字書寫筆畫間組合關系的安排更為重要,筆畫的置向、位置與字形直接相關。啟先生從自身學書實踐出發,認為學書只關注到筆畫的形態,字形則全無是處;若影摹唐楷,筆畫間的位置則有聚散關系,僅用細筆勾勒筆畫,仍不失字勢,遂“知結字所關,尤甚于用筆也”。初學書,把重心放在結字層面。
啟先生在書寫實踐中證得“黃金律”的結體規律,用帶有小方格的透明塑料片測量筆畫間的位置關系,多為楷書字例,發現字內未發生交叉的筆畫,向字外延長伸展出現多處交叉,筆畫的攢聚點多未平行。在多次實踐后他提出:“通用習字的九宮格或米字格并不準確,因為字的聚處并不在中心一點或一處,而在距離中心不遠的四角處。”楚默先生在《書法形式美學》說到“九宮”是一個不精確的方位,表示中央的概念,故字之精神挽結處可以在實畫,也可以在虛白,并非一定是“米”字格的正中心。字的挽結處在九宮,九宮是字的重心處,即字的中央區域,并不是指格子的正中心一點。一個字的視覺重量正是九宮這個區域,因此,寫字講究九宮,實際上是找到平衡點。
啟先生的四角聚處,與楚先生字的精神挽結處,實際上指同一范圍,即漢字的重心,為楷書結字的普遍規律。只有講究點畫位置的均衡、統一,把握字的重心才會取得漢字結構的穩定性。結構中的空間意識,體現在形相的高低、遠近、仰俯、開合、內外、闊狹、疏密等形式的構成上。一個字要有空間感,就要體現出這種空間構成要素的關系。從通篇章法角度看,單字結體作為局部,字與字之間要根據周圍的相互關系進行調整,而筆畫作為被調整要素,筆畫之間的搭配、呼應需要追求更高層次的變化,以達到字形結構整體的平衡與和諧。
楷書是標準的方塊字,筆畫之間排疊都具有一定的規律性,歷代對“永”字八法的筆畫進行理論研究,推進楷書成為一種更加規范化字體,簡易性與辨識性為楷書共有。楷書最為講究結構的平衡關系。啟先生將楷書結體方法分為兩大類:一是筆畫之間先緊后松,包括上緊下松、左緊右松,內緊外松;二是字的整體外形先小后大、先窄后寬。如“大”,隸書橫畫平直,第二筆斜向筆畫起筆輕收筆重,第三筆收筆出現特征性雁尾筆形;第二筆與第三筆形成左波右磔態勢,字形平穩勻稱。楷書橫畫左低右高,牽一發而動全身,為保證結體的平衡,撇捺筆畫做出相應的調整;撇斜切起筆,漸行漸提,輕收筆,整個筆畫由重變輕,同時為下拉造勢,撇一般在橫畫靠左的位置;字的中軸線向左移動,壓縮左邊字內空間,增加右邊留白,造成左緊右松結體。捺畫為最后一筆,要克服橫畫的斜度,撇畫的輕重、位置等造成的不穩之勢,捺畫行筆由輕到重,營造字內疏朗布白,捺腳重收降低字的重心,字復歸平正。楷書一般撇輕捺重,右下空間余白空間大,捺畫盡量舒展為主筆畫。左右結構的字,左右兩部分一般需要穿插避讓,左邊偏旁窄,右邊部件寬,右邊部件有收放關系,一般有一個伸展的主筆畫。全包圍的字,里面構件位置靠上靠左。
沒有真正的橫平豎直是啟先生得出的另一書寫規律。橫畫置向多為從左向右,一般為左低右高,微微右上傾斜。筆者分析其原因有四:一是字是寫出來的,筆畫是通過書寫主體運用毛筆才顯示出來。筆畫的書寫要符合右手書寫的運動生理。人身體擺正,右手書寫左右置向的筆畫,右上最為便捷。順應右手書寫的運動生理,字體才能朝著快捷簡易方向發展。不僅筆畫,漢字的字形結構也要尊重書寫習慣。二是書寫本體的筆法。楷書橫畫基本形態為斜切起筆,行筆微帶提按,下出鋒收筆或下邊線駐筆收筆,起筆為左上到右下的方角狀,收筆為左上到右下的方狀或者圓狀。微觀分析毛筆運行的軌跡為:筆鋒入筆時筆尖必將從左上到右下斜切,此時毛筆筆尖處位于起筆的左輪廓線,副毫朝右,可以說起筆處筆鋒為側鋒狀態,若筆鋒保持此狀態向右水平直行,那么橫畫為平拖筆畫所寫;筆尖為散鋒狀態,副毫平拖,筆畫軟弱無骨力。同樣的方式斜切起筆,筆畫的方向為順應右手書寫的右上方,起筆后副毫右上行進過程中暗轉調鋒,筆尖緊跟副毫,從左輪廓線分散狀漸聚攏于筆畫的中心段,筆畫勁挺,內蘊張力。從書寫本體來看,右上行更能表現筆畫的質感。三是筆勢。漢字結體有橫向取勢和縱向取勢兩種,字內章法的構思預想都是技術的,橫右上斜易產生不穩定的動勢。成熟隸書即漢隸,橫畫數量多且安排緊湊,有波磔筆形,字勢橫撐。早期楷書尚未脫去隸書韻味,如鍾繇《賀捷表》《宣示表》字形重心偏低,結體扁平。到隋唐成熟楷書結構取縱勢,左低右高是楷書橫畫的基本特征,要保證字的端正勻稱,調整字內余白的和諧,傾斜角度的大小取決于其它置向筆畫的長短、粗細等變量。筆畫變量的相互協調產生動感,形成平中見奇的字勢。豎畫也要根據其他置向的筆畫進行外形上的調整。四是視覺誤差。唐代楷書的筆畫形態,以及空間結構均衡的節奏處理,是書法史上的重要現象,宋代的雕版印刷字體基本延續了唐楷的視覺審美慣性,書法觀念一直影響至今。一般認為,從書體來看,楷書是從隸書演變而來;從筆法來看,提按筆法是從擺動筆法而來。從隸書到楷書的演變過程,是擺動筆法不斷削弱、提按筆法增加的過程。筆畫的起筆處和收筆處的兩端提按逐漸明顯,規律性的書寫標志著楷書書寫范式的形成。古人云:筆軟則奇怪生焉,毛筆書寫的筆畫有一定的寬度,上下輪廓線不是完全水平挺直的。從視覺角度看,提按造成上下邊線的彎曲,視覺效果上是橫畫是帶弧度的,造成橫畫在視覺效果上不平直的審美判斷。豎畫起筆左上右下的斜切起筆,給人的視覺造成向右下方的去向。筆畫的提按造成的粗細變化,邊線的弧度給人造成視覺誤差。任何視覺判斷都是從比較出發的,參照物為標準硬筆書寫直線,對筆形的判斷自然會有誤差,橫豎同理。
綜上,篆書的線條描摹物象,結體盡量仿形,小篆將線條規整化,秦小篆的縱向體勢整齊劃一。隸書革新構字部件,筆畫平直,雁尾突出,橫向取勢。楷書與篆書、隸書相比,最為明顯的特征是斜向筆畫增多,增加了筆畫的運動感,姿勢因此具有不穩定性。第一筆具有斜勢,必須通過字內其他點畫的配合呼應來調節整個字形的端嚴結體。筆畫、結體的豐富性,讓楷書成為最富藝術魅力的端正字體。對楷書結體的布局安排,體現了書者的構形理念和審美觀念,不同書家的各具特色的表現方式,造就豐富多彩的風格面貌。
學習書法,以結字為主,先求結構的準確,輔之以用筆的探究,只有基本訓練積累到一定的量,書寫才會有質的飛躍。啟先生提倡學古而不拘泥于古,學習經典碑帖的同時要加入自己的理解。有一定的書寫基礎后,再提高結體的變形能力。運筆要尊重自然,通過變形表現各種各樣的書寫風貌。字形可以看作是點畫之間的組合形式,結字方式有主客觀兩方面:客觀規則要表現漢字結體固有的形式美,但也要有主觀意識,即個人理解力的參與,要表現人文精神,進而保證字形的規范性與獨特性。
清代末期,康有為《廣藝舟雙輯》碑學理論的總結標志著碑學觀念的成熟,簡牘墨跡等新出土的材料,打破碑學書法程式化的局限,碑學不斷吸納新的書學元素,體現出了較強的包容性。清代碑帖繁榮之后,一大批書家開啟了碑帖相融的新道路,如沈曾植將漢簡中章草靈動筆意與雄強寬博的北碑相融合,筆畫連續擺動,筆觸厚重,書風既奇趣橫生又高古樸拙,因而占據書法史的重要位置。啟先生延續了碑帖兼容、碑帖并重的觀念。
啟先生的學書觀念與自身所受教育有很大關系,對初學者學書有一定的價值和意義。學書所以宜臨古碑帖,而不宜但學時人者,以碑帖距我遠。初學書法,以經典法帖為核心進行臨摹,建立對傳世名碑法帖的認知框架,形成對經典的整體認知。個體通過對書法基本知識規整化、系統化梳理,學習者會有一個客觀的比較,臨摹范本選擇的依據和理由更具有科學性。近人書法尚不可以成為學習的范本。
啟先生對“碑”與“帖”有獨特的見解。“碑”最初指立于墓前的石塊,在石頭樁子上刻墓主姓名,起標識作用,后來成為歌功頌德的載體,記事贊揚的文字為碑文,一般用正體,便于識別。到唐代,李世民父子以行書入碑,碑刻風氣盛行。到清代末期,提倡取法古拙磅礴的碑刻,從阮元到康有為,一路提倡碑學。“帖”本為熟人交流的小字條,書寫隨意簡便,為書寫筆跡。墨跡材料不易保存,多以刻帖的形式存留。鄧寶劍先生《因類置評—從書法的分類談到書法的品評》中,按照復制與傳播過程中形成的類型分類說道:“真跡與摹本,又可統稱為墨跡;刻帖與碑刻,又可統稱為刻本或者碑版;墨跡是用毛筆書寫或描摹出來的,而刻本是由刀參與完成的。”碑帖受字體類型、書寫者、書寫過程、制作程序等多種因素的影響,不能完全明確指明界限,需要具體碑帖具體分析。本文碑帖概念按廣義分類,碑指有刀參與,帖指毛筆書寫的墨跡。
啟先生能較為客觀地看待碑與帖。碑和帖的問題,并不是說帖就是低的,碑就是高的,也并不一定寫碑就高尚,就是正統。碑和帖沒有誰高誰低的不同,只有用途上的不同。碑帖功用不同,書寫載體,書寫工具,呈現的書體風貌不同,但各自具有不同藝術價值,相互之間不宜作高下之分。先生從書寫實踐基礎上提出辯證看待碑和帖的觀點。運筆要看墨跡,結字要看碑志。不見運筆之結字,無從知其來去呼應之致。結字不嚴之運筆,則見筆而不見字。無恰當位置之筆,自覺其龍鳳鳳舞,人見其雜亂無章。在學書過程中要客觀對待碑和帖,運筆要看墨跡,墨跡保留了筆觸的行進軌跡,毛筆的起、行、收清晰可循。碑刻由于功用特殊,字體一般寬博大氣、造型端莊,適合結體取法。受刻工水平影響,加上長時間的風化侵蝕,筆畫軌道失真,具有模糊性。刻帖是為了保存并傳播書法墨跡,所以刻工會盡量還原原帖的樣子,碑刻則是手工和刻工合作的工藝品,刻工可以盡力依照書丹的原貌奏刀,也可以大膽改編。在學習碑帖時,要善于分辨刀筆之別,書寫要尋求筆畫本來的狀態。
《論書絕句》中有兩處提到辨別刀筆之別的重要性。第九十七首:“少談漢魏怕徒勞,簡牘摩挲未幾遭。豈獨甘卑愛唐宋,半生師筆不師刀。”“師筆”指取法墨跡;“師刀”指取法碑版,“半生師筆不師刀”證明先生對墨跡的重視,筆法的本真在墨跡中。這首詩是啟先生后來所作,此時啟先生已然有扎實的結字功底,遂追求用筆的磊落細膩。啟先生并不是師法墨跡而不師法碑刻,而是在結體穩定的基礎之上轉而重視墨跡。唐代的碑與刻帖,也需要借助墨跡,探究筆畫書寫的動態過程。學書要做到碑帖兼容,觀摩墨跡是破解碑刻筆法的方式,在墨跡的研究中獲取筆法的真諦,運用于碑刻書法的學習中,取其有益成分滋養書法創作。第三十二首:“題記龍門字勢雄,就中尤屬始平公,學書別有觀碑法,透過刀鋒看筆鋒。”“透過筆鋒看刀鋒”體現了先生尋求筆法本真的追求,明辨刀刻工藝與書寫筆跡的區別。對石刻的臨習,心、目要能辨刀與毫,刀更易刻出棱角分明的方角狀,毛筆是不好表現出來的,書寫時要避免多次涂抹、修補追求刀感。碑刻受保存環境因素的影響很大,筆畫斑駁不清,可以用同時代墨跡做參照,辨別筆觸的運動軌跡。
啟功先生的臨帖觀為學書者建立了正確的指導。
第一階段,先生從如何選臨碑帖以及學書次序談起。或問學書宜學何體,對以有法而無體。所謂無體,非謂不存在某家風格,乃謂無某體之嚴格界限。學習的字體內容并非有嚴格的書寫模式,學習要融會貫通,集各家融于己。初學碑帖的選擇沒有固定的標準,遵從內心,選擇自己喜歡的、感興趣的未嘗不可。反對嚴格的字體選擇模式,如認為篆書是其他字體學習的基礎。學書法的人都知道,要寫好行書宜先學楷書作基礎,道理在于“結字”,行書是楷書筆畫的連筆映帶,是楷書的快捷書寫的結果,但側面表露出楷書學習的基礎性與重要性。漢字字體的演變是在書寫中完成的。篆、隸、草、行、楷的演變并不是單線發展,歷來認為學書應從篆書到隸,楷書的書寫應該安排在隸書書寫之后的觀點有失偏頗。成熟字體具有獨特的用筆方式和結體特征,皆可作為初學范本,初學者需觀察、臨摹所學字體的本質特征,掌握基本的用筆方式和構字規則。當然,了解不同字體的演變源流,有助于所學字體的理解與運用。
選好臨摹范本后,第二階段從如何臨摹談起。或問臨帖苦不似奈何?告之曰:用不能似,且無人能似也。握筆方式、書寫姿勢、書寫心理狀態的差異,臨摹是很難與原帖完全相似。臨摹時要思考,取法范本的哪些要素,抓住哪些主要臨摹點。如對于初學者,最開始應追求結字盡量準確。行書宜當楷書寫,其位置聚散始不失度。楷書宜當行書寫,其點劃顧盼始不呆板。行書注重筆畫間的連筆呼應,楷書注重點畫的結體,臨習時可以相互借鑒參考。行書追求便捷,個別筆順與楷書不同,要觀察筆畫之間的先后關系。
下面分析具體臨摹的方法:讀看、影摹、對臨、背臨、習作五步。
讀看,即視讀碑帖,要站在宏觀意義的立場。臨摹前把握范本的梗概,先著眼范本的整體知識面,了解文字內容、書寫背景,進而微觀分析筆畫特點、構架方式、字內余白、章法布局等要素。影摹,具體程序是,將書寫載體置于范本之上,用毛筆按范字筆畫直接印寫;或者先用硬筆勾勒筆畫中心骨干,再用毛筆摹寫。通過準確臨摹,從筆毫行進路徑體會點畫的形成過程,感受筆觸的微妙變化、結構的合理安排和精準的學習范本。學習的著重點放在結字。筆畫之間的距離、相對位置、筆畫方向等直觀性要素,是初學者可以感受到并運用到的。摹寫切忌為追求筆畫外形完全一致,不斷去描描畫畫、勾勾填填,這樣就失去了摹寫的作用。影摹要有整體觀念,提前讀帖,掌握結字規律,下筆肯定不拖拉。先把握結字的準確性,再去追求書寫流暢。對臨,摹寫解決結體問題,對臨就要將重點放在筆畫的用筆方式和連貫性上。對范本進行臨摹,從看一個字開始,再到多字,不斷提高自己的識記能力和書寫能力。背臨,可與對臨穿插進行,注重分析、理解,還原字的筆畫、結字特點。從摹寫到對臨再到背臨的過程,有更深入的理解,也是知識不斷內化的過程,成為書法藝術學習的堅實基礎。習作,前四步學習的運用。將之前所學結字規律、用筆方式,根據創作內容進行初步構思,做到意在筆前,然后結合自己的審美感受,探索創作規律,形成具有自身特色的筆墨語言。
“用筆”與“結字”是書法藝術的兩大要素,趙孟頫與啟先生關于兩者關系的觀點并不矛盾,需要辯證看待。啟先生通過書寫實踐證得楷書結字“黃金律”,還總結出先緊后松、先小后大、先窄后寬等結字規律;同時,提出沒有真正的橫平豎直的書寫原則。筆者分析了橫畫右上傾斜的原因,為右手書寫的生理習慣、書寫本體的筆法、筆勢以及視覺誤差四種。楷書最為講究結構的平衡關系,眼和手在漢字書寫中發揮的作用是巨大的,眼要觀察最直觀的字形結構,手要將其表現出來,對于初學者應以直觀結字為先。臨帖是學書的第一步,是書法創作的根基,范本的選擇、碑帖的取法、臨摹的具體步驟等是初學首要面臨的問題,啟先生書學思想對此很有借鑒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