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岳(江西)
船只推開湖水,波紋里有魚聲喋喋。時隔多年,我再一次來到這里,嵌入八億多立方米的水里。彼時,它還叫陡水湖,大約是為了紀念王陽明,又或者是為了得一個響亮的名字,如今,它叫陽明湖。
但我還是喜歡叫它陡水湖,源于對一種地名的根深蒂固,或者靈魂出走的原點,甚至,只是糾結(jié)于多年前那篇只寫了開頭無限期拖更的小說。而它,仍在那里,因建上猶江水力發(fā)電站成湖,四十二座湖心小島,摁入湖中,鎮(zhèn)守一方水土。
雀鳥低飛,畫出風的軌跡,魚蝦的繁殖速度驚人,養(yǎng)活了周邊漁夫商販們的夢。時光會在湖水里發(fā)酵,無需封口,水越深,沉醉的度數(shù)就越高。
如果不是有人引路,我無法想象,在南康城郊,會有那么多清澈的水,以及一塊如此巨大的石頭,靠向石壁,留下蘇東坡的筆墨——“龍湫”。
車子停在一處人家院門口,前路狹窄,乏人問津,一行人徒步走向秋天深處,饒有興致。一切都是陌生的,道路、人家,一切又都是熟悉的,炊煙和鄉(xiāng)音。
沿一條澆筑好的臺階可下,崖壁有水,潺潺而出,遠處,青山如煙。掬起一捧水,有透骨的原始的涼,大家忙著拍照、戲水,驚起的飛鳥會銜走一枚枚果實。綠蔭下,石頭忙著收集錯落的光影,只是,石頭不會說話,流水每經(jīng)過一次,都會替它完成一個動詞的表達。
在江南,村莊是停靠在岸邊的一艘船。濤濤上猶江沖到南康地界時,流經(jīng)一座古鎮(zhèn),供一座客家古村飲用千年。全村皆為盧姓,故名盧屋村,村內(nèi)溪河縱橫,出村后匯入上猶江。
用舊的竹筏、采砂的木船、浮水的群鴨、垂著竹葉青的竹林、蒼天的古木……構(gòu)成江南獨有的意境,用煙雨一涂,就是一幅潑墨的山水。想不起來幾句古詩也無所謂,撫一段高聳的青磚封火墻,叩一次銅綠斑駁的門環(huán),或者折一枝瀑布般披覆下來的三角梅,都有千年前的詩意奔赴而來。
在這里,適合倒敘,適合用今生詢問前世。問一條江要千年的商賈云集,問一條溪水要浣衣女子的婆娑倩影,問一口水井要一方人家的煙火氣。而我,還想問一問,那棟十多年未回的老宅,能否再把我認出?
河堤寂靜,我試著與之交談。寒氣來襲,晨跑的人越發(fā)稀少,鳥雀站在柳樹的腰身上梳理羽毛,等待一場日出。
久旱后的河畔,正在耐心地蓄水,要把裸露的泥沙吞回去。秋天的涼意積攢了一個季度,一瞬間全部給了初冬。在南方,秋風掃不動的葉子,冬天也不怎么落,流水在風里打皺。
雪是冬天最好的禮物,可是只等來一場凍雨,沙沙地下,吵醒了睡眠中的魚,這是發(fā)生在昨晚的事情。虛構(gòu)的雪,會落在我女兒的眼睛里,一樣純凈,一樣惹人憐愛。
我不愿去翻動某些久遠的記憶,即便是在這河堤之上所發(fā)生的,還會不時閃現(xiàn)眼前,一如河畔草木周而復始的枯榮。那些本應塵封的東西,就不該深埋在泥土里,以免來年春天,再來抑制它破土的沖動。
贛南多雨水,多過眼淚。雨水打浮萍,打芭蕉,也打過一扇沒有關(guān)嚴的窗。最終惹上塵埃,惹上一段紅塵往事,三千銀絲般匯聚于贛江,東去。
雨水是死去的云,云是正在發(fā)生的夢,河流是夢境里的現(xiàn)實。有不愿醒來的夢,同樣就有不愿認清的現(xiàn)實。流水易逝,波光雋永,只有河底的石頭清楚地記得每一片云的影子,它醒著,無需自夢中開始辨認。
終有一日,河流接納淚水,時間做了容器,雨有了歸宿,你能夠依靠窗臺,平靜地等一場雨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