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州宗祠建筑石雕藝術的文化內涵與價值

◆謝禮 何新聞（華南農業大學珠江學院）

1.潮州宗祠：潮汕文化的核心

宗祠文化博大精深，是儒家禮制的產物，是崇孝敬祖的場所，是民間建筑中的瑰寶。宗祠，又稱宗廟、祖祠和祠堂，是同族人祭祀祖先、先賢的堂宇，也是家族議事、傳承禮德、凝聚族人的重要場所。在中國傳統儒家文化里，宗祠是聚居族人的姓氏徽記，作為人人皆有的姓氏，以血緣文化形式記錄著中華民族形成與發展的歷程，并以不斷的連續性、強大的凝聚力，使民族融合，文化自信，傳載了以“和諧”為核心的人文精神。

潮州宗祠是潮汕文化的核心，歷史積淀悠遠，文化內涵深厚。潮人建祠的歷史悠久。自唐宋，潮州人從中原遷徙而來，移居后修建宗祠，安放祖宗牌位，以懷報祖德、慎終追遠，祈望將遙遠祖先的榮耀帶來，以飲水思源、報本反始的孝思，維系族人的共同榮譽。距今千年歷史的韓文公祠為典型案例，建于北宋咸平二年（999），是中國現存最早紀念唐代文學家韓愈的祠宇（圖1）。直至明代中葉，朝廷允許民間百姓修建祠堂。“聚族而居，族必有祠”，民間建祠之風興盛。至清代，潮人建祠之風更盛，城鎮與鄉村均建有不同規模大小的祖祠、宗廟，尤以己略黃公祠著稱（圖2）。建于清光緒十三年（1887），公祠建筑石雕、木雕裝飾精美絕倫，集中體現清末潮汕民居建筑的藝術特色。清后期，一些海外致富華僑回鄉建祠，以懷報祖德。從熙公祠由華僑陳旭年出資建于清同治九年（1870），竣工于清光緒九年（1883），歷時十四年，被稱為“潮州祠堂建筑中的杰出代表”，享譽海內外（圖3）。宗祠的盛興，推動了潮州石雕藝術的蓬勃發展，石雕藝術作為潮州宗祠建筑裝飾的重要組成部分，集材料、雕刻工藝、繪畫、書法、文學于一體，宗祠建筑呈現出精巧端莊、宏麗壯觀的獨特風貌。

圖1 韓愈的祠宇

圖2 己略黃公祠

圖3 從熙公祠

2.宗祠地理、歷史與文化生境

任何一種地域文化面貌的形成與發展變遷，與地理環境的制約、資源的利用、有效的生產技術和合理的社會組織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

2.1 獨特的地理生境

潮汕位于廣東省東南部，東與臺灣島隔海相望，東北與福建省相毗連，東北與西北多高山，東南面海。

漫長的海岸線和廣闊的海域，沿海島嶼叢礁密布，構成了潮汕地區獨特的地理生境，而這種地理環境狀貌的形成和演變需要上萬年的悠久歷程。作為潮汕地區的潮州，從歷史角度而言，包括潮州、汕頭、揭陽以及粵東部分地區；從現代區域劃分而言，指的是潮州地區、潮汕文化的一部分，有著相同的地理環境和歷史、文化基因。

潮州屬亞熱帶海洋性季風氣候，雨量充沛，氣溫濕熱，同時又是臺風登陸地帶，水氣侵蝕和臺風襲擊干擾，不宜于易腐蝕損壞的木結構建筑，為了防潮、防雨，以及防止海風所帶來的鹽堿性腐蝕和破壞，宗祠民居建筑高度通常較低矮。因此，石材成為宗祠建筑主要結構用材，石材多為花崗石，具有結實堅固、耐磨抗壓、防腐防蝕等優良品質，多應用于墻體、墻基、柱礎、梁架以及臺階、圍欄、抱鼓及建筑裝飾等。

2.2 悠遠的歷史與深厚的文化生境

“一部中國建筑史，幾乎是整個民族發展史”，建筑是文化的載體，是人類文明的棲息地，也是民族生活的歷史記憶。潮州石雕是一種建立在建筑結構上的藝術，始于唐宋，盛于明清，表現出鮮明的地域文化特色。

自明代，潮汕人不斷遠離故土，向海外開拓。明代后期，潮汕儒教的繁榮空前絕后，當潮商躋身社會上層后，他們返回家鄉，興建祠堂，標榜孝義，炫耀表彰。祠堂的興建，對石雕藝術的形成和發展起著極大的推動作用，其裝飾語言更加豐富精湛，所表現的題材內容承載更豐富的歷史與文化信息。宗祠不僅僅是后人祭祀先人的場所，而且是潮文化凝聚以及潮人展示財富與實力的象征，從而呈現出有形的地域文化與無形的地域文化相結合的文化景觀。

3.宗祠建筑石雕文化內涵

建筑是文化的載體，文化是建筑的靈魂，刻在建筑上的石雕藝術是一幅歷史文化畫卷。潮州石雕作為祠堂建筑中的裝飾語言，不僅技藝精湛，而且承載著深厚的歷史與文化信息。

3.1 海洋文化的呈現

潮州宗祠建筑石雕裝飾藝術具有鮮明的地方特色：一是因為材料的選擇和應用，與依山面海獨特的地理環境和氣候條件有著密切的聯系，二是題材內容的涉海性，由此呈現出海洋文化的特點。

獨特的地理環境決定了宗祠建筑材料的選擇與應用。由于潮汕地處沿海地帶，北靠蓮花山脈，南瀕南海，背山面海的空間環境，以及獨特的沿海山脈地理環境，為宗祠建筑和石雕藝術的創造提供了得天獨厚的材料生境。品質優良的天然石材—花崗石，不僅密度好，具有耐磨、耐腐、抗壓等堅實耐用的優良性能，以及抵御沿海潮濕溫熱、海風侵蝕等特殊的氣候條件，而且材質表面呈芝麻灰或黑白麻，具有良好的自然色澤與肌理，使宗祠建筑樸實淳厚，同時石材的堅實性，為精雕繁刻工藝奠定了良好的基礎，讓潮州宗祠建筑石雕展示出純樸素雅、精巧華麗的藝術個性。取自于海岸邊的天然石材既是宗祠建筑墻體、墻基、柱礎、梁架、門廳構架以及臺基、圍欄和地面等主要用材（圖4、5），又是宗祠建筑不可或缺的裝飾材料，石雕裝飾應用于宗祠建筑牌坊、門樓內外及檐廊梁架、窗花等，形成別具一格的建筑石雕藝術。

圖4 石結構門架

圖5 石臺級

潮州建筑石雕表現出鮮明的地域文化特征，如題材內容的涉海性、表現形式的多樣性和開放性，以及藝術風格的粗獷性，其中海洋文化最為顯著的特點是題材內容的涉海性。

題材內容的涉海性，主要體現在海洋元素的運用。在韓愈的《泛舟韓江吟詠》中寫道“秀嶺如屏耀明珠，一江帶水安北郛。南北船舶舊航道，來往車輿新要樞”，可見唐朝時期韓江兩岸車水馬龍，來往易市，海上貿易已是一派繁榮的景象。大海對潮州人的生活產生著重要的影響，他們從小生長在海邊，與海有著獨特的情感。因而魚龍、蝦蟹、水紋等海洋元素被大量地運用在祠堂建筑石雕裝飾中，寓意和象征著喜慶吉祥、守財旺財等，表達“圖必有意，意必吉祥”的價值理念和美好愿景。蟹，是富甲天下、八方招財、縱橫天下、順風順水的象征（圖6）；“魚”是“余”的諧音，寓意年年有余、生活富足、吉慶順意；在潮州石雕藝術中，常見龍頭、魚身和水紋元素的結合（圖7），魚為凡物，龍是神獸，魚和龍都生活在水里，寓意事事順利，祈望事業的成功和夢想的實現。潮州石雕裝飾藝術中，也有反映潮州人下海捕魚的勞作場景（圖8）。海洋元素的運用，賦予宗祠建筑石雕藝術深層的文化內涵，表達了潮州人對海洋的敬畏之情。

圖6 石雕蟹紋

圖7 龍頭魚身元素構合

圖8 下海捕魚場景

3.2 多元文化的融合

潮州文化本土特色鮮明且兼收并蓄，融合了來自北方大陸的中原文化，同時也吸收了隨海上貿易而至的西方文化，從而凸顯出包容、對抗、融合的文化特征。因而移民文化和本土文化的融合成為“潮文化”一個重要特點。

潮州宗祠建筑是本土文化與中原文化的融合。在潮州石雕藝術中，石獅是宗祠民居建筑重要的裝飾物，其造型充分體現與漢文化的交融。據史料記載，石獅最早起源于東漢時期，因其威武的形象，與虎一樣，被稱作百獸之王，深得人們喜愛與尊崇，并被賦予了多種寓意，擺放在官衙廟堂、豪門巨宅門前兩旁，成為看守門戶的吉祥物，以護衛鎮宅、辟邪驅惡，或象征著權力與尊嚴，或寓意吉祥平安。在潮州，石獅鎮宅護院遺風不泯，幾乎每一座宗祠門前擺放一對（圖9）。同時，潮汕地區素以儒家思想為正統，在《陳堯佐集》中記載“潮人雖小民亦知禮儀”，明清時期，潮汕地區已經處于漢文化的先進行列，潮州宗祠石雕藝術題材內容更加豐富，且內涵深厚獨特。清代宗祠門樓浮雕麒麟中“國”字紋，就體現了潮人以忠孝為本、愛國如愛家的崇高思想與情懷。同時，穿過“國”字紋的寶劍紋表現出潮人敢于冒險、不畏艱難、開拓進取的性格特征（圖10）。

圖9 潮州門前石獅

圖10 “國”字與寶劍紋的結合

潮州宗祠建筑又是本土文化與海外文化的融合。自古至今，潮汕地區的海上貿易格外發達，自唐代，潮汕便是海上絲綢之路的重要門戶，至明清，海上貿易得到進一步發展，潮汕人遠渡海外并形成了著名的“潮汕商幫”。他們背井離鄉，對家人和祖國充滿了思念，經過多年的打拼，積累了財富，便回報家鄉，修建祠堂。同時，多年的異國生活，受海外文化熏陶，他們帶回了大量的西方建筑樣式和裝飾風格，這一切促使宗祠建筑石雕藝術呈現出多元文化的融合。

4.宗祠建筑石雕藝術特點

石雕、木雕與嵌瓷，并稱為潮州古建筑裝飾工藝“三絕”。從明初至清末，潮州宗祠建筑進入鼎盛時期，且留下了許多聞名遐邇、飲譽海內外的建筑石雕傳世精作。

宗祠建筑石雕裝飾細刻繁雕，技藝精湛，手法豐富多樣，如采用圓雕、浮雕、鏤通雕、沉雕、平通雕等不同表現形式和手法，突破空間與時間的限制，形象地表現了多層次題材內容，并采用多層鏤空技法，尤以鏤通雕見精湛，如梁枋垂注、梁柱轉角石雕裝飾構件，甚至施以彩色，形成空靈剔透、精細瑰麗的視覺效果（圖11、12）。“雜雜、勻勻、通通”成為潮州宗祠建筑石雕藝術獨具特色的表現手法和構圖形式。“雜雜”，是指具有空間關系的藝術。在宗祠石雕藝術中，構圖手法的豐富，即將多種表現的事物結合在一起，組織出一幅有主次、有節奏的畫面，且雜而不亂；“勻勻”，意指雕刻章法均勻豐滿，有層次又有穿插；“通通”則指單層到多層鏤空技法，使其產生空靈剔透的藝術效果。石雕藝術工藝與構圖之精妙，創造了許多嘆為觀止的傳世佳作。

圖11 梁枋垂注鏤通雕裝飾

圖12 梁柱轉角鏤通雕裝飾

己略黃公祠，被稱為“潮汕建筑的瑰寶”，因集石雕、木雕、嵌瓷于一體，似一座惟妙惟肖精妙絕倫的雕刻博物館。其石雕精巧華麗，令人稱絕。從門樓兩邊的石雕裝飾，門楣線以下至門檻線正面墻壁的左右兩邊，為四幅沉雕立軸式落地式書法文本，左右相向墻肚則采用沉雕松、竹裝飾，均衡布局，簡潔疏朗；門楣上方為淺浮雕石刻門匾，門匾兩側采用浮雕人物、山水場景花板裝飾。門樓檐廊左右配有《封神演義》人物故事連環畫形式石雕，結合圓雕、半圓雕、浮雕、平通雕和鏤通雕等多種雕刻手法，繁雜而不亂，且人物造型精致、表情生動，刻畫出西周時期一個個轟轟烈烈的歷史情境（圖13、14）。石雕藝術的故事化與多種表現手法的視覺化，烘托了場景氛圍，強調了視覺空間層面上的藝術感知與心靈感受。

圖13 門樓檐廊

圖14 《封神演義》人物故事石雕裝飾（局部）

從熙公祠，以精湛的鏤空石雕成為潮州建筑石雕藝術的典范、“潮州民間建筑的瑰寶”，其石刻技藝達到爐火純青。鑲嵌于門樓石壁上的四屏石雕，正儀門左右對稱的兩屏為“花鳥蟲魚”，南北兩邊相向兩屏，分別為“漁樵耕讀”和“士農工商”（圖15、16）。每屏構圖豐滿，精雕細刻，獨具匠心，其人物、動物、植物以及山水造型采用不同雕刻手法，表現多層次題材內容。雕刻技藝采用半圓雕、浮雕、平通雕和鏤通雕等多種雕刻手法；題材內容包含鳥語花香、蟲魚爛漫的大自然情景，或鴨子荷下戲水、捕魚的情節，或田間耕種、上山砍柴、撒網捕魚等生產與生活場景，或下棋觀棋娛樂，或經商、耕讀等等，將表現多種事物、多種生活場景與多種雕刻表現手法結合一起，組織出有主次、有層次、有節奏的畫面。宗祠建筑石雕通過以人、物和社會關系的互動以及生產生活的動態過程為核心進行“情景式”呈現，記述和傳載了潮州人農耕文明時期生活、歷史與文化信息。

圖15 漁樵耕讀

圖16 士農工商

尾語

潮州石雕作為宗祠民居建筑中獨具特色的裝飾語言，是藝術與文化價值的完美結合。作為一種文化符號，它傳載著潮人族群歷史文化與社會脈絡的內涵和價值，彰顯出潮人精湛獨特技藝與精工細作的性格特點。在當今元宇宙、數字技術、數字藝術和網絡技術，為傳統民間藝術的保護與創新發展帶來巨大的影響和前所未有的機遇中，如何賦予傳統民間藝術永續的生命力，實現潮州石雕藝術新的時代內容與現代藝術形式的創新融合，使之最大程度地發揮其歷史價值、藝術價值、社會價值和經濟價值，是我們不斷探索并為之不懈努力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