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衛彬
《紅膠帶》把我們帶入了一個人再平常不過的經歷,盡管里面講的是自我的迷失和存在之難,但它并不依靠陌生感帶來細小的驚悚,而是將各種敘事因素沉浸于一個普通人的中年處境,讓明確的意義因為再度明確而獲得了出乎意料的意義和深度。讀郭幸的小說,我總想起她作為一個優秀詩人的品質,她并不追求表面的機趣,而是基于對事物聯系的深刻體認,在習焉不察中尋找敘事的變化,更不會為了獵奇讓小說陷于虛構的泥沼,而在朝向一首詩的完成中不斷進行凝結和反復衍變。因此在看完這篇小說之后,你似乎忘記了什么,又感到一切歷歷在目。
這個名為“阿凱”的中年人,表面上看,他已經順從于“人生不就是如此嗎”的生活,但倘若細究他的內心世界,曾經的理想也會偶爾涌現(盡管悲從中來),對新一代未來的期待(像是某種救贖之道),乃至對個人愛好的珍視,也會時時將他拉回年輕時代的夢中,這些無不使他的內心生活處于某種分裂狀態。一方面,他會自問:“這條命哪里能屬于自己?”另一方面,他希望自己成為另外一種人,一個獨立而完整的人。這種分裂導致了他與自我、與自己的糟糕情緒(盡管它平穩如水)在潛意識中進行著持續的對抗。所以,真實的阿凱是誰?或可說,阿凱、周杰、朱彤,其實是一個人的不同面相,此時,作家極為敏銳地抓住了矛盾的調和、收縮以及它溢出表面的時刻:一場夢境讓他忽然找到了自我,旋即因為夢境,這種自我處于被現實無情消解的邊緣,但他終于稍稍站立了一會兒。
我覺得郭幸是一個深諳顯現與遮蔽關系的作家,在這篇小說中,她似乎有意忽視了情節必要的內核,而保留了美學。或可說,這篇小說的情節其實是存在于情節之外的,處于某種懸掛狀態。因為它始終是清晰的,就像阿凱庸碌而卑微,但他并不就此進行反抗,以此制造沖突,而是出于某種中年心理(一種世俗生活規訓之下的隨波逐流),隱忍了一切,以至于不能讓生活的秩序發生重大的改變。但是,這些只是作家設法隱藏自我,隱藏戲劇性分裂,以便能從近處,而不是從遠處、遠景來摹畫一個普通人的精神生活。
這一點讓我想起阿蘭·巴迪歐所言的“所有的真實都在外表的廢墟中被證實”。當我們觀看阿凱的生活,就像在欣賞廢墟的漂浮與降落,盡管它看上去是豐盈的,就像一刻也不曾停止的“任務”,他懷疑“人活著是不是就是為了按時完成任務,工作日有工作日的任務,周末亦有周末的任務”,在阿凱一刻不停的生活中,似乎沒有什么能夠從時間之網中遺漏出來,但這種豐盈越是飽滿、越是緊湊,也就越是予人匱乏、空虛之感。因為一切生之歡喜、生之意義被抽離了,只留下一堆生之碎片。這種碎片化的存在,正是廢墟的內在表征。本雅明曾以碎片化的廢墟意象為表現對象,以寓言為表征形式,書寫出一種整體意義上的崩塌,而這篇小說以一種破碎而多義的美學特征,讓我們看到豐盈背后的單調、重復乃至空無,進而思考何為“活過”。
也許,阿凱就是無數你我中的一個,我們和他一樣,過著相似的生活。然而,生存的“景觀”越是普遍,我們就越要設身處地來談論具體的生活,關心具體的事物,以此來關注所有人。不得不說,郭幸是擅長隱忍美學的,正是隱忍讓小說人物的命運具有了自我認同感和寂靜的詩性。就像阿凱和朱彤,大部分時候,他們似乎是不存在的,只有當他們談及各自的愛好時,才終于不再是他人的陪襯。在說起踢球或者冬泳的那一刻,他們在匆忙的交談中獲得了短暫的在場。一種無比清晰而真實的在場,從習焉不察的日常中遺漏出來,像夾雜在蚌殼中的那顆粗糙的沙粒。在這樣的時刻,無論是阿凱還是朱彤,他們成了彼此的替身,互相施以同情與憐憫。此時,小說將材料轉變成事實的進程又向前推進了一步,小說正是在描述生活的過程中,制造了生活,它在人與人之間獲得一種形式與張力。
盡管小說的發展由阿凱的生活決定,但朱彤的出現,讓我們似乎可以更好地在生活的廢墟中辨識出事物的真相。正是在這樣一個“早衰”的人身上,一種被福柯稱作“體驗”的力量,在作家的輕描淡寫中彌散開來。體驗是一個人獨自經歷的,但只有當它擺脫了純粹的主體性,也就是別人也能夠遇到并再次經歷它,它才會變得豐滿。如果阿凱的體驗是面對生活時的自我懷疑,那么朱彤已從懷疑走向一種麻木,兩者之間存在一種微妙的間隔關系,此時,作家借助人物木訥而誠懇的對白,而非想象的方式填充了那既陌生又熟悉的敘事空間,“我是受我父親影響,他們那一代人很能吃苦,意志力比較強。”此處的“苦”并非簡單指向肉體上的苦,更多是精神上的苦,它既以一種歷史的重復褫奪了自身的存在價值,同時又以一種代際性強加于孩子新的價值。朱彤一年四季都游泳,似乎唯有這種帶著些許自虐色彩的迷戀,才能讓他在俗世河流的包裹中獲得安慰。
值得玩味的是阿凱對其態度的轉變,從之前的淡然到肅然起敬,某種生命體驗的形式得到了固化。這種敬意與其說是發自內心的敬佩,不如說是一種震驚,一種看到真相之后的錯愕。隨即他為自己的失敗與空虛,找到了借口。從本就如此到應該如此,他理解了朱彤,也安慰了自己。從對阿凱與朱彤各自愛好的描述中,我們看到,作家似乎找到了一種非常貼切的在場方式,她巧妙地處理了體驗的無目的性與偶然性,彌合了敘事可能出現的空隙。也即是說,當場景貌似在無意間互相遇到的時候,某種戲劇性(詩性)顯現了。
“紅膠帶”是一種例外狀態,它作為新的因素闖入,使得夢境成為一次“事件”。它開啟了一個新的敘事空間,對抗與規訓奇妙地統一在一起。當老師要求必須展示演算痕跡的時候,她已經懸置了規范,因為試錯的目的是為了抵達正確,但是正確在此成為某種必須規避的虛擬漏洞。“紅膠帶”的出現讓此前壓抑的氛圍更加緊張,那個一貫趨向服從的、但內心還沒有足夠堅定的阿凱,令人在一瞬間想起契訶夫筆下的切爾維亞科夫,既想要與現實媾和,內心又充滿恐懼。小說的敘事推衍至此,已經肩起了觸發事件的閘門,“紅膠帶”以一種必然降臨的姿態出現了,它讓日常出現了“例外”,讓原本的秩序溢出了正常情境,出現了裂縫,但它又不是奇觀,因為它的作用與尋常使用之物具有相似之處。“奇觀”并不能產生敘事的高峰,甚至對敘事構成某種威脅,而“例外”焊接了現實與現實之外的事物,借此建立了常規情境之下不可能的敘事空間,這一切乃是透過例外狀態而達成,它讓小說中檢測虛擬漏洞的行為,變成了一種言之鑿鑿的存在,它讓試錯成為必須,而正確則被視為投機取巧的捷徑。
作為一個具有現實指涉意義的替代物,“紅膠帶”帶來了日常生活中短暫的眩暈,“阿凱開始覺得天旋地轉。老師的臉在他眼前放大、搖晃;放大、搖晃。”它就像一種具有本體性特征的修辭,讓一種清晰而理性的感受被悖論所籠罩,盡管日常性并不是神秘的,但有時候它是不能消解的。在這個令人印象深刻的關于存在的隱喻中,阿凱的夢境構成了小說中唯一的反抗通道,雖然在母親和兒子之間,依然橫亙著巨大的經驗鴻溝,但他似乎對荒誕的夢境產生了朦朧的對抗心理,一種下意識的堅持徐徐浮現,“本該叫醒孩子起來準備去補習班,此刻卻忽然想讓他多睡一會兒。”似乎在這樣的堅持之下,我們依稀看到了愛的紋路,當阿凱看著擇菜的母親石頭一般的背影,他感到深深的歉疚,同時在精神上漸漸獲得了覺醒。紅膠帶讓他獲得了打破妥協和順從的機會,讓他重新激起溫柔與慈愛的欲望,也許從前他一直感嘆命該如此,無法理解生命為何是荒誕、灰色、不完整的,而在一場虛驚之后,他似乎由沉重變得輕盈。也許,他還會順從,但他已然獲得了頓悟。
正如本雅明所期冀的在現代性碎片中尋找救贖,《紅膠帶》從人生的匱乏中,從廢墟感中獲得了某種“活氣”,以此來實現救贖的愿望。“阿凱輕輕帶上了門”,唯有關上了門,里面的那個人才是整全的。在柏拉圖《會飲篇》中,阿里斯托芬說:“這種成為整體的希冀和追求就叫作愛。”愛是一種整全的渴望,就是要這豐富的世界接納一個具體的人,就是要把自我建造成一個完整的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