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族] 關紀新
康熙到雍正時期,滿族文學寫作的浪潮迅猛上涌,及至乾隆朝,該民族的書面文學,已在疾速通過了蹣跚學步與風格草創階段后,迎來了自身發展的一個鼎盛期。這一時期,滿族作家輩出,作品繁多,格調鮮明,不僅產生了像曹雪芹所著《紅樓夢》那樣的曠世之作,而且在各種文學樣式和創作題材上,都推出了一些藝術珍品。
乾隆年間展示滿族文學成就的中心平臺仍然在京師。其最突出的特征是,京城里面滿洲出身的文學作者們,聚攏了人脈,形成了群體。他們在研修及掌握中原文化方面,羽翼漸趨豐滿[1],對于漢族名士們不再需要先前那種滿懷謙恭的依賴,與他們近距離的交游也不再頻繁。他們構建起了基本可以在本民族內部彼此交流唱和的文化“沙龍”,也有了比過往相互間更為契合的藝術趣味和創作傾向。
在檢驗各個民族歷史文化發展系數的時候,可以說,判斷一民族在文學領域是否步入了整體成熟,一個相當重要的指標,是要觀察其本民族的作家群體出現與否。乾隆年間在北京,具有相當規模的滿族作家創作群體終于問世,滿族書面文學前所未有的高潮亦同步呈現。
這一時期滿族作家群的成員,大都出身于貴族或者官宦世家,其成員們多因為自己的社會位置而享有很好的受教育條件,從而獲得了較本民族一般人來說要深厚得多的文學素養。同時,他們中間的不少人還有過由盛及衰、由尊轉卑的家族動蕩經歷,對所處社會有著相當深入的認識,相仿佛的人生體味和相投合的藝術偏好,把他們在不同程度上吸引、交織和聯絡起來,使他們得以從事相互或者直接或者間接的彼此有所呼應有所支撐的文學活動。
在這個滿族作家群中陸續顯現的身影有不少,其中既有永忠、永?、書諴、敦敏、敦誠、墨香、弘曉、弘旿、永恩、永璥等宗室子弟,也包括了曹雪芹、脂硯齋、畸笏叟、慶蘭、明義、和邦額、恭泰、阿林保、恩茂先、成桂、幻翁、兆勛等非宗室人士。
回顧清前期,在滿洲上層,尤其是愛新覺羅家族,圍繞皇位爭奪和權利分配的苦斗,曾頻起于由太祖努爾哈赤到太宗皇太極、由太宗皇太極到世祖福臨(年號順治)的交接過程。然而那時,清政權承受的外部壓力很大,其內部矛盾,畢竟須讓位于統治集團共同的利益取舍,故而內部的爭斗往往歸結于一定的妥協。到了康熙年間,社會階級矛盾和國內民族矛盾趨向和緩,統治者內部的矛盾爭斗反倒更加見出白熱化與擴大化。
談乾隆朝京師滿族作家群,似可從他們當中一位代表人物永忠談起。而說到永忠,就得從康熙朝諸皇子奪嫡事件來切入話題。
受到滿民族歷史傳統的影響,清代皇位遞補方式與漢族傳統的皇位遞補方式不同,是不承認長子繼承權的,一般來說是要經過在位皇帝對皇子們的長期考察來最終決定自己的繼任人??滴趸实坌钤谖涣荒?,排行皇子二十四個,其中不少人才華出眾,具備接班的能力,而康熙帝對繼任者的考察決斷又反復多年終未明識,于是皇子們窺視廟堂神器的明爭暗斗,此起彼伏,也綿延了三四十年。經過長久抉擇,晚年康熙曾對十四子允禵寄以厚望,這位封授“撫遠大將軍”印信代父西征厄魯特蒙古的“十四阿哥”[2],不是別人,就是文學家永忠的祖父。結果是康熙帝猝崩,允禵的同母兄長、皇四阿哥胤禛出示“遺詔”登上大寶,允禵的帝位期待也就永告東逝。猶不僅此,雍正皇帝胤禛,對有政敵之嫌的手足們板起面孔大加伐戮[3]?;拾俗釉识T和皇九子允禟,受盡凌辱之后喪生。允禵雖幸免一死,卻奉旨長期謫守皇陵,形同囚犯。他伶仃廝熬,一直捱到雍正十三年胤禛辭世,才在次年即乾隆元年獲得自由。此時的允禵,年過半百,萬念俱灰,早已蛻去先前雄姿英發、膽氣超人的風采。
恰在雍正死去這一年,公元1734年,永忠降生。允禵為了讓人們看出他對新皇上的感戴之意,親自給這個孫兒以“永忠”命名。
此“忠”何如?唯天知曉。作為皇權爭奪當中覆水難收的敗北派,允禵以及其子弘明、其孫永忠這支背時倒運的“天潢貴胄”,在乾隆年間,雖象征性地恢復和承襲了幾個有名無實的封號,卻再沒有拿到一丁點兒實權。乾隆初年,朝中又爆出了莊親王允祿等人結黨“謀逆”的罪案,又是一番緊鑼密鼓的“懲治”,也無異于向允禵一家發出了新的警示。頹唐的允禵,對政治再也打不起精神,他消極避世,并奉禪、道。對愛孫永忠,則延請名釋、宿道為之發蒙。這樣,永忠從小就被領上一條畢生與佛、道扯不清瓜葛的路。他自號頗多:“蕖仙”“臞仙”“臞禪”“且憨”“覺塵”“如幻居士”“九華道人”“栟櫚道人”……多散發著撲鼻的宗教氣息。
其實,永忠又并不大像是個虔誠的宗教信徒。家世的浮沉搖曳,給他的心靈打上了抹也抹不去的烙印。他總是把自己隱蔽在禪悅的霧靄之中,可是,卻又常讓人感覺有點兒欲蓋彌彰。
永忠說到過自己幼年一件事:“周年左手取印,右把弧矢,他玩好弗愿也。王祖(即允禵)曰:是兒有奇氣。[4]”什么“奇氣”?其意只可在祖孫之間意會。不難猜測,參禪慕道而外的家庭教育,在孩提時代的永忠心里播下的是顆什么種子。
十八歲那年,永忠夜得一夢,起作《記玉具鐵英劍夢異》:“壬申秋夕,夢見劍破匣飛去,白光一匣!……警覺,劍在枕畔,起視無他異。曾聞夢因想成,吾意不在是,胡乃夢成?復悟曰:此劍之靈爽也!恥不烈士用,而伴此孺弱書生耳……吾將棄書學劍乎?……劍乎,劍乎,吾將安從乎!”這是永忠少年氣盛時的寫照。他躊躇滿志,以身為書生為恥,卻承受著利劍在握而不可一試的苦悶。
讀者會記得,康熙朝的宗室詩人博爾都,就曾寫過一首慷慨蒼涼的《寶刀行》,抒發了懷才不遇,縱有建功立業大抱負卻沒有機會施展的無奈。這里,我們又得見永忠以寶劍為題所表達的類似感慨。清代滿人反復以此寄意抒寫胸中塊壘者其實經常能夠見到。昔日滿人以武功打天下創霸業,他們的后人睹刀劍而思人生,亦可算作是一種特別的民族情結了。
成年之后,永忠辨清了自己的社會處境,把壯志連同功名利祿一類的非分夢想,逐漸看輕了。乾隆二十一年,他“蒙圣恩封授輔國將軍”,得到了一張對他說來沒有人生價值的冷板凳。永忠絲毫沒有受寵若驚,反倒提筆寫下了這樣的詩句:
過去事已過去了,未來何必預商量。只今只說只今話,一枕黃粱午夢長。[5]
入世而不可得,出世又難心靜。永忠只能把他那股“奇氣”,灌注到藝術訴求上去。他成了被時人稱為“少陵、昌陵之后,惟東坡可與倫比”[6]的優秀詩人。
身為詩人的永忠,也還有點生不逢時。清代康、雍、乾三朝,“文字獄”案件迭出,猶以乾隆朝為最。這種“文字獄”初興,多是由于明朝遺老中的筆桿子對滿洲人大不敬引發的。后來,統治者以興“文字獄”為一種施政方式,有些挾嫌誣陷、告密邀功之輩,亦推波助瀾、營私攫利。漸漸,連鄉民野老、市井愚氓,也有遭“文字獄”拿辦的,即使是滿洲貴族、朝廷要員,也有被席卷而去者。文人秀士人人自危,“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粱謀”[7]成了并不罕見的現象。生為允禵之后,永忠弄墨吟詩,自然要加倍陪些小心。履底薄冰隨時要防備著給踏破,他的詩也便難能直抒胸臆。
在一首題為《十四夜月》的詩中,他寫道:
冰輪猶欠一分圓,萬里清輝已可天。明夕陰晴難預定,且徘徊步畫廊前。
詩在這里沒向讀者提供任何相關背景材料,要就此詩做深入剖析是困難的。但筆者仍以為稍加推測,該詩后兩句,大約就是他苦衷心思的委婉表露了。
他的詩集《延芬室集殘稿》中,絕少應制之作。他常要例行公事地天闕晉謁,但與九重至尊,卻沒有多余的情感可言。
他的詩作帶有禪悅色彩的,頗有那么幾首,對這些詩細細讀來,更多顯示的卻是詩人氣質及藝術營造,不同于那些空腹詩僧硬擠出來的干癟貨色,更沒有“懸知溪上意,流水是經聲”[8]一類的混話。請看:
樓角猶殘照,云來夕景昏。總有風折樹,旋作雨翻盆。魑魅應潛伏,蛟龍肆吐吞。天威嚴咫尺,危坐一誠存。[9]
難道你能說他所懷“一誠”是可憐的宗教意識么?這實為詩人在紛繁時勢下,對自我懷抱的著意描摹。有“風折樹”、“雨翻盆”、“魑魅潛伏”、“蛟龍吐吞”的政治風暴威懾,作者什么也做不成?;蕶嗟难籽滋焱?,步步逼迫到他的咫尺之近。正襟危坐,固守一誠,便是他不二的人生選項。
與其事佛三心二意形成反調的,倒是他對秀麗自然的一往情深。這是永忠苦悶精神的轉移和寄托。翻翻他的詩集《延芬室集殘稿》,對鄉野風物、山光水色的流連,對朵花片葉、滴雨絲霧的鐘情,觸目皆是。隨著詩人情思裊裊的筆鋒,讀者自能品味出其中的韻致與情趣。
他狀寫梅花,是“冰雪珊珊韻莫加,飛瓊萼綠本仙家?!盵10]
他贊詠飛雪,又是“駢花塞葉盡瑤瑛,一夜罡風剪刻成?!盵11]
身臨微雨籠罩的村野,他吟哦:“隱隱灌水抱山村,幾曲溪流新漲痕。停午篆煙融不散,斜風細雨到柴門?!盵12]
游冶雨霽的西山,他又描繪:“淡濃墨暈作煨皴,蒼翠云山望里勻。老眼昏花游戲筆,不經意處卻通神?!盵13]
這些詩句清新雋永,生面別開,讀來爽目,促人心馳。欣賞者很容易從永忠的文筆間,看出一位滿洲優秀詩人的素質與天賦。
下面是一首題為《偶成》的詩:
東風幾度戀秋千,又送黃花到檻前。有約碧桃隨逝水,無端錦瑟思華年。
玉階午夜如霜月,芳甸清朝乍暖天。誰遣才人心易感,春情秋怨總纏綿。
詩人的心,之所以每每纏綿于自然景色,易為“春情秋怨”所感,原是為著“逝水”漂去了和他有約在先的“碧桃”,而“華年”又總是無端再現于他的腦際。這是一種近似于“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的無奈心況。假使不了解永忠的讀者,把“逝水”“華年”“春情秋怨”,統看成是尋常騷客的無病呻吟,就錯了。相反,詩人的愁苦倒是沉疴染身卻不敢呻吟,起碼是不敢高聲呻吟。他違心地偏離追求自然清新的本來風格,常要提醒自我把詩句罩上一層朦朧的保護色,而唯有會心的讀者,才能捕捉住其心曲之板眼。詩人無法排遣的感慨在于,一切昔日美好物約都悄然地逝而不返,“華年”盛景明明已不可逆轉重現,卻又無休止地纏綿悱惻,折磨著他那顆殘破的心。
易感,且多情,才是呻吟之為呻吟的壸奧。說他算不上合格的教徒,卻是頗夠標準的詩人,蓋緣于此。原配夫人卞氏病故,他悲痛欲絕,一蹴而就三十首《悼亡詩》[14]。這位自號“居士”的詩人,在給友人的信中,毫不掩飾地自稱“予固情種”[15]。動之由衷、兒女情長的章句,在他的作品中,不勝摘撿。而最富咀嚼意味的,也許是下面兩首:
遣情無計奈春何,永夜相思黯淡過。自爇心香怕成夢,玉蓮花上漏聲多。
學道因何一念癡,每于靜夜起相思。遍翻《本草》尋靈藥,試想何方可療之?[16]
正是,“學道因何一念癡”,連詩人自己也覺得非捫心自問一下不可。
永忠的至交永?為其詩稿作序時,這樣說:“臞仙,蓋吾宗之異人也!同余游二十載,余未能梗概其生平為何如人。何則?癡時極癡,慧時極慧,當其癡慧兩忘之際,彼亦不知為何物。然其事親也,藹然有赤子之風;其平居也,渙然好與禪客羽流俱;其行文也,颯然有列子之御風。往往口不能言者,筆反能書之。是彼殆以手為口者也?!?/p>
這就對了,“極癡”與“極慧”,正是研究和解讀永忠的鑰匙。極慧,反映了他對最高統治者的認識清醒,對自己處境的心如明鏡;而極癡,則不過是為了保護自己的策略方式。
永忠是有頭腦有造詣的才子,他對身臨其間的政治有清醒的體會,面對不可能變更的冷峻生活,時時還須提防著不測,他用人前的癡愚,遮蔽內在的敏慧。他企望一劑宗教的麻醉劑能助他約束精神上的求覓,希冀從風月花鳥那里聊取慰藉。不過,一切卻適得其反,往事歷歷,合愁共恨,牽腸攪肚,方自眼底退去,又打心頭浮起,無計相回避。難以名狀的煩惱驅使著他以手代口,讓曲折的詩歌來發泄于萬一。這,從根本上規定著宗室永忠的詩人生涯。
乾隆三十五年,人進中年的永忠,重讀自己早年詩作,不無感慨:
舊詩撿出一長吟,觸起當時年少心。漸謝青紅歸淡泊,知音爭似不知音![17]
這時他已經是名揚遐邇的詩人。詩如其人,歷經波折磨難,已由初期的氣韻橫馳,轉而趨向蒼涼凄清。他深諳詩風演變的原因。真正使他著意尋找的,乃是人生與藝術的知音者。
清皇族內部的政治傾軋由來已久,犧牲品遠非永忠一家。愛新覺羅的不少人,在不同時期也被拋向皇權政治的軌道之外。他們之中,永忠式的人物,并不少見。
注:
[1]滿族入關初期,學習中原文化的教育體制尚未配套,故而一些宗室貴胄為了培養子弟及早掌握漢文化,只能采取聘請儒學名師進入府邸教習的方式。這一現象隨后即有了較快的改變,到雍正朝,京師滿洲子弟進入各類官辦學校讀書的情況已屬正常,國子監、宗學、覺羅學、咸安宮官學、八旗義學等學校逐步成龍配套,宗室子弟以及八旗中、上層子弟在這些學校里既可學到傳統的民族文化也可以學到中原文化,他們總體的文化水準及文學修養均獲得了顯著提升。
[2]阿哥,滿族稱謂,這里指皇子。
[3]雍正皇帝胤禛,也是一位在歷史上卓有政績的杰出君主。這里不是全面評價他,而只是談他的即位過程。他懲治政敵,是統治者本性所決定的,同時也是為了加強中央集權,故亦不應一概否定。
[4]永忠《記玉具鐵英劍夢異》。
[5]永忠《丙子詩稿本題詩》。
[6]這位時人,系乾隆年間滿族小說家和邦額。該評語是他在永忠詩集中所作的眉批。
[7]清代詩人龔自珍詩句。
[8]清代詩僧實?句,轉引自張畢來《紅樓夢影》一文。
[9]永忠《大風雨》詩。
[10]永忠《梅花》詩。
[11]永忠《十一月初三詠雪》詩。
[12]永忠《數村風雨》詩。
[13]永忠《雨后山光》詩。
[14]見永忠《延芬室集殘稿》丙子稿。
[15]見永忠《延芬室集殘稿》戊子稿。
[16]永忠《情詩二首》。
[17]永忠《志學草壬申癸酉詩稿自評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