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不是一種“知”,而是一種“悟”。真正的靈感總是不請自來,不思而至。詩人在那美妙、明亮的瞬間既失去了對象,也失去了自己。他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而無味。作為常人,他已經消失在物我兩忘中。他從常人上升成了詩人,聽到了人生最神秘的音響,看到了世界的底蘊。獲得靈感之后,需要的是表現技法。“立意易,措詞難”。如果不會“措詞”,就會失去靈感,就不可能讓詩情變為物態化、定形化的存在。換個角度說,聰慧的詩人在體驗最初爆發,情感十分強烈的時候,一般又都不會忙于下筆。他得對情感體驗加以審視,他還得讓強烈的情感稍稍后退一步,以便讓技巧有所作為,從而將內心的體驗升華為詩。詩歌創作的整個過程要徹底排除散文意識。所謂散文意識,主要指非抒情美、非音樂美的東西;沒有這一“排除”,就不可能真正進入詩的創作過程。宣泄不是藝術,而藝術需要技法。在寫作技法上,可以總括地說,一切好詩均可用“有”“無”二字加以概括。
從詩美體驗的產生過程來看,它是一個由“無”到“有”的過程,或者,是一個“無”中生“有”的過程。長期的生活積累,使詩人在某些方面特別敏感。一個偶然契機,詩人就感物而動,獲得了詩美體驗。談到如何表現“有”,那么,這個過程就恰好倒過來了,詩人得以“無”去表現“有”,詩人要從“有”到“無”。
有經驗的詩人總是智慧地避開體驗的名稱。直接說破所傳達的體驗的名稱,是詩人在藝術表現上最不體面的失敗。“情到深處,每說不出”,詩人不必用語言去破壞無言無聲的詩意。詩美體驗具有模糊性,像禪家所言:“無數量,無形相,不可覓,不可求,不可以智慧識,不可以言語取。”把握、表現詩美體驗需要用的是心靈的感悟而不是頭腦的智慧。所謂“不可以言語取”,也與詩美體驗的模糊性有關。《滄浪詩話》就說:“漢魏古詩,氣象混沌,難以句摘。”比利時詩人梅特林克也說過:“口開則靈魂之門閉,口閉則靈魂之門開。”至言無言。
從“有”到“無”,中國詩人注重“隱”。《文心雕龍》提出的“余味曲包”“隱也者,文外之重旨也”“隱以復意為工”,都是很重要的詩美觀念。無文字并不是真正的不著一字,而是“超以象外”的文字,暗示性、象征性的文字,有別于散文文字的靈感文字。高不言高,象外含其高;遠不言遠,筆外含其遠;靜不言靜,詩外含其靜。荀子有言:“詩者,中聲之所止也”。
詩往往“成如容易卻艱辛”,當讀者在詩篇中看不到詩人的“艱辛”而又大受感動的時候,說明詩家語已經提煉到爐火純青的地步了!
像至言無言一樣,詩的最高技巧是無技巧,即無外露痕跡的技巧。外在技巧不屬于技巧范疇,它只是一個詩人在藝術上不夠成熟的可靠證明。詩人就是與語言搏斗并且征服語言的人,也可以說,詩人就是飽受語言折磨的人,有成就的詩人都是“舊句時時改”“新詩改罷自長吟”的。
詩人的辛苦有如他的詩,也應當注重“隱”。皎然《詩式》說:“至苦而無跡。”詩人“至苦”,如果讀者也跟著辛苦,這絕對是不成功的詩篇。詩人的辛苦是“無跡”的,這才是是成功的“辛苦”。至苦無苦。詩人并不拉著讀者一起受苦。詩人難寫,讀者易讀。當然,讀者之“易”并非詩人之“淺”:“言近而旨遠者,善言也”。詩篇的平易、親近,給讀者造成進入詩的世界的機會,然后,詩人引導讀者一步步走向縱深,走向不盡之意,去獲得自己的詩。明人胡應麟《詩蔽》內編卷一中有句話說得不錯,“質而不俚,淺而能深,近而能遠,天下至文,靡以過之”。
從有成就的詩人觀察,可以發現一個共同現象:詩人越成熟,他的作品就越看似平淡。如蘇軾所說:“絢爛之極,歸于平淡。”或如另一個宋人葛立方所說:“落其紛華,乃造平淡之境。”“苦而無跡”的詩篇“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讀者很容易地進入詩人的世界,產生共情狀態。“如今我悼惜我喪失的年華/悼惜它如死在青條上的未開的花” (何其芳《慨嘆》);“原來應該是詩人/卻做了總理”(艾青《清明時節雨紛紛》);讀著這些詩行,首先引起注意的絕不會是詩人之“苦”,相反,在被詩篇所打動的時候,讀者往往會忽視詩人之“苦”。當讀者在詩篇中看不到詩人的“艱辛”而又大受感動的時候,說明詩家語已經是爐火純青了! 詩人華詞滿篇,撲朔迷離,任意揮灑,讀者不知所云,如墮霧中,“才大于情”并非詩人的高明,恰恰是詩人幼稚的標志。
國無法則國亂,詩無法則詩亡。但是,至法無法。《石濤畫語錄》的變化章中說“至人無法。非無法也,至法無法,乃為至法”。
在詩法技巧上,詩人總是丟掉一切而獲得一切。寫詩大體都要經過無法——有法——無法三個階段。第二個“無法”其實是至法,是有法后的無法。嚴滄浪《詩法》曾對這三個階段有所概括,“其初不識好惡,連篇累牘,肆筆而成”,這是一種虛假的自由,很難寫出真詩。然后,“既識羞愧,始生畏縮,成之極難”。寫詩多年的詩人會突然難產,感到寫詩很難,甚至產生“我適于寫詩嗎”一類的疑問。這個階段的詩人是“入乎其內”,但還不能“出乎其外”。第三個階段是“及其透徹,則七縱八橫,信手拈來,頭頭是道矣”,詩人在技法上獲得了真正的自由。
成熟的詩人都有自己的風格,舒婷是天才,以氣質勝;臧克家是地才,以苦吟勝;北島是人才,以理趣勝;李鋼是鬼才,以奇思勝。風格是自然形成的,它是各種因素共同合力作用的結晶,因此,人為地強制轉變自己的風格,將導致詩人的失落。但是,個人風格的穩定性又是一個動態范疇,藝術技法上的惰性和藝術思維的定勢是詩人風格的一種沉滯狀態,也是要求詩人迅即從自己織就的羅網中突圍的警報。對一位詩人來講,在他的藝術道路中,個人的主導風格總是與非主導風格并存的。“刀背貴厚,刀鋒貴薄”。風格是“因內而符外”的,詩美體驗的多樣性,語言的多樣性,必然形成個人風格的多樣性——對主導風格的游離與補充。郭沫若的《瓶》就與《女神》大異其趣,戴望舒的《我的記憶》也顯示出和《雨巷》不同的風貌。
有一些詩人在藝術探索歷程中就是主導風格也在不斷變換。以臺灣詩人而言,洛夫、余光中、鄭愁予都是很有代表性的例子。就以洛夫來說吧,在他的探索歷程中就曾先后有兩種主導風格。1950年代到1970年代中期,他寫現代詩,共64首的《石室之死亡》是這個階段的代表作。《石室之死亡》力求在生與死上發掘那不可言說的精神世界的隱秘,力圖從邏輯與推理中解脫出來,還原到大學以前的混沌,挖掘個人世界的紊亂狀態。三十年后詩人寫道,“午夜孤燈獨對的我,關起門來攬鏡自照時的我”“這種內在的、如繭中之蛹的我,正是我寫《石室之死亡》時期的我”。在1980年代,詩人詩風變化,“從艱澀返回明朗”。明朗的東方風韻,抒情的中國風韻,使洛夫的作品呈現出新的面貌。主導風格向傳統回歸,這是洛夫詩探索的更高階段。保持自己,又發展自己,創造自己,又走出自己——這正是優秀詩人的共同道路。1980年代以后,洛夫抒寫了濃濃的真摯的人情、友情、鄉情、故園情、思古之情等等。語言的高品位創造價值的獲得不再以舍棄大規模讀者作為代價,意象與語言也較過去單純。明朗階段的詩,仍不是傳統詩,從立象、建構到語言方式都是現代詩——融合了許多有生命力的傳統因素的洛夫式現代詩。奇詭、多變、虛實、繽紛、智慧等風格要素仍存,但主導風格、寫詩路子轉換了。魏慶之《詩人玉屑》卷十四談到晦庵論李白的一段精彩的話:“李太白非無法度,乃從容于法度之中,蓋圣于詩者也。”此話值得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