懼者生存

吳啟錢

應邀參加一個交班儀式，父親老王把一手創辦并經營了近四十年的公司，交給兒子小王。

董事長選舉、法定代表人變更、章程修改等法律手續，事先已經一應辦好。交班儀式上，老王當著公司管理層干部和員工代表的面，把象征公司掌控權的公章交給了兒子，同時還贈送小王一條已經裝裱好的橫幅，上面是他自己書寫的四個字：懼者生存。

懼者生存，是這位父親一輩子商海耕耘的經驗總結。

老王說，當年一起從辦鄉鎮企業開始經商的同鄉、同學、同事、同仁，一個個武藝高強，智商情商俱佳，生意風生水起，人生風光無比。但三四十年過去，失敗的也不少，有的在股海里被淹，有的在“跨界轉場”途中“光榮”，有的因給人擔保身纏巨額債務而窒息，有的被一些自己都理解不了的新概念忽悠得傾家蕩產，還有的犯罪入獄。而老王始終如履薄冰，不敢在自己不熟悉的領域多走一步路、多說一句話，“正是害怕，讓我的公司在一次次危機中活了下來，并且成為‘全國制造業單項冠軍。”

害怕或者說恐懼，實際上是所有動物自我保護的本能，也是人類文明進步的內在驅動力之一。

因為害怕，動物們不僅會以偽裝、躲藏、逃跑、欺騙等手段避險，而且其識別與防范風險的本領被寫進了基因深處。動物學家認為，初生的牛犢也是怕虎的。一部分原因是，牛犢的父母怕虎，遺傳給了牛犢，另一部分原因是，在進化過程中，見了老虎不知道逃跑的牛，往往會被老虎吃掉，所以它們的基因不會遺傳下來。因此，“初生牛犢不怕虎”只具有比喻意義。怕老虎已經進化成牛的本能，就像人天生怕蛇，老鼠天生怕貓一樣。地震前夕，一些動物能提前預知并做出反應，原因只有一個：害怕，目的也只有一個：遠離危險，讓自己能夠活得長久一些。

人類也一樣，因為恐懼，不僅如其他動物一樣，進化出了諸如“談虎色變”“杯弓蛇影”“懸崖勒馬”等本領，還學會了制造和使用工具，并制定了規則、建立了制度、構建了法律，讓人類遠離弱肉強食的黑暗叢林，步入了文明社會。因此，美國思想家愛默生就說過：“恐懼是偉大而有遠見的導師，是一切變革的前兆。”

看過一個視頻，雨天的公交車站，候車的人被疾馳而過的汽車濺了一身水，只能無奈地沖著遠去的車輛咆哮。鏡頭一轉，候車的人手里拿著一塊磚頭，路過的汽車無不剎車，緩慢通過。

不是開車的人突然變得文明，而是候車人手里的磚頭讓司機恐懼。

同樣是開車，不久前，在上海一高架橋上，一輛黃色工程搶險車司機故意別正常并道的藍色奧迪車，被憤怒的奧迪車司機逼到了高架護欄上，差點兒釀成悲劇。這名工程車司機可能就是無所畏懼之人，什么故意毀壞公私財物，什么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什么尋釁滋事，交規、公德都靠邊站，什么都不怕，結果差點兒小命不保。“無畏”到瘋狂的人，往往離死亡就不遠了，所謂“天欲其亡，必令其狂”。

所以，高爾基說：“要是人沒有了恐懼心，就一切全完了！一切全毀了！一切全垮了！據說，世界就是靠人們的恐懼心來維持的啊！”所以，孔子說，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

當然，在現代文明社會，人們的恐懼或害怕，不僅僅來自生存的本能，也是源于希望。法國思想家拉羅什福科在其著作《道德箴言錄》中說：“希望和恐懼是不可分割的。不存在沒有希望的恐懼，也不存在沒有恐懼的希望。”這種希望的恐懼或者說恐懼的希望，其實已經不是害怕，而是敬畏了。

給接班的兒子送“懼者生存”橫幅的老王，他口中說的害怕，實質上就是敬畏，也就是重規律、不蠻干，守規則、不沖動，有邊界、不盲目，有所為并有所畏。“君子不立于危墻之下”，企業家更不能總是熱血沸騰、無所畏懼。所謂“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是一種內心的堅定和勇氣，而不是行為上的莽撞。因為，勇氣的核心就是“害怕”。

從這個角度來說，在現代社會里，“懼者生存”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道理。

【原載《寧波日報》】

插圖 ／ 懸崖勒馬 ／ 佚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