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炎
沒人知道我心亂。接了乾坤公司的電話,近期來簽百萬大單,按理說,我高興都來不及,可是,我真的心亂。
原因在德子。德子是不久前招聘的新人,大學高才生,專業能力強,精明能干,甚得我器重。可德子一句話,讓平靜的湖面起了波瀾。
德子說,他有辦法往產品里添加一種東西,神不知鬼不覺,利益卻能翻番。
我說:“有這事兒?”
德子說:“絕無虛言。”
我說:“那是種什么東西?”
德子說:“我的發明,保密。”又說,“老板器重我,我理當回報。放心,無色無味,無毒無害。”
我說:“你保證?”
德子說:“我賭咒。”
我躊躇一會兒,說:“我總覺得……這樣不好。”
德子說:“在商言商,商人不就是追求利益最大化?按我說的做,老板就等著數錢吧。”
我終究下不了決心:“容我想想。”
夜里,做了個怪夢。夢見碩大一排醬缸,群蠅亂舞。父親揮舞著灰色長褂,驅趕群蠅,卻怎么也驅不退……
第二天,頭微痛。德子一早候我,催問:“老板拿定主意沒有?”
我說:“還沒想好。”
德子說:“良機易失,失不再來。”
我說:“你都準備好了?”
德子說:“隨時都能開工。”
我徘徊一陣,再次確認了那種神秘物質的安全性,末了,咬咬牙說:“先做十件,留待查驗。”
德子說:“OK!”
整整一天,心神恍惚。入夜,又做一夢,夢見父親立于河畔,老淚長流,倏然,縱身一躍,沒入碧水之中。
我從夢中驚醒,心跳如鼓。拉開窗簾,皓月當空。煙,一支接一支抽著,直到天明。
十件樣品擺在廠院。我叫來了全體員工,圍作一圈兒。德子也在。
我說:“就地銷毀。”
德子急了,問:“為什么?”
我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故事很長,在我的老家,醬油釀造歷史悠久,美名遠播。自明代開辦作坊,至清乾隆年間被欽定為朝廷貢品,代代傳承,醬油產業延綿不衰,載譽多多。釀造者一絲不茍,從選料開始,歷十余道工藝,日曬夜露三至五年,方成上品。“醬心”至誠,童叟無欺,歷久彌香。
德子聽完,說:“這和我們有什么關系?我們又不是賣醬油的。”
我說 :“有關。不僅有關,還是生死攸關。”
德子說:“我不明白。”
我說:“貨不能失品,人不能失德,若失了,一切都無從談起。”
德子無話。
烈焰升起,十件樣品付之一炬。
德子說:“這都是錢啊。”
我說:“人掙良心錢,我不能砸了招牌。”又說,“對不起,你被辭退了。”
德子忽而笑了:“老板,簽合同吧。”
我詫異:“什么意思?”
德子說:“交底吧,乾坤公司的董事長,正是我父親。此番考察,是我的主意,恕我耍了這個小小的計謀,老板如此誠信,不愧是醬油世家的后人。”
合同打開,更讓我驚愕,原定百萬大單,翻了五倍。德子說,這只是我們長期合作的開始。還說,銷毀的樣品,他們照價補償。
臨行,德子說:“有句話,我要捎給我的父親。”
我說:“哪句?”
德子說:“人這輩子,不能砸了招牌。”
多年前。
新任村支書梁貴出村,查看災情。村莊地處深山,偏僻閉塞。至村外,須渡一條河。若逢枯水季節,河不過小腿深。此時正值雨季,連日暴雨,山洪暴發,莊田局部受損,幸疏散及時,抗洪得力,并無人員傷亡。昨日放晴,水位下降不少。梁貴猶豫片刻,脫鞋,卷褲管,下河試水深。接近對岸時,不意腳下一個凹坑,水頃刻沒頂。梁貴奮力揮臂,掙扎不前,幾近絕望。正在此時,對岸忽來一人,隨手撿樹枝一截,伸向梁貴。梁貴抓緊,那人且拉且退,終將梁貴拉至岸上。
梁貴驚魂乍定,這才發現,這位恩人他認得,正是鄉長劉杰。這段時間,劉杰和他們一起抗洪,幾乎沒眨眼,風濕病又犯了。
“鄉長,不是讓你回去休息了嗎?”梁貴問。
劉杰笑笑:“小毛病,睡一覺就好了,鄉親們遭災,我放心不下啊。”
梁貴眼一熱,鼻子也酸了。二人坐在河畔,深談良久。
五年后。
去山外,還需過河。只是河上已有石橋,再不必涉險,平暢無虞。
山貨豐收,一車車滿載過橋,運往縣城。梁貴立于橋頭,喜上眉梢。
劉杰又來查看鄉情,此時,他已是鄉黨委書記。
梁貴看劉杰,黑了,瘦了,不過幾年,蒼老許多。梁貴知道,他是累的。
“多虧了這橋。”梁貴說,“沒有您鼎力相助,橋建不起來。”
劉杰擺擺手:“鄉里力量有限,還是要靠你這個支書,帶領鄉親們克服困難,解決了這個大難題啊。”
梁貴不好意思,拉起劉杰的手:“走,去家里,讓你弟妹殺只雞,咱們喝幾杯。”
劉杰笑了:“你忘了,我滴酒不沾。”
二人去村部,再一次深談良久。
轉眼,又是五年。
百年不遇的大暴雨,橋被沖毀,洪水淹沒村莊。梁貴帶領鄉親,配合政府救災人員,轉移婦孺老幼。
劉杰親臨一線,通宵達旦。一年前,他已升任副縣長。
風濕發作,劉杰痛得直抽冷氣。
“劉縣長,你快撤吧,這里有我,放心。”梁貴說。
劉杰咬咬牙:“胡說,洪水不退,我哪有撤退的道理?”
話音未落,一個浪頭襲來,劉杰霎時被洪水卷走。
“老少爺們兒,跟我上!”梁貴一聲大吼。
洪水中,劉杰只覺一只手,又一只手,拉著他,托著他,傳遞著他……
上岸時,劉杰回頭,只見一排山里漢子,個個只露出腦袋,肩并肩,手牽手,連成了一座橋。
光陰荏苒,又是五年過去了。
山村早已今非昔比,鄉親們生活富裕,一排排雅致民居掩映于綠樹繁花之間,生態旅游同步開發,引來了許多客人流連忘返。
一座堅固大橋,橫跨河上。
一輛轎車駛來,徐徐停于橋前。車門打開,劉杰下車。此時,他已任縣委副書記。
劉杰在橋上走了兩個來回,末了,站在橋頭,定睛看著面前的碑石,碑石上刻著三個大字:連心橋。
劉杰微笑上車。轎車掉轉車頭,緩緩啟動。
“劉書記,不進村了嗎?”司機有些不解。
“讓他們忙吧,我就不去打擾了。”
“那您這次來……”
“我就是想看看這座橋,”劉杰說,“有這座橋在,我心里踏實。”
老婆婆納鞋墊明顯有些吃力了。她戴著老花鏡,頭往前伸,幾絲花白的頭發垂在額頭上,手里的針每用力一下,她干癟的嘴就會下意識地嘬一嘬,臉上的皺紋也顯得更深更密了。
“老了。”老婆婆嘆息一聲。
老伴在做布鞋,抬眼看著她,笑了:“還當你是小姑娘呢?今年,咱倆都八十了。”
“一眨眼,這就一輩子了。”老婆婆搖搖頭。
“一輩子還遠呢,”老伴樂呵呵地說,“咱得活到一百歲。”
“嗯,一百歲……”
接近傍晚了,女兒郭琳還沒下班回來。自從前年郭琳老公病逝后,就搬回來和他們一起住,相互也好有個照應。
屋子里靜悄悄的。老婆婆放下針線,捶了捶腰,腰僵硬得有點直不起來了。
“歇會兒再做,我先把粥熬上。”老伴起身進了廚房。
老婆婆靠在舊沙發上,轉臉望著墻上的照片。其中一張,是一位軍人和一位姑娘的合影。那位軍人一身戎裝,英姿颯爽,而那位姑娘呢?柳眉杏眼,一抹微笑含嬌帶羞。老婆婆會心地笑了,那是年輕時的丈夫和自己。年輕,多好啊。
老伴從廚房回來了,又坐在老式縫紉機前。
“你也歇會兒吧。”老婆婆說。
老伴點點頭,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問:“還記得第一次給戰士們做布鞋、納鞋墊是什么時候嗎?”
老婆婆眨了眨眼睛,記不清了,只記得按年頭查,這是第三十六年了。
“那時你在部隊,起初啊,我只給你一個人做。”
“每次收到你寄來的布鞋,戰友們都羨慕得要命。”老伴似乎回到了當年的歲月。
老婆婆倒慚愧起來:“你信上這么一說,我就覺得我太自私了,打那時候起,我就給你的戰友們做,沒想到,這一做就停不下來了。”
老伴有些動情:“是啊,你做的布鞋又軟和又結實,鞋墊呢,勾線、繡花那叫一個巧,戰友們都夸我娶了個好媳婦,羨慕我有福氣呢!”
老婆婆有些不好意思,臉竟然紅了。
老伴感慨:“這么些年,不容易啊。這要合計下來,有一萬多雙了。”
“真的?”
“那可不?”老伴有些驕傲,“前些年你得了白內障,看把你急得!結果呢,做完手術,眼神好了,你做得更起勁了。”
老婆婆笑出了聲:“習慣了,一天不做鞋,不納鞋墊,這手腳就沒著沒落的。”
暮色更重了些,老婆婆下意識地往窗外望望,這個點兒,郭琳應該到家了。這時,老婆婆的手機響了。一接,是遠方的一位沒見過面的戰士,叫江浩。這孩子可憐,近兩年父母相繼去世,自從穿了她親手做的布鞋,就把她當成了奶奶。
“奶奶,你好嗎?”
“好,奶奶好著呢。”每次,老婆婆都在電話里問寒問暖的,就像江浩的親奶奶似的,末了總說:“好好干,多給奶奶報喜。”
這次,江浩的確是向她報喜的,他立了三等功,老婆婆興奮得直想跳起來,差點閃了老腰。
掛了電話,郭琳回來了,手里提著一個沉甸甸的帆布包。老婆婆問:“今天怎么回來晚了?”郭琳打開包,滿滿的全是布料和膠底。老婆婆笑了。自從郭琳搬回來住后,抽空就和他們一起做布鞋、納鞋墊,做得又快又好。
這晚,一家三口,做到深夜。
誰也沒想到,一個月后,老婆婆會溘然辭世。那是一個風雪之夜,老婆婆突然發起了高燒,彌留之際,老婆婆拉著郭琳的手,虛弱地說:“往后……你要多給部隊的少兒……做鞋……”
郭琳含淚點頭。
“還有……”老婆婆的氣息越來越弱了。
郭琳把耳朵貼在母親的唇邊,終于聽明白了。她抽噎著,說:“媽,我知道了。”
老婆婆安詳地合上了雙眼。
第二年春天,江浩休假探親,專程趕來看望他日思夜想的奶奶。但是,他再也見不著了。
“可你明明告訴我,奶奶沒事啊,只不過嗓子出了點問題,說話不方便。”江浩看著郭琳,滿臉困惑。
郭琳拼命噙著眼眶里的淚水:“我媽臨走前叮囑我,不讓你知道她不在了,她只希望你好好的,你永遠有一個愛你的奶奶……”
“奶奶!”江浩泣不成聲……
回到部隊后,江浩和戰友們列隊肅立,向著遠方齊聲高喊:“奶奶——”
群山,江河,高天,原野,也一起高喊:“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