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沛
《白鹿原》是中國當代文學的經典作品,承載了厚重的歷史文化底蘊,因此自誕生以來便被改編為電影、電視劇、話劇等各種不同的藝術形式。本文以2022 話劇版《白鹿原》為例,嘗試通過話劇這一表現形式分析話劇《白鹿原》對經典文本的重構與復現。本文首先分析話劇《白鹿原》重構經典文本的敘事手法,其次分析演員的表演與舞美的設計是如何展現話劇美學的特點,最后提出話劇版《白鹿原》的得失所在。
陳忠實曾指出他創作白鹿原的目的:“我和當代所有作家一樣,也是想通過自己的筆畫出這個民族的靈魂。”[1]對于這樣一部厚重且影響深遠的長篇巨著,改編成適合舞臺演出的話劇作品顯然并非易事。小說《白鹿原》將故事背景設置在陜西關中地區白鹿原白鹿村,通過多種敘事手法,在清末民初到解放戰爭半個多世紀的時間跨度中,通過不同人物的多維視角展現白鹿兩家數代人的家族紛爭與變化。在故事的發展與情節的講述過程中,《白鹿原》構建了一個整體自足、飽滿豐富的世界,展現了孕育在陜北平原中中華民族傳統的人文內涵與美學價值。同時,《白鹿原》也通過細膩的筆墨,豐富的情感,緊湊密集的故事情節向讀者呈現出一幅恢宏壯闊的現實主義圖景。
面對這樣一部民族史詩,話劇《白鹿原》必須也確實做到了對小說原著的尊重。孟冰曾表示:“話劇劇本是有舞臺時空局限的,因此它無法將每一個事件的來龍去脈從頭道來,只能選取最能打動人的片段。”[2]基于這種理念,創作者們在改編的過程中將開放式的小說線索進行濃縮與集中處理,盡可能地還原小說的真實面貌。但同時話劇《白鹿原》也考慮到兩種表現方式的差異,將小說中最重要的幾個情節進行了刪減與重構。因此,雖然話劇《白鹿原》相對于原著篇幅簡短了許多,但表現力更加強烈與集中。
話劇《白鹿原》以白鹿兩家的命運糾葛為主線,以白鹿兩家的“換地事件”為切入點作為全劇的開篇。此后以小說中主要人物的矛盾沖突為線索,比如:“巧取風水地”“孝子為匪”“兄弟反目”這幾個矛盾沖突激烈的情節作為主要結構,每條線索又各自發展相互串聯,在故事的結尾實現傳統與現實的矛盾激化,每個人都走向了宿命的盡頭。創作者們通過將原著的主要矛盾重構在146 分鐘的話劇舞臺之上,成功地復現出原著的故事脈絡與情節沖突。
話劇作為一種舞臺藝術,最重要的便是舞臺上演員的表演。話劇《白鹿原》之所以能夠取得眾多小說讀者的熱烈反響,最重要的原因便是舞臺上優秀演員們高度地復現出小說中那一個個復雜且充滿魅力的角色。
小說《白鹿原》長達五十多萬字,在浩瀚的文字中塑造出多個豐滿的人物形象并非易事,而話劇演出的時長為146 分鐘,在這有限的時間內將書中形色各異的人物形象完美地展現在舞臺上更是一件難事,而2022 版《白鹿原》卻在如此緊湊的故事節奏中,憑借著演員精湛的表演,貼合故事進展的舞美設計,以及原著小說深入人心的優勢,成功地塑造了白嘉軒、鹿子霖、田小娥、朱先生等關鍵人物的形象,出色地完成了這項看似不可能的挑戰。
“不管他文化修養多高,我主要是要把握住他精神世界里的東西,心理世界里的東西,只要我把握住了這個人物的這一點,我寫這個人物就獲得了自由!”[3]陳忠實在寫作《白鹿原》時秉持著這樣一種信念,所以他筆下的人物無論是傳統觀念化身的朱先生,還是追求合理愛情婚姻的田小娥,抑或是受新思想影響的進步女青年白靈,都是那么地鮮活動人。
朱先生是《白鹿原》中理想化的形象,“這個人物是我們傳統文化的一個載體,他是白鹿原家族社會里的一個精神領袖,他也是我們這個民族傳統文化傳承了幾千年的一個傳人,是我們民族歷史上最優秀的一個知識分子的代表。”[4]雖然朱先生這一近乎理想化的人物形象在話劇有限的篇幅中顯得有些單薄,缺少了作為一位現實人物的真實感,但其形象依托原著已經成為傳統文化的符號象征,觀眾仍然能在心里復現出這一人物的完整形象。
白嘉軒是朱先生精神的實踐者,不同于朱先生那種近乎“神化”的形象,在白嘉軒身上我們可以看到種種真實的情感。白嘉軒在該劇中是絕對的主角,也是整部劇用來傳遞原著精神思想的重要角色。為了更好地在舞臺上表現出白嘉軒這一角色,編導在一開始便通過“巧取風水地”的環節展現出白嘉軒是既傳統又復雜的人物形象,之后又通過與鹿子霖的“對罵”強化這一形象的特點。而在強收軍糧的橋段,配合著越來越密集的鑼鼓聲,白嘉軒改變了他原本的堅持,人物性格發生了變化,這一聲聲密集的鑼響不僅驚醒了劇中白嘉軒的內心,也牽動著觀眾與劇中角色一同思考。“鑼聲一響,驚醒劇中人的同時也在驚醒受眾,將受眾與演員巧妙連接,在劇作的主旨內涵中審視自己的道德標準、行為準則以及人性的善與惡。”[5]
田小娥一出場,便通過臺詞設計展現出角色身上的叛逆特質,她高聲說到自己的娥是嫦娥奔月的娥,而非飛蛾撲火的蛾。僅僅兩句臺詞便將田小娥這一角色對美好愛情的向往表現得淋漓盡致,但同樣,“飛蛾撲火”也預示了田小娥不幸的結局。田小娥與深愛的黑娃在一起時臉上始終洋溢著幸福的笑容,搭配舞臺上柔和的燈光,完美地展現出田小娥對愛情的渴望,而當其深陷命運的漩渦,成為爭權奪勢的棋子時,角色的悲劇性令觀眾動容。話劇舞臺上的田小娥淡化了原著中的負面標簽,而田小娥對白孝文的懺悔也讓角色的行為更加合乎邏輯。相較于小說,話劇舞臺上的田小娥更具有能動性,這種處理更凸顯了田小娥復雜的命運和豐富的情感糾葛。與此同時,在田小娥的遭遇中也可以體現出原著對白嘉軒與朱先生這兩位人物的反思,在這兩位身上不僅有著傳統道德理念中最優秀最寶貴的精神,也同樣附著著在那個時代中顯得不合理的傳統觀念。
白靈、白孝文、鹿兆鵬、鹿兆海等人的人物形象也通過不同的典型事件鉤織塑造得貼合原著人物形象。當白靈站在兆鵬兆海兩兄弟面前流下了痛苦的淚水,這位受時代浪潮影響的現代化女性便貼合了觀眾心中原著里的人物形象。而當白靈與田小娥這兩人的結局——一個時代悲劇、一個文化悲劇展現在觀眾面前時,也更能引導觀眾去重新思考原著中的文化內涵。
為了使故事流暢發展,人物的塑造更加貼合文本內涵,舞美設計中的視聽符號進行了原生態的呈現,真實飽滿地將人物形象與陜北平原的真實環境呈現在了觀眾的面前。
在劇中,具有濃重陜北特色的老腔和秦腔的穿插與陜北方言的運用在舞臺演出中起著重要的作用。“秦腔一般表演自然、質樸簡單、貼近生活,在粗獷中表達鏗鏘的情感。話劇中多采用苦音腔進行演唱,苦音腔演唱時越是激烈高亢或悲涼深沉,越是能夠反映悲憤無奈、痛苦掙扎的復雜情感。”[6]話劇《白鹿原》巧妙地將唱腔與人物對白以及故事發展相結合,對舞臺表演起到了補充說明與烘托氛圍的效果。開幕便是老腔秦腔演員們粗獷高昂的演唱:“娃娃一片片,都在塬上轉。”搭配具有濃重陜北特色的黃土地布景,將故事發生地的那一片凄涼壯美的原生態場景表現出來,使得觀眾走進那一片充滿生命力和律動的黃土地。伴隨著舞臺上戲劇沖突的不斷激化,唱腔也隨之愈發高昂,演員情感的抒發與恰到好處的唱腔融合在一起,直達觀眾的內心。比如在第一次“農協”失敗的整治會議后,田小娥遭到了田福賢的報復,后景處響起了“沒來由犯王法橫遭刑憲”,該唱詞出自秦腔《竇娥冤》,似乎是借竇娥之口,道出田小娥對命運無常的控訴,再經由經典秦腔的唱詞來展現角色的情緒變化。相較于之前版本的話劇《白鹿原》,在2022 年版的演出過程中,方言的使用使得表演更具有陜北氣息。
通過秦腔老腔渲染出文學作品中悲壯凄涼的氛圍,無疑能夠呈現出更好的舞臺演出效果,更能讓觀眾沉浸在演出的氛圍之中,從而將舞臺演出與觀眾內心中蒼涼凄美的白鹿原場景相結合。
在舞臺道具的使用方面,話劇《白鹿原》顯得相當克制,采用了一幕到底的舞臺布置:凹凸不平的陜北平原土坡、枯樹殘垣、窯洞土炕。而劇中本應出現的祠堂、書院、會場等場景并沒有采用相應的布景,而是將一切故事都放在這一簡單卻充滿陜北原生態特色的黃土地上進行演出。摒棄了精美復雜的場景設置,簡單卻充滿氛圍的布景反而更能使觀眾融入演出的情境之中。將書中的不同場景都替換為這一充滿陜北氣息的黃土坡,更能讓現場的觀眾聯想代入自己心中設想的白鹿原上的不同景色。
2022 版的《白鹿原》與2006 版有一處較大的差異,便是演員服裝與燈光的運用。或許是為了配合新媒體方面的全網4K 超清直播,因此在2022 版的演出中,整場劇目的燈光都比較明亮,好處是在高清攝影機下網絡觀眾可以更清晰地欣賞到舞臺上的每一個細節,抓住演員表演過程中每一個微表情的細膩變化,但相對于2006 版明暗對比明顯的燈光運用,此版在氛圍的營造上便略有不及。其次是演員的服裝穿著有些過于整潔干凈,對于在白鹿原上以務農為生的農民群眾來說,如此整潔的“新衣”難免讓部分老年觀眾難以產生情感共鳴。
話劇相對文學作品來說更能直觀清晰地將人物形象與故事沖突展現在觀眾面前,通過視聽的結合帶給觀眾更強烈的情感沖擊。而對于話劇《白鹿原》這部作品來說,創作者充分發揮了話劇的視聽優勢,將小說中一個個具有代表性的經典場景搬上舞臺,呈現出接連不斷的戲劇沖突,試圖展現出小說里的中華文化精神,還展現出在傳統文化與現代文化交織的時代下培養出的不同人格,從而進一步的探尋傳統民族文化的命運與民族的歷史命運。
不斷上演的戲劇沖突搭配視聽結合營造的氛圍,話劇《白鹿原》成功地復現出小說中的情節與主題。話劇開場由白嘉軒“巧奪風水地”作為切入點直接入戲,在戲劇沖突里設置了重要的線索,并能與結局時白嘉軒的坦白相呼應,同時最為簡潔地引出了白鹿原的背景與人物關系。之后區別于小說通過不同時間與不同人物的相關描寫讓讀者慢慢厘清白鹿原上復雜人物關系與沖突的方法,話劇演出是將其整合在一個個不斷上演的具有代表性的戲劇沖突之中的,從而使得整個故事的發展更加緊湊流暢,也使得該劇更具戲劇張力。
但同時,對于如此緊湊快節奏的演出,不斷上場的不同人物以及快速的時間變化使得劇中人物形象的厚度有了一定程度的消減,比如白嘉軒在小說中的狡黠與算計就被削弱了,劇中將白嘉軒身上的仁義忠厚與“挺直的腰桿”放大,使得白嘉軒在歷史演變過程中的人物自身的矛盾表現不如原著突出。又如白孝文的轉變是由多方面原因造成的,而話劇只選取了鹿子霖陷害白孝文的橋段,在觀感上使得白孝文的變化有些突兀。白靈與兆鵬兆海之間復雜的情感也只能通過三人的當面攤牌來進行展現。同時,原著中的鹿子霖雖然陰險狡詐,但也具有白鹿原人特有的氣質,話劇削弱了鹿子霖在與白嘉軒爭斗過程中的戲份,使其更多地變成了陪襯,從而使觀眾對鹿子霖這一人物被時代命運所裹挾的人生命運的思考削弱了不少。
總而言之,緊湊的劇情與眾多的人物形象,對于沒有讀過原著的觀眾來說會很難理解故事中人物形象的變化與沖突的前后起因,從而也難以對整個劇目產生深刻的思考。而對于熟讀原著的觀眾來說,話劇《白鹿原》則是一場精彩的演出,觀眾可以清晰地了解每場演出的前因后果與人物之間的復雜矛盾,而精彩的舞臺畫面又能與觀眾心中的場景相結合,以原著為依托的觀眾結合演出的呈現能產生更加深刻的理解與思考。
陳忠實先生曾說白鹿原就是一個鏊子,筆者認為話劇與小說也正如一個鏊子的兩面,身為話劇的這一面運用自身的特點完成了對小說那一面的復現與重構。但話劇與小說終歸是兩種不同的藝術表現形式,話劇《白鹿原》將五十多萬字的文字內容濃縮成了146 分鐘的舞臺演出,這必然會在突出小說中部分主題的同時舍棄一部分內容與情節。而《白鹿原》作為經典文學作品此后也必定會有更多全新版本的改編與創造,不斷向觀眾呈現話劇美學視野下更豐富的舞臺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