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四“得”

文/季羨林 編輯/戊己

著名的歷史學家周一良教授，在他去世前的一段時間內，在一些公開場合講了他的或者他聽到的老年健身法門。每一次講，他都是眉飛色舞，十分投入。他講了四句話：吃得進，拉得出，睡得著，想得開。這話我曾聽過幾次，我在心里第一個反應是：這有什么好講的呢？不就是這樣子嗎？

一良先生不幸逝世以后，迫使我時常想到一些與他有關的事情，以上四句話中的四個“得”當然也在其中。我越想越覺得，這四句話雖然很平凡，但是人世間的真理不都是那些平凡樸實的話嗎？真理蘊藏于平凡中，世事就是如此。

前三句話，就是我們所說的“吃喝拉撒睡”那一套，是每一個人每天都必須處理的，簡直沒有什么值得考慮和研究的價值，但這是年青人和部分中年人的看法。當年我在清華大學讀書的時候，從來沒想到這四個“得”的問題，因為它們不成問題。當時聽說一個身強力壯的同學患失眠癥，我十分不解。我總是睡不夠，一個人怎么會失眠呢？失眠對我來說簡直像是一個神話。至于“吃”和“拉”，更是不在話下。每一頓飯，如果少吃了一點，那么不久就感到餓意。二戰期間我在德國時，餓得連地球都想吞下去（借用俄國文豪果戈里《巡按使》中的話）。有一次下鄉幫助農民摘蘋果，得到四五斤土豆，我回家后一頓吃光，幸而沒有撐死。怎么能夠吃不下呢？直到八十歲，“拉”對我也從來沒有成為問題。

可是，如今一切都改變了。前三個“得”，對我都成問題了。三天兩頭，總要便秘一次，吃了三黃片或果導片，則立即變為腹瀉，真是讓我束手無策。至于吃，我可以說，現在想吃什么就有什么。然而有時卻什么也不想吃，偶爾有點餓意，便大喜若狂，昭告身邊的朋友們：“我害餓了！”睡眠則多年來靠舒樂安定過日子，不值一提了。

我認為，周一良先生的四“得”的要害是第四個，也就是“想得開”。人，雖自稱為“萬物之靈”，對于其他生物可以任意殺害，但也并不總是高興的。常言道：“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語人無二三?！边@兩句話對誰都適合，連叱咤風云的君王和大獨裁者也不會例外。對待這種情況，萬應神藥只有一味，就是“想得開”。可惜絕大多數人做不到。他們想不開，也根本不想想得開。

想不開的事情很多，但統而言之不出“名利”二字，所謂“名韁利索”者便是。世界上能有幾人真正逃得出這個韁和這條索？對于我們知識分子，名韁尤其難逃。逃不出的前車之鑒比比皆是。周一良先生的第四“得”，我們實在應深思。它不但適用于老年人，對中青年人也同樣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