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樓（二章）

古 馬（甘肅）

驚 夢

一

我的寶貝幼子從我身邊走失。失魂落魄的時刻，墻影如崖壁欲傾。墻的迷宮里霧氣沉沉，不知歷經了怎樣的曲折，意外地穿過了哪一個鎖眼，恍惚搜捉到一枚水晶玻璃球！噫！小小球體趨向扁平，帶著類似桃子表面的腹縫線，帶著淚的熔渣，粗糙變形……一個希望的贗品，讓我更加渺茫。我是如此地失望，焦慮代替星星，填充夜的深淵。

痛苦噬心。我在一場失敗的夢中剛剛醒來。

二

我在領取我被火化的骸骨。一個火化工推過來一個抽屜，我感到盛在里面的骨頭那么少，并非全部，有一塊似乎被盜取，藏了起來，我想要追回，他沖我笑笑，一張臉隨即消融于焦糊的空氣。我抱著猶在散熱的結晶的骨殖——并非舍利，如一朵云，不知所終。

三

一個死去很久的人，紅光滿面坐在我面前，一手端著一碗湯圓，一手用湯匙往里面舀著。幾枚漂浮的湯圓，突然變成了熟悉的人的臉，眉開眼笑。

四

她春游回來了，背回一書包落花瓣，還有刺梅的毒刺，扎在她記憶里——她不知道我知道。暗綠的窗外，雨淚飄瓦，牽扯著閃電的神經。三月嘗新，四月迷蒙。

五

桃花紅，杏花白。她單為我穿過一次的春服，被蟲蛀了。我一邊流淚，一邊在那些蟲眼里數星星，如數自家紐扣。

六

還剩半牙金屬的月亮在那條巷子。躥房越脊的貍貓已隱居南山。青山不老，吾衰矣。

七

誰來添飯？一影伶仃，立于幽暗中，眼神憂戚，注視著一只青花瓷碗。一雙筷子，一枝素白，一枝漆黑，在春夜里攪動。

八

蜂過斷橋，白蛇崴腳。站在大片盛開的油菜花中，春天微笑，陽光齊腰。

九

雨中，槐樹變得親近可信，氤氳的樹冠傾向一家茶樓的窗戶。綠氣充盈，滲透到一對情侶的談話當中。茶幾上，一對高腳的水晶杯，盛著冰白，清凈，妙曼。時間過了多久，也許幾個小時，也許三年，或更為長久，一對金魚從依依的話語里游出，睜大驚奇的眼睛，綠蔭庇護的窗外，閃電交歡，雨水涓涓，把四月的每一片葉子都洗作了晶瑩剔透的碧玉。

十

河邊柳樹都綠了。一個身體如燧石般黝黑的男人，戴上泳帽和護目鏡，把兩只拖鞋套在手上，慢慢走下水，向下游游去。那越來越遠的泳帽，和天邊出現的第一顆星星合二為一時，兩條尾巴閃動著火花的鯉魚，仿佛剛剛擺脫他肌腱鼓凸的大腿，蹦跳著，躍入月宮淡綠色的帷幕。

十一

短嘴的鷗鳥在流水閃光的河面，輕飄飄打轉，像什么都會不記載的紙片。在世界的別處，有戰爭、地震，有生離死別，有我們永遠無法理解和分擔的痛苦。但我并不為自己貪圖眼前的歡樂，以及為針眼大小的愛耿耿于懷而感到羞愧。人，包括一切生命，只能在自己的生活和命運里打轉。

十二

類似我寫詩，一個兒童向河水里投擲石塊，樂此不疲。

奇 遇

在夢里，我光著一雙腳，走在人影幢幢的大街上，冰涼的腳底被異樣的目光硌得生疼。我想掩飾我的窘迫，但一塊蔽體的粗布怎么都不能夠遮蔽到沒有鞋穿的腳面。

我心慌意亂地走著，離家越來越遠。行至郊區，在烏云和荊棘深處，遇見一位劉海齊眉的異族女子，她在門楣已經歪斜的老宅里，削肩明目，翻閱一冊發黃的線裝的詩集，目錄上竟有杜牧和我的朋友的名字。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也知道我，讀過我的詩歌？

我正在尋思，豈料她捧讀的手變成一雙飛魚，快速穿過烏云，沒入青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