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涼山的“脫毒”之路

● 吳光于

“我去參加高中體育特色項目班招生考試，每個項目都輕松過關。踢了10 分鐘比賽，我進一個球，助攻隊友進了一個。”收到小伍（化名）發來的微信，隔著屏幕都能感受到這個15 歲男孩的興奮。

▲ 2021年6月23日，時任四川省涼山彝族自治州喜德縣光明鎮禁毒防艾專職副書記魯剛（右）和社區戒毒（康復）工作站專職社工阿加五呷（左）在看望一名社區戒毒康復人員后與她揮手道別

最近幾年，這個彝族娃身上不斷發生著可喜的變化——個頭越來越高，球踢得越來越好，學習也沒落下。

小伍有著一段苦澀的童年。如今，他的身后，家庭被毒品戕害已成往事，曾受毒品困擾的家鄉也告別了幽暗的過往。

這是一個關于大涼山奮力走出陰影、奪取禁毒人民戰爭勝利的故事，這也是發生在和平年代的犧牲與奉獻的故事，這更是黨和國家為人民福祉接續奮斗的故事。

深山往事

小伍來自大涼山腹地的一個小村莊。

2019年5月的一個夜晚，筆者跟隨小伍走了4公里泥濘的山路，從他寄宿的學校回到他家的土坯房。那天夜里，伴著一直不停的大雨，小伍的奶奶坐在火塘邊講起毒品給家庭帶來的傷害，潸然淚下。

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由于地處“金三角”毒品海洛因流入我國內陸的必經通道，大涼山的吸販毒問題日益嚴峻。

毒品問題是全球性問題，它的滋生蔓延有社會、文化、地理等多重誘因。

就大涼山而言，地理因素之外還有歷史背景。1956年民主改革前，大涼山絕大部分地區還是奴隸制社會，“打冤家”和部落紛爭不斷，很多人通過種植罌粟換取武器和生活必需品。因為價格高昂，鴉片一度成為身份的象征，當地甚至流傳著“鴉片是頭人和土司的糖”的諺語。

許多年后，當高純度的“鴉片”——海洛因，越過國境來到這片古老的土地，無知的人們一經嘗試便跌落深淵。

小伍的父親、爺爺均因吸毒離世。母親因為父親吸毒提出離婚，但諷刺的是，由于離婚后缺乏生活來源，她曾經販賣過毒品“零包”，并受到了刑事處罰。小伍成了“事實孤兒”，跟隨奶奶長大。

浴血治毒

2014年的冬天，時任涼山州公安局禁毒局（支隊）偵查一大隊大隊長的周脈軍向媒體介紹了一起特大販毒案。那起案件中，他和戰友們查獲了111公斤海洛因。這是大涼山緝毒工作的一次重大戰果，也反映出當時毒情形勢的嚴峻。

讓人意想不到的是，這起案件的幕后毒販竟然是一名婦女，她的丈夫、兒子也都是毒販。在看守所里，她時而歇斯底里，時而一言不發，空洞的眼神讓人不寒而栗。毒品，就這樣毀掉了一個人的一生。

這個案件讓人窺見了跨國販毒集團的冰山一角——幕后老板往往藏身境外，背后有數位集資人，他們出資幾萬至幾十萬元不等，在境外購毒后雇“馬仔”運毒，運進我國境內后再分銷。111公斤毒品按每塊350克的重量被分裝成了300多個小塊，堆成了一座小山。

一位緝毒民警介紹，一般吸毒人員吸食海洛因的劑量為每次0.5克，成癮情況因人而異，有些人碰過一次便會上癮。這起案件中的海洛因足以毒害22.2萬人次。

來自西昌的老賈（化名）有過6次強制戒毒經歷，因為吸毒敗光了家底。雖然每次他走出強制戒毒所都決心改過自新，但是一遇到曾經的“朋友”，又再次深陷其中……

毒品，不僅讓許多家庭“因毒致貧”，還引發大量治安、刑事案件。鏟除毒害，必須重拳出擊。

這些年來，周脈軍曾帶隊深入“金三角”腹地，跨境抓捕大毒梟；縱身跳下20米高的懸崖，抓捕以命相搏的犯罪嫌疑人。他談起犧牲的戰友們時使勁將眼淚憋回眼眶，也總是念叨自己對家人有許多虧欠。

他的心里，牢牢記著一群在和平年代獻出生命的英雄的姓名——

2013年5月23日，涼山州越西縣公安局強制隔離戒毒所所長朱平林在工作時突發心臟病離世，電腦屏幕定格在他正在修改的“6·26”國際禁毒日策劃方案上。

2013年10月26日，涼山州會理縣公安局禁毒大隊副大隊長杜萍赴云南執行整治外流販毒任務，兩天后在押解嫌疑人途中遭遇車禍因公犧牲。

2013年11月9日，涼山州西昌市公安局禁毒大隊副大隊長李春陽因超負荷工作積勞成疾，醫治無效去世，彌留之際仍在指揮抓捕行動。

2014年2月18日，涼山州甘洛縣公安局禁毒大隊民警蘭小強前往云南辦理毒品案件時，因長途顛簸、勞累過度突發腦出血，搶救無效犧牲。

2015年1月30日，身患結腸癌卻一直堅守崗位的涼山州公安局禁毒局民警沈建國離開人世。彌留之際，他大聲喊出：“把我的槍拿過來，快！快點！”

2017年6月14日，34歲的涼山州布拖縣公安局黨委委員、政工室主任賈巴伍各在搜捕毒販的過程中遭遇伏擊，因公殉職。他給戰友留下遺言——“不要管我，快追！”

2022年10月25日，涼山州布拖縣公安局民警吉爾約日、劉仕國、輔警聯保哈日三名同志在布拖縣地洛鎮吞波村抓捕在逃涉毒犯罪嫌疑人途中發生車禍，全部殉職。

……

黨的十八大以來，涼山禁毒戰線有9位干警獻出生命。他們成了后來者前行的航標。

“雖然他們走了，但他們沒走完的路，我們還要更堅定地走下去。”幾乎每個緝毒民警談起犧牲的同事，都會這樣說。

“脫毒”攻堅

大涼山，我國曾經的貧困版圖上最難啃的“硬骨頭”之一。在這里，與脫貧攻堅一起推進的，還有一場艱苦卓絕的禁毒攻堅戰。

2013年以來，超1.2萬名來自全國各地、各行各業的干部奔赴涼山州，其中千余人專司禁毒工作。2015年起，涼山州“四大班子”分片包干，11個縣市黨政“一把手”任禁毒委主任，一次性通報掛牌整治60個重點鄉鎮；禁毒工作單獨納入縣市黨政績效考核，加大考核權重，對考核不達標的綜合考評等級自降一等，對連續兩次考核末位的實行“一票否決”，對掛牌整治鄉鎮的黨政負責干部一律不提拔升職……

民間也行動起來，許多小山村成立了禁毒協會。筆者見過“打雞”發誓——有名望的老人把村民召集到一起，殺死一只雞，每個村民喝雞血發誓：“如果吸毒、販毒，就像這只雞一樣死掉！”

在大涼山，循著緝毒民警、扶貧干部的足跡，能看見一場翻天覆地的巨變。

涼山州公安局禁毒局民警沈東，一個能冒著橫飛的子彈在山路上攔截瘋狂逃竄的毒販的硬漢，心里卻有一塊一碰就痛的地方——他曾經因為執行重要任務與家人失聯，重病的孩子因此錯過了最佳治療時間，落下殘疾。

布拖縣委禁毒辦專職副主任曲比科爾，布拖縣禁毒“摘帽”前夕，他從緝毒一線“轉行”，投身瑣碎龐雜的基礎性工作，任勞任怨堅守在禁種踏查、戒治管控、預防教育的一線。

涼山州公安局綠色家園分局安康社區民警余超龍，一直扎根社區戒毒康復一線，不懼職業暴露危險，指導艾滋病戒毒人員服藥、戒毒，開展同伴教育……

在小伍的家鄉，易地扶貧搬遷的新房蓋起來了，小伍被納入了低保，每月領取特殊困境兒童補貼。村子里的集體產業從無到有，泥濘的小路硬化了，曾經因毒害變得寂寥的村莊熱鬧起來，鄉間小路成了熱愛足球的孩子們的體能訓練場……隨著一個個村莊脫貧，一個個縣禁毒“摘帽”，人們已不再擔心深夜在大涼山腹地的道路上獨行。

2020年10月，有關會議在涼山州召開。國家禁毒委對涼山禁毒工作做出“取得歷史性成就，毒情形勢呈現根本性好轉”的評價，標志著涼山戴了近20年的“毒帽”徹底摘掉。許多人在會場就濕了眼眶。

數據顯示，2022年涼山州外流販毒人員比峰值時下降99.1%，全國新發現涼山籍吸毒人員比峰值時下降98.4%，毒品來源地和去向地為涼山的毒品案件均比峰值時下降99.8%。在四川省禁毒辦開展的城市生活污水毒情監測中，涼山州的監測指數長期位居全省最優。涼山禁毒工作的群眾滿意率達到98.69%。

犧牲的戰友，終于能夠安息！

未來可期

2023年6月3日，涼山州公安局集中無害化銷毀了1.09噸毒品，是歷年來集中銷毀總量最多的一次。

184年前的這一天，林則徐虎門銷煙，向全世界宣告中華民族絕不屈服于侵略的決心，表明了遏制鴉片的堅決立場。近兩個世紀過去，禁毒事業仍未止步，“天下無毒”的理想仍在路上。

今年4月，涼山開啟禁毒防艾攻堅三年行動，這一仗事關鞏固脫貧攻堅成果、推進鄉村全面振興，目標錨定清存量、控增量、防變量、提質量。

禁毒圈有個共識——比起打擊犯罪，更難的是讓需求市場萎縮。生理脫毒之外更需心理脫毒，而后者需要完備的社會支持體系。探索具有中國特色的社區康復戒毒之路，是新時代的考題。面對全球新型毒品不斷迭代更新，為下一代筑牢“防火墻”，依舊任重道遠。

有不懼犧牲的英雄在前，后來者定當更加無畏挑戰。從“綠色家園”戒毒康復新模式到“愛之家”禁毒防艾法律服務工作站，大涼山仍在探索中積累經驗。

曾經強戒6次的老賈在“綠色家園”社區康復戒毒期間拿到了好幾個職業資格證，如今當起了一家門市的小老板。從上一次強戒算來，他已經7年沒碰過毒品。他搬離了過去的街區，與過去的“朋友”統統斷了聯系，一心只想把失去的時光找回來。除了定期去社區戒毒工作站報到、尿檢，他還主動幫助剛回歸社會的“浪子”戒斷“心癮”。

6月23日是涼山州中考成績公布的日子。小伍因為足球特長，有望進入心儀的高中。他憧憬將來能考上大學，去外面的世界闖蕩一番。他也期待，有朝一日能親眼看一場球星內馬爾的比賽……

在他的家鄉，峽谷里的溜索和藤梯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崇山峻嶺間的條條通途。山坡上，輟學的放羊娃已經遠去，校園里傳來了他們的瑯瑯讀書聲。

千百年來，涼山兒女自喻為熱愛光明的山鷹。曾經，毒品讓山鷹折翅。如今，山鷹終于又迎著陽光，展開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