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亮
花圃與流浪動物收容站有什么區別呢?
一盆差點叫出聲來的繡球,嫁接了
一只全身開滿團花的波斯貓的幽幽
藍眼睛。兩種遺孤,
一種忐忑。我不是我的鏡子,
總是一口咬定波斯貓和繡球
嗅到的硫磺從未來
散發出來的氣浪來自非我。
有個油畫家沒有名姓,他有太多的顏料
太少的同情心。貓兒洲給了他
一個環線,他給了荷葉一堆
發涼的箭頭。綠色不得不指向綠黃色,
綠黃色不得不指向黃色和黃褐色。
荷葉捐出了所有水分,像捐出了
發苦的貞操,它們一邊生銹,
一邊收攏成不規則的編鐘。雨點比
那個油畫家更喜歡這些樂器,
在演奏雪意之前,雨點和銅把夏天
托付給了一對綠色神仙——
他們臨湖分吃了三個燒餅,
兩個買自藕園巷,一個買自北辰街。
鄉賢席書,明人,字文同,號元山,
謚文襄,官至武英殿大學士。
他認為臥龍山有兩個圓滿——
層峰疊見,山林蕭散;又有兩個
不圓滿——杜甫和蘇東坡舟行
涪江,身在咫尺,前者沒有登覽
石佛寺,后者沒有品題廣利寺。
有個邋遢和尚,取笑了這種
圓滿不圓滿之論:“往過,
未來,法無二也。”席書擔任
貴州提學副使,曾向王陽明請教
朱陸之異同,后者并不作答。
那個邋遢和尚只剩下一雙赤腳,
一對長眉毛,已然懶得
搞清楚朱陸為一人耶為兩人耶
我睜開了凌晨四點鐘的眼睛,腹內殘酒
與胃液互相否定,電熱毯趁機出動了
一張長方形的慫恿。忽而念及昨日,
你從一個孤島打來電話:“余生緊急,
焉能旁騖?”為了做詩人,只求當
保安。而我,明早就會看到——
三個小道士掃著落葉,兩個女道士
打著羽毛球。他們恰好是
松樹的下級或倒影,掌心里早已
沁出了松脂。他們的每塊肌肉,
都沒有文字勒出的哪怕一小塊淤青。
他的雙手猶如十二歲的青枝,她的雙眼
猶如五歲的星星。就在這對中年
男女的內部,兩個兒童快要藏不住了。
他們不再交換肉體;他們喝茶,
吃橘子,打羽毛球。他送給她——
他對一棵枇杷樹的好奇心。
她送給他——她對一朵白云的購買欲。
落日如此渾圓,如此鮮艷,
已經渾圓和鮮艷到了寬恕他們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