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龍舞，少年風

林毓賓

1

清晨，明亮的陽光灑落在長洲村縱橫交錯的小巷，給古老的蚌殼墻染上了黃亮的色彩。

根叔一早來黃氏大宗祠開門。今天是周六，學醉龍舞的隊員如期訓練。根叔練習武術多年，雖然已是70歲高齡，但仍神態爽朗，村民都叫他“根叔”。

黃琪7歲了，他牽著爸爸的手來大宗祠練醉龍舞。孩童時期，媽媽就常帶他來大宗祠看爸爸、爺爺教人練舞，他就在一旁模仿著他們的姿勢扭動起來。去年，黃琪上一年級，爸爸正式教他練舞。不過新鮮感過后，黃琪就失去了練舞的興趣和耐心，爸爸半哄半騙，他有時肯學，有時磨蹭著，不大樂意學。

今天，黃琪練習了一陣子基本功，圓嘟嘟的小臉蛋滿是汗水，爸爸給他擦汗，讓他再練一遍。他瞪了爸爸一眼，噘著小嘴，賴在地上哭鬧。

“不練了，不好玩。嗚嗚……”

爸爸走過去想拉黃琪起來，根叔先一步抱起孩子，示意爸爸別管。

根叔抱著黃琪來到廂房，從冰箱里拿出一杯冰淇淋、兩個蛋糕給他。他一見，不哭了，立即跑去洗手，坐在椅子上吃得津津有味。

“真好吃，還是阿爺好，爹爹逼我練，好惡啊！”

“不能這樣說你爹。醉龍舞誕生于咱們長洲村，你爹教你學舞，你要用心學才對，以后還要把它傳承下去。阿爺拿一個古老的木龍給你看看。”

根叔從儲藏柜中拿出珍藏多年的清代古木龍，給黃琪講起醉龍舞誕生的歷史傳說：兩百多年前，浴佛節那天，一個和尚在香山縣岐江河邊洗澡時遇到蛇，把蛇斬成兩截。恰好一個老漁翁經過，撿起斷蛇亂舞，蛇頭化作龍飛走，蛇身化作欒樨樹，長在河邊。有一年香山縣發生瘟疫，鄉民用欒樨葉煮水喝，驅除了瘟疫。后來，人們用木頭雕成龍頭和龍尾，在浴佛節那天跳醉龍舞，摘欒樨葉做成欒樨餅吃，祛邪祈福。

黃琪摸摸木龍，滿臉疑惑地問：“它真的是蛇變的嗎？‘瘟疫是什么怪獸呢？醉龍舞能打敗怪獸嗎？”

根叔笑哈哈，撫摸著他的頭說：“你用心跟著你爹學醉龍舞，就能打敗怪獸，好好玩的。”黃琪似懂非懂，點點頭。

2

黃洲小學位于長洲村，本村的孩子和新中山人的孩子都在這里讀書。黃校長與市非遺文化中心商量后，決定在學校成立醉龍舞隊，從二、三年級的學生中選拔隊員學習跳醉龍舞。

起初，黃校長以為沒有多少學生報名，沒想到消息發布后，近百名學生踴躍報名。他讓負責組隊的體育老師唐老師篩選，并讓通過初選的學生寫一份申請書，簡單談談為什么要學醉龍舞。

唐老師選出36名學生進行集訓。學生寫的申請書中有幾份很有意思，唐老師拿著仔細看。

黃琪：我阿爺、爹爹是醉龍舞的傳承人，我一定要學習醉龍舞，以后才能教別人學習。我已經跟阿爹學了兩年，加入學校舞隊肯定能跳得更好。阿爺說，我如果選上了，他獎勵我一盒軍艦積木。老師你要選我哦！

伊揚：我被爸媽從四川接來中山，到達長洲的第一天恰好是浴佛節，見到人們跳醉龍舞，與我以前見過的舞長龍不一樣，我覺得很威風。我想學，但是我爸不同意，說只有男孩才能耍龍，女孩不可以。我不信，偏要學。

彥澤：去年在香山美食節上，我看到中山與澳門的醉龍舞表演，耍起來好酷啊！我也想學，小伙伴笑話我胖，說我要是學會跳醉龍舞，他們請我吃咖喱魚蛋。我的身手靈活，一定能學會醉龍舞。

筱芳：俺河南人喜歡練武術，鍛煉身體。我學會跳醉龍舞，就能像花木蘭一樣，舞藝高強。

好苗子。唐老師給這四人的資料做記號——他們學醉龍舞的目的與眾不同，優先錄取。

經過一個月訓練、考核，黃琪等24名學生入選醉龍舞隊，其他學生作為替補隊員，正式學習醉龍舞。

訓練過程是枯燥的，扎馬步、跑步、練臂力與彈跳技能等一系列訓練下來，腿腳手背等都會酸痛。過了半個月，有幾個學生承受不了，加上家長也心疼孩子，有些學生退出了舞隊。

伊揚與筱芳私下聊起來，也有了退隊的念頭。

伊揚訓練有點過度，吃飯時手腕酸痛，拿著勺子的手都在發抖。有幾次訓練后，她累得連寫作業都提不起勁，作業遲交了，被老師批評。“學醉龍舞又累又挨老師批評，我圖啥？”

筱芳的體能偏弱，每次跑步后容易累。久而久之，她抱怨道：“說是學醉龍舞，可練來練去總是這幾個動作，教練是不是騙人的？”

她倆決定退出舞隊。

周六下午，隊員們如期來到大宗祠訓練。唐老師發覺伊揚和筱芳有點不對勁，不是走錯位，就是轉錯方向，完全亂了節奏。

中間休息時，唐老師問問她倆是怎么回事。

聽了她倆說出的原因，唐老師說：“你倆先別退出，我教你們怎樣緩解身體的酸痛。另外，你們多觀察黃琪和彥澤是怎樣訓練的，多與他倆交流，學習他們的練習方法，會有好轉的。”她倆聽后點點頭，自信的笑容又重新泛起。

回到訓練場，唐老師留意彥澤的學習狀態。彥澤加入舞隊以來，訓練起來有板有眼，除了有一次生病之外，他幾乎沒有請過假。不過，唐老師發覺他的眼神有點游離不定。

黃琪與彥澤是領舞的A角和B角，唐老師對他們的教導格外用心。他經常關注孩子們的訓練進展和心理狀態，元旦匯演的日子越來越近，不能出現差錯。

唐老師與根叔商量后，決定開動員會鼓舞士氣！

3

這天放學，所有隊員到大宗祠集合。

針對近期有學生退出舞隊的情況，唐老師簡單說了說他們退出的原因，他想聽聽同學們對學醉龍舞的真實想法，希望大家能說出心里話。如果有困難，老師會想辦法解決；如果有好建議，老師也會采納。

學生們面面相覷，交頭接耳，冒出幾個聲音：太枯燥了，不好玩；練舞能不能少做點作業；不喜歡跑步，腿腳酸痛；家人接送不方便……

唐老師拿出黃琪和彥澤當初報名時的申請書，念一段給大家聽，然后播放音樂，由彥澤拿著木龍跳醉龍舞，再讓他倆說說自己練舞后的感想。

黃琪看了根叔一眼，根叔微笑著向他點點頭。

黃琪說：“幾天前，爹爹、阿爺帶我去澳門看鮮魚行的阿叔跳醉龍舞，認識了一個小朋友，他叫麥可，比我大一歲，學醉龍舞4年了，跳得比我好。他聽說我們學校有老師教醉龍舞，很羨慕，說以后想來看看。我要繼續練舞，要贏了他才行！”他瞥了根叔一眼，眼里多了幾分自信。根叔向他伸出大拇指，瞇笑、點頭。

唐老師示意彥澤說說，他揚了揚眉頭說：“我在家做作業累了，耍一會兒醉龍舞，出點汗就好了。練舞能鍛煉身體，有什么不好呢？我喜歡。”

“學了幾個月，你還是胖嘟嘟的，也不見瘦。”一個女同學笑著說，大家跟著哄笑起來。

彥澤拿起木龍又耍了兩下，得意地笑著說：“瞧我的身手就好，多麻溜，別光看我的身材嘛。”他神情滑稽，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一個男學生說：“唐老師，學醉龍舞太累了，我們學了好幾個月還是笨笨的。有沒有簡易的速成動作？”

根叔示范了“金龍現爪”動作：單腿獨立，身體挺拔，穩固如山。他讓男學生模仿動作。男學生模仿一下卻沒站穩，差點摔倒，同學們都笑他。根叔說：“醉龍舞融匯洪拳、醉拳等武藝和雜技，很重視‘腰馬。也就是說要勤練武功，勤跑步、扎馬步等，夯實基本功。馬步扎得穩并且有力氣，舞起醉龍才好看。你要練好基本功才行，不然站不穩、沒力氣，哪像醉龍，我看像醉貓。”

“喵喵……哈哈……”隊員們模仿貓叫，笑成一堆。

男學生揮舞雙臂作龍爪飛舞動作，他說：“我是醉龍不是醉貓。根爺爺，為什么叫醉龍舞呢？是不是因為喝酒醉了，拿著木龍跳舞呢？”

根叔說：“在古代，每逢浴佛節，長洲村民到侯王廟祭祀，大家一起吃飯喝酒后，就會游街舞木龍，因為有點醉，這就變成醉龍舞。”

男學生說：“大人喝酒噴火，好玩。我們為啥不能那樣玩？”學生們紛紛應和著。

根叔擺擺手說：“小孩子不能喝酒，更不能噴火，很危險！學醉龍舞是為了傳承古香山縣的歷史文化，領悟它‘形醉意不醉，步醉心不醉的精髓，不是為了喝酒。”

伊揚舉起手問：“根爺爺，好奇怪呀，為什么澳門也有人跳醉龍舞？”

根叔說：“問得好。現在的澳門和中山都屬于古香山縣，以前有中山人到澳門生活工作，也跳起醉龍舞，這種舞蹈就流傳了下來。我希望你們繼續跟唐老師學舞，元旦時中山與澳門的醉龍舞隊要參加非遺匯演，小朋友比比誰跳得好。如果你們用心學舞，我有獨特的飲料獎勵，飲唔飲？”

“要……”嫩姜似的小手爭相舉起，使勁擺晃，“系咩飲料？”

“我自己配制的，下周訓練，誰來就有機會試試，味道好唔好，飲就知啦。”

孩子們紛紛說要來。

4

周一放學后，隊員都準時到大宗祠訓練，為的是能品嘗到根叔的獨特飲料。

訓練完一遍，學生們爭先恐后地涌向廂房。

“系咩飲料？”

“唔使急，個個有份。”

桌上擺著許多玻璃杯，杯里裝著淺棕色的飲料，黃琪在一旁幫忙。彥澤端起杯子大喝一口，眉頭、鼻子擠得變了形，他咧著嘴說：“啥味道啊？”

伊揚、筱芳小心地喝一小口，點點頭：“又酸甜又涼爽，好喝！咋弄的？”

黃琪說：“用冰糖、酸梅汁加涼開水配成的。”

彥澤說：“根爺爺，教我們‘噴火動作吧，含著飲料可以噴火呀。”

根叔說：“飲料不是酒，噴不了火。你那么想學這個動作，我教你。你噴飲料就好。”

彥澤跟著學了兩遍，到了該噴飲料時，他仰著頭卻沒噴出來。根叔問他為什么沒噴飲料，他笑嘻嘻地說：“飲料味道好，舍不得噴掉，喝了。”他撓撓頭做鬼臉。孩子們笑得前仰后翻，根叔也笑得眼睛瞇成線：“原來你想騙飲料喝，小滑頭！”

為了提高表演的觀賞性，唐老師加上“跪轉”舞蹈動作，這需要反應靈敏、體格輕盈的女孩才能做到。經過篩選，只有筱芳最適合。起初她有點猶豫，但是一想到在申請書中寫的話，她答應了。

最初訓練時，筱芳摔了幾次，幸好有氣泡墊擋著才沒受傷。月底，筱芳再表演這個動作時，撐開雙手隨著身體向右跪著旋轉，宛若一只輕盈的蝴蝶在清風中翩翩飛舞，與月初笨拙的舞姿相比真是天壤之別。

見到唐老師滿臉驚喜的神情，在一旁等著接筱芳的媽媽拿出幾個爛布墊給她看，說：“每天晚上做完作業，筱芳就給膝蓋綁上布墊，在小院里練跪轉10到20遍，不知跪爛了多少塊布墊，伊揚也幫忙做了好多塊布墊。不讓她練的話，她不肯睡覺，說她要學花木蘭。這犟孩子！”

唐老師贊嘆著說：“孩子勤練習要表揚，但是千萬要注意安全！”

5

按照活動計劃，12月10日，澳門醉龍舞隊來到黃洲小學進行賽前觀摩演練交流。

黃洲小學醉龍舞隊的孩子們一早到學校，等候澳門醉龍舞隊。

彥澤見到澳門隊的領舞時，覺得他有點眼熟，仔細回想，去年香山美食節，見過他表演醉龍舞表演得有模有樣。

“麥可你來啦！”黃琪飛奔過去。

兩個孩子抱在一起又叫又跳。

“你倆認識？”彥澤拍著黃琪的肩膀，驚喜地問。

“對，他叫麥可，前段時間我去澳門時認識的。他跳醉龍舞好犀利（粵語：厲害）！”黃琪滿臉洋溢著羨慕的神情。

彥澤說起去年見過麥可跳醉龍舞的事，麥可也回想起來。三個小伙伴聊得起勁，幾乎忘了要緊事，直到唐老師吹響哨子集合，他們才各自歸隊。

距離元旦僅剩下半個月，黃琪卻出了小意外：他在家倒開水時，左手臂不小心燙傷了，起了兩個水泡。

黃琪是領舞，該怎么辦呢？唐老師和他爸爸商量后，決定改讓彥澤當領舞，加緊訓練。為了不讓黃琪鬧情緒，他倆叫來兩個孩子，說明原因。

彥澤有點擔心黃琪不高興，只是瞧瞧他，沒說話。黃琪看了爸爸一眼，拉著彥澤的手說：“你當領舞吧。爹爹、唐老師，別因為我受傷而影響醉龍舞演出。長洲是醉龍舞的誕生地，我們第一次與澳門醉龍舞隊比賽，一定要跳出最好水平！”

唐老師伸出大拇指，高興地夸獎黃琪真懂事！爸爸摟著黃琪，用食指刮刮他的鼻梁，笑著說：“你長大了，真棒！”

彥澤說：“我有點擔心自己跳得沒有黃琪好……要不這樣吧，我努力學，黃琪趕緊敷藥，到了元旦那天，他的傷好了就當領舞。如果他的傷還沒好，我當領舞。”

爸爸和唐老師都認為這樣更加妥當。兩個孩子伸出拳頭，快樂地碰了一下，“我們一定能跳出中山少年的新風采！”

伊揚家里種了幾盆蘆薈，她每天放學后，就割一片蘆薈葉拿到黃琪家，給他涂沫傷口用。根叔看在眼里樂在心里——孩子們友愛互助，都是為了跳好醉龍舞，他十分欣慰！

元旦，中山與澳門的“非遺”匯演在石岐文化廣場如期舉行。

黃琪的傷口已康復，他仍當領舞。爸爸坐在臺下給他鼓勁，他朝爸爸豎起緊握的拳頭，堅定地點點頭。

鼓樂聲響起，黃洲小學醉龍舞隊的孩子們，瞬間化成一個個活潑的小精靈，他們手抱木龍，隨著音樂節奏起舞，耍得風生水起。黃琪的舞步嫻熟流暢，舞姿輕靈活潑又動感十足，領著大家踏歌起舞，神韻飛揚；伊揚與黃琪“爭龍”時，一驚一乍，俏態風趣；彥澤的“醉步”與筱芳的“跪轉”，一憨一盈，相映成趣……

黃琪他們表演結束，排到麥可的舞隊上臺表演。麥可上臺時一不小心摔倒了，把手里木龍的龍角摔斷了，他愣住了，不知道該咋辦，焦急地望著教練。黃琪一見，二話不說，將自己的木龍換給他，鼓勵他說：“你能行的！”

麥可感動地說：“謝謝你，黃琪！”

黃琪笑著說：“我們都是龍的傳人。加油！”

小伙伴們紛紛喊道：“加油……”

一周后，黃琪等人問唐老師比賽結果怎樣，唐老師讓他們猜猜看。

“我們贏了？”

“黃洲小學醉龍舞隊表演的《中山醉龍》獲得一等獎，澳門小學醉龍舞隊表演的《濠江醉龍》獲得最佳風采獎，市宣傳部門都表揚你們啦。真棒！”

“吖……”

“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兩個舞隊都將參加大灣區的春節聯歡會。接下來，我們還要加強訓練，舞出香山少年的活力與風采！”

“太好了，又有更多人看我們表演啦……”

孩子們的歡呼聲好似風吹銀鈴，清亮悅耳，又似錘敲皮鼓，激越動人，從教室彌漫開來，在寬敞的校園久久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