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船山疑經改經的詮釋方法

2023-08-19 08:51:45付兵

今古文創 2023年29期

【摘要】作為明朝遺老，王船山深受宋明以來經學詮釋懷疑思潮影響，在《禮記章句》中大量采用疑經改經的方法來實現對《禮記》文本的詮釋，于單篇中大量考訂經文，疑辭改經，糾正衍漏，厘定錯簡來暢通文義，實現對禮學義理的闡釋與發揮。

【關鍵詞】《禮記》；校勘；存疑；錯簡

【中圖分類號】B249?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29-0069-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9.020

基金項目：本文為“新疆理工學院經濟貿易與管理學院鄉村振興研究中心”研究成果。

自兩漢經學堅持章句訓詁、考辨名物制度以來，經學家們篤守家法和師法。“學者皓首群經，終老不能究其一藝，為后世所詬病。” ①他們顛倒章句訓詁與經學義理之間的關系，將章句訓詁作為目的，最終走向窮途末路。面對這種釋經的缺陷，宋代經學家積極倡導簡易工夫，主張以義理解經來糾正手段與目的的關系。朱熹指出章句訓詁“守之太拘，而不能精思明辯以求真是” ②，認為只要“義理明，則皆可遍通矣”，這種義理解經的釋經方法一直延續到北宋仁宗時期。仁宗時，經學家劉敞在給經典作傳時打破了傳統訓詁之學的藩籬，他開始以自己的理解來詮釋經典，于是，疑古訓、疑傳并進而疑經，對經的解說斷以己意，逐漸形成了當時的風氣。但宋代這種義理解經的方法雖然糾正了漢代章句之學舍本逐末的弊端，但以己意拋棄經典原文，肆意刪改經文的做法也逐漸為后儒所詬病，最終引發了“復古運動”。船山作為明代遺民，其經學詮釋方法顯然也受到了前儒疑經改經思潮的影響。

一、校勘經文，考訂文字

王船山在《禮記》詮釋中大量校勘文字，指出文中的誤字、脫文和衍文。崔大華先生說：“訂正經典在流傳中所自然的、不自覺發生的文字上的訛誤，是經學考證的一項初步的內容。” ③“誤字也稱‘訛字，是傳寫翻刻中各種原因所造成的錯字” ④根據經學家們的歸納，在傳統經典文獻中發生文字錯誤一般包括三種情況，即形近而誤、音近而誤和剝蝕而誤。

形近而誤主要是由于古字字形相似而引起的訛誤。如《禮記·曲禮上》“膾炙處外，醯醬處內”船山注：“‘醯，蓋‘醢字之誤。” ⑤孫希旦疏解曰：“‘醢，徐音海，本或作‘醯” ⑥，可見，“醯”與“醢”讀音相同，且在《禮記》有些版本中“醢”也寫作“醯”。在《禮記章句》中，“醢”多處可見，如“毋歠醢” ⑦、“客歠醢，主人辭以窶” ⑧，由此可知，此句中的“醯”可能是形近而誤寫。

音近而誤主要是由于兩個字讀音相同而產生的誤寫。“語音致誤的原因是漢字形音義的矛盾，即同音而異形異義。” ⑨如《禮記·檀弓下》“是全要領以從先大夫于九京也。”船山注曰：“京，蓋‘原字之誤，愚袁反。” ⑩。陳澔也認為“京，古原字” ?，孫希旦注曰：“京音原”，鄭注為“京蓋字之誤，當為‘原”，?楊天宇在《禮記譯注》中解釋“九京”為“‘京當作‘原，晉國卿大夫的墓地在九原。” ?此處的“京”是由于與“原”讀音相似而產生的誤寫。

剝蝕而誤是由于撰寫在竹簡上的文字由于年代久遠，字體遭到腐蝕潰爛而模糊不清，因而造成的誤寫。如：《禮記·檀弓下》“舞斯慍”船山注曰：“‘舞當作‘哀，傳寫之誤。” ?認為此處的“舞”是傳寫之誤，應該是“哀”。鄭玄則依據人內心情緒的變化來予以解釋，他說：“愚謂喜者……其由微而至著者若此。” ?鄭玄在此連接上句“人喜則斯陶，陶斯詠，詠斯猶，猶斯舞” ?，講述了一個人內心喜怒哀樂由微入顯的過程，按照鄭玄的解釋，此處的“舞”應該是“哀”的誤寫，它代表的是一種哀情。文章如此類誤寫還有多處，如《禮記·檀弓下》：“戰于郎”，船山注曰：“‘郎，當依《春秋傳》作‘郊，傳寫之誤也。陳澔認為：“戰于郎，魯哀公十一年齊伐魯也。” ?鄭玄注：“郎，魯近邑也，哀十一年，‘齊國書率師伐我，是也。” ?“郎”指的是魯國都附近的邑名，此處應為傳寫之誤。

在《禮記章句》中，船山除了解釋誤寫外，還多次指出“脫文”和“衍文”。如《禮記·檀弓上》“食于有者之側，未嘗飽也”，船山曰：“舊說章首脫‘孔子二字，義見《論語》”。陳澔引金華應氏之語，也認為此處疑脫“孔子”字?。孫希旦在《禮記集解》中也同意陳澔的說法。在《論語·述而》原句中“子食于有喪者之側，未嘗飽也。”多了一個“子”字，即專門針對孔子來講述他的日常言行，凸顯孔子的惻隱之心之至誠。而在《禮記章句》中，疑似脫文“孔子”二字，無疑擴大了這種哀戚惻隱之心的適用范圍，倡導仁心為人之本與。

如《禮記·檀弓上》“孔子之喪，二三子皆绖而出。群居則绖，出則否”，船山注曰：“‘而出二字衍文。‘绖者，衣吊服疑衰而加環绖也。五服之绖皆雙紐，環绖獨紐。‘群居者，孔子沒，弟子皆廬于殯宮也。‘出，各以己事而有所往也。出不绖者，不疑于有喪。” ?此處加上“而出”是與后一句“群居則绖，出則否”相對應，即眾弟子為孔子服喪穿著喪服纏著腰绖，即使居住于殯宮也是如此。若加上“而出”，那么便表示眾弟子為孔子服喪于殯宮，外出時則不“绖”，而“出不绖者，不疑于有喪”。也就是說，加上“而出”也就無法充分表達弟子對孔子的尊敬和哀戚，與陳澔注“绖之言實，明孝子有忠實之心也” ?之義不符。

二、保持存疑，疑辭改經

《禮記章句》是船山在綜合前代各種典禮的基礎上形成的，然而前代經文“闕佚”、俗儒釋經牽強附會，與經典原意大相徑庭，因此于文中時常保持存疑的態度。

（一）善用疑辭

“蓋”，許慎《說文解字》寫作? ，“（葢）苫也。引申之為發端語詞。又不知者不言、論語謂之葢闕。漢書謂之丘葢。從艸。盇聲。古太切。” ?船山于《禮記章句》中，多次使用“蓋”來進行釋字、釋詞和解釋章旨。據統計，文中“蓋”字多達277處。如《禮記·檀弓上》“舜葬于蒼梧之野，蓋三妃未之從也。季武子曰：‘周公蓋祔。”船山注曰：“‘蓋，疑辭。‘祔者，夫婦合葬。” ?為證實“合葬之禮”，船山根據篇目章旨來進行說明，“按此章之義出于秦、漢（博）傅記之傳聞，而記禮者因之以著古無合葬之禮爾，然猶未之信也惡，故兩稱‘蓋以疑之。” ?進而分別解釋“卒蒼梧之說、三妃之文和合葬之禮的荒謬之處，最后引申結論：“大抵《檀弓》一篇，博采雜記……而徒為禮之蠹也。” ?誠如在《禮記·檀弓上》序文：“是篇雜記夫子以后行異同之跡，其出入得失，或因圣言以為論定，或虛懸其事而不明著其是非。” ?學者必須善于思索，以一種存疑的態度來對待經文。

（二）暢通文義

船山堅決反對那些俗儒肆意纂詁來應試科舉的做法，他認為這樣只會使經中微言大義日漸遮蔽。因此，船山在對《禮記》進行詮釋時“立之定斷”。如《禮記·曲禮上》“越國而問焉，必告之以其制。”船山解釋到“‘告之以其制者，先以國之舊制告之，而聽之裁酌，使知因革也……不必強為附合也”。?按船山之意，此二句上下皆言養老禮的具體要求，表達養老敬老之意，而此處兩句則講別國問政，與上下兩句養老之禮不符合。因此，船山引用朱熹的解釋進行說明，即《曲禮》篇本身就是取自各種精要連接成篇的，“舊未分章，諸說多所割裂” ?，但是編纂之人因為文章連接成篇并未刪減。然而此處兩句與上下文養老敬老不同類，不應該強加附和放在此處。

（三）遵循古經

船山疑經還善用古經進行質疑，如《禮記·檀弓上》“魯哀公誄孔丘曰：‘天不遺耆老，莫相予位焉。嗚呼哀哉，尼父！”船山注曰：“此與《春秋傳》所載異，未知孰是。” ?而《左傳·哀公十六年》記載“夏四月乙丑，孔丘卒。公誄之曰：‘旻天不吊，不來遺一老，俾屏余一人以在位。煢煢，余在疚。嗚呼哀哉，尼父。無自律！” ?“作謚者，先列其生之實行，謂之誄” ?也就是說，為孔子作誄必須先列出孔子所做的實事，此處只剩下一些贊美之語而略掉了孔子實行之事。船山之所以疑于此，大概兩方面原因：一是關于《左傳》哀公為孔子誄歷來頗受爭議，各家學者“載集各隨文所取，繁簡不同” ?；二是在于“誄”與“謚”的差別，他說：“夫子之位不及于謚，而稱字以誄之，變而合于禮也。” ?即孔子的官位本不應該享受哀公賜謚，因此變謚為誄，使之合乎禮制。

三、暢通文義，厘定錯簡

錯簡即“雕版刻印以前的簡書帛書，因簡、帛次第錯亂而造成的錯誤”。?船山于《禮記章句》中多處指出錯簡，并根據文義連貫重新訂正錯簡的位置。“今為定其錯簡，通其條貫，庶幾大義昭明，而謗誣者其可息與。” ?其中錯簡較多的篇章有《禮運》《郊特牧》《玉藻》《樂記》《雜記上》《喪大記》等。這些錯簡繁多的篇目顯然與船山的哲學思想有關，正如曾昭旭先生所說：“船山于禮記四十九篇中，除學庸外，頗重禮運、禮器、學記、樂記、坊記、表記、玉藻、深衣諸篇。而與月令、明堂位及儒行，則頗斥其謬，而實皆與船山全部思想有關者。” ?船山《禮記章句》中的錯簡問題，大致可以分為單錯、互錯和衍漏錯三種?。

單錯即“本處有闕文，錯簡在他處是也” ?。如《禮記·文王世子》“正君臣之位、貴賤之等焉，而上下之義行矣。”一句，船山注曰：“錯簡誤在此，疑在前章‘尊祖之道也之下。” ?船山認為此處應屬于第九章“尊祖之道”的下句，他認為“此總結第二節以下九節而申明其義，一皆庶子之官所掌。以見王者立庶子統國子，政令禮儀之間，無非修明父子長幼之倫，即事而垂為至教，皆所以壹之于正而為預養儲德之資也。” ?也就是說第二至第九節講的是修明人倫綱常，與“正君臣之位、貴賤之等焉，而上下之義行矣”一句有契合之處，而第十章主要講述的是“天子視學養老之禮”，與尊卑等級并無關聯。且船山于此章章指指出“其于‘眾至然后天子至之下，必有執經問道及簡不率之事，其言養老，于‘遂發詠焉與‘下管象、舞大武之下，必詳記進退周旋饋酳獻酢酬侑之禮，而今皆闕亡，遂令古禮殘闕，后之學者無從征焉，良可慨悼，非但文詞之舛脫難通而已也。” ?即第十章經文本身就很殘缺，并且后世學者也無從征考，只能如船山一般視文章大義予以整理。

陳垣先生認為“互錯者，本處有闕文，錯簡在他處，他處亦有闕文，錯簡在本處，所謂彼此互錯也。” ?如《禮記·禮運》：“以賢勇知，以功為己，故謀用是作，而兵由此起。” ?和“禮義以為紀，以正君臣，以篤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婦，以設制度，以立田里。” ?兩句，船山分別注為：“此節舊在‘以立田里之下，蓋錯簡，今定之于此。” ?“此節舊在‘以賢勇知之上，今定之于此。” ?船山認為此兩句上下位置顛倒應為互錯簡。他通過顛倒這兩句的順序意在表明盡管“大道既隱”，但是人們卻有爭強好勝之心，而此時通過“以禮義為紀”，則可以很好的發揮禮之功用，最終實現小康。

衍漏錯即“本處有闕文，而重出他處之文于此，又衍又漏是也。” ?如《禮記·雜記上》“外宗房中南面，小臣鋪席，商祝鋪絞紟衾，士盥于盤北，舉遷尸于斂上，卒斂，宰告，子馮之踴，夫人東面坐，馮之興踴。”船山注曰：“此《喪大記》錯簡重出” ?對于此句，鄭玄也注曰：“此《喪大記》脫字，重著于此”。?文中如此類衍漏錯簡者較多，如《禮記·郊特牧》“鼎俎奇而籩豆偶，隂陽之義也。籩豆之實，水土之品也。不敢用褻味而貴多品，所以交于旦明之義也。”船山注曰：“雜見第十六、十七章，蓋錯簡而重出者也。” ?

船山于《禮記章句》中厘定錯簡，除依據暢通文義，彰顯禮學主旨之外，還綜合前人禮學注疏來進行校正。如《禮記·玉藻》“王后袆衣，夫人揄狄”，船山注曰：“此節舊在‘朱里終辟之下，‘三寸長齊之上，今依陳氏本定序于此。”（《禮記章句·郊特牲》陳氏本即陳澔的《禮記集說》，《禮記·玉藻》：“天子素帶，朱里終辟。”船山注曰：“此章文多錯亂，今因孔氏《正義》所定，從陳氏本為次序之。此節舊在下章“赤紱蔥衡”之下，今定于此。”（《禮記章句·玉藻》）可見船山在考訂錯簡時并非主觀臆斷，而是充分吸收了前人的成果。

四、結語

《禮記章句》是船山綜合歷代禮學注疏的基礎上形成的，對于《禮記》文本的字詞句等詮釋比較全面且準確，而《禮記章句》也被古今大家如曾國藩、郭嵩燾、張立文、熊考核、潘斌等人評價為“說經之最”。船山在詮釋的過程中，對《禮記》中經文的厘定，名物制度的校勘，或完全采納前人的疏解，或根據己意確立新義，其對經義的判定都有充足依據，區別于宋儒注經脫離經典，游談無根的弊端，能夠為學者研讀《禮記》提供一定的參考意義和新的思考方向。同時，船山借助“文字訓詁、古籍整理、輯佚辨偽、考據注釋”等一系列經典詮釋方法，借助這種“技藝詮釋學”方法對于中國傳統經典的現代性再生和創造性轉化以及中國經典詮釋學的建立和完善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

注釋：

①湯一介、張耀南、方銘主編：《中國儒學文化大觀》，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351頁。

②朱杰人等編：《朱子全書·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3360頁。

③崔大華：《儒學引論》，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42頁。

④王云海、裴汝成：《校勘述略》，河南大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25頁。

⑤⑥⑦⑧⑩????????????????????王夫之：《禮記章句》，《船山全書》（第四冊），岳麓書社1996年版，第48頁，第237頁，第51頁，第52頁，第286頁，第248頁，第248頁，第172頁，第155頁，第155頁，第131頁，第21頁，第11頁，第11頁，第215頁，第549頁，第531頁，第531頁，第528頁，第528頁，第532頁，第538頁，第539頁，第539頁，第995頁。

⑨王云海、裴汝成：《校勘述略》，河南大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157頁。

????陳澔：《禮記集說》，鳳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89頁，第81頁，第57頁，第66頁。

?????孫希旦：《禮記集解》，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299頁，第271頁，第208頁，第208頁，第1082頁。

?楊天宇：《禮記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134頁。

?許慎：《說文解字》，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17頁。

??杜預注，孔穎達等疏：《春秋左傳正義》，《十三經注疏》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2177頁，第2186頁。

?張富祥：《魯哀公悼孔子的誄詞獻疑》，《煙臺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3期，第26頁。

?倪其心：《校勘大綱》，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年版，第197頁。

?曾昭旭：《王船山哲學研究》，里仁書局2008年版，第119頁。

????陳垣：《校勘學釋例》，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6頁，第6頁，第7頁，第7頁。

參考文獻：

[1]王夫之.船山全書（第4冊）[M].長沙：岳麓書社，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