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花還似非花

似花，還似非花，它是飄揚在春末的柳絮。古人也叫它楊花。

花之美，在于顏色，在于香味，更在于風韻。而楊花卻無色無香，無風無韻，似乎不能稱之為花。然而，它淡淡純白，隨風起舞，像是春末的一場桃花雪，裊裊飄蕩，柔美動人，這是花所沒有的自由飛翔的風致。

我是在城市廣場路過時，偶爾發現了這春末的奇觀。它們從樹上飛下，頑皮得像一群孩子，互相追逐，然后各自走散，又再次相聚，不知去向。

我的衣袖落下一朵綿綿的柳絮，天涯孤客般依偎在我的身旁。我順手摘取而下，柔柔的，像倦鳥還巢，飛行千里，有了依靠，又像是墜落的云朵，不言不語，卻有無限的意緒。

我忍不住憐惜起來： 你是誰，叫什么名字，你要到哪里去？你我不知有什么緣分，會在這里萍水相逢。忽然又覺得似曾相識，彼此熟悉。你似乎帶著春日的愁緒，又或是在傾訴你的不如意。你會不會跟我一起走，或者你只是在我這里短暫地停留，待明天風起，你又不知去向何方。是他人身上，花叢里，土地里，水面上，還是你不熟悉的他人的故鄉？楊花啊，你連自己都不知道你的去向。

抬眼望去，它們飄蕩在春城曠野，忽聚忽散，隨風又起，少了安定的閑情，多了輾轉漂泊之意。多像一群命運坎坷的女子，她們的集體命運里，有著令人悲傷的漂泊屬性。

那柔弱的一朵，多像詞意婉轉的李清照啊。一代婉約詞宗，卻被大宋的風雨洗盡了風華。少女時代，自由歡快。婚后生活，甜蜜輕愁。丈夫去世，晚景凄涼。她撐著歲月的小舟，如同這小小的柳絮，漂泊在人生的長河里，載著濃濃的家愁國愁，這一切，又怎一個愁字了得！

那孤傲不群的一朵，可是臨水照花的張愛玲嗎？從小衣食無憂，但缺少溫暖。又一頭扎進愛情的漩渦，幸福的火焰又被迅速熄滅。最后遠走異鄉，直到悄無聲息地離世。她的一生，正如這柳絮，起起落落，走走停停，有說不完的滄桑，道不盡的悲涼。

世事悠悠，漫漫飛絮里，驀然回首，最終發現，朵朵柳絮，都是同一個女子。

《紅樓夢》中“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看似寫柳絮知愁，而且愁白了頭，卻透露黛玉這棵“絳珠仙草”寄人籬下，孤獨漂泊的悲苦之情。外國文學中也善于使用獨特的意象去表達抽象的流浪。《簡·愛》中，一條車輪的痕跡閃過和那荒野中石楠的搖晃，便加重了簡·愛漂泊的深度。《苔絲》中，黑夜深山中一閃而過的梅花鹿，以及被捕時巨石堆中微紅的晨曦，恰恰襯托了苔絲難以逃脫的漂泊。

不僅女子，柳絮也像極了在外漂泊的游子和遷客。古代的士子，或游學或求宦，背井離鄉，飽受世味的薄涼。進階者春風得意，落榜者向隅失意。于是一個失魂落魄的文人群體便產生了。他們流落他鄉，繼續漂泊，以待來年考取功名。如同這漫天飛絮，孤獨自傷，發出“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的千古慨嘆。

他們在流離的命運中，將自己的精神寄托給文學。其中有汨羅江上的萬古忠魂，有不事權貴的仙山游者，有玉壺里的一片冰心，有江上縹緲的孤鴻，有寒江的獨釣者，有天涯淪落人。詩作或寄情山水，或失意消沉，或通達樂觀，或感生不逢時，或訴羈旅之苦。自從屈原這一朵柳絮沿著汨羅江畔飄蕩之后，后繼者們都從這里受到了精神鼓舞，然后一發不可收拾，在中國文學史上，書寫下一篇篇有關柳絮、有關漂泊的篇章。

絮絲撲面，極易惹人思親念遠。

柳絮與柳有著宗族關系，柳絮也不免成了離愁別緒的標志，極易勾起思親懷友的情緒。

那一朵飛絮像是一團霧，顫顫巍巍，跌跌撞撞，離我越來越遠，最終消失不見。那可是父親的身影？他慢慢離開了我的視線。

寒冬里，終是沒能抵御病魔的入侵，就這樣無聲地離我而去。第一次覺得是您拋棄了我們，第一次感到精神的空虛無聊。我們失去了家中的軸心，失去了主心骨。我們的人生在繼續向前，可是我們在緊要關頭去請教的中心點沒有了，我們過去都從那里得到了只有父親才能做出的忠告。如果重新來過，我想再做您的女兒，來感受您對我們的操勞，享受您對我們的關愛，領會您對我們的教導。

野草萋萋，香煙繚繚。河道千重浪，聲聲側耳聽。春天已刺破了時空，譜好了萬物生命的序章，可是啊，為何忽略了我的悲傷，抹不去墓碑上殘破的斜陽？

忽然又想起失散多年的朋友。也是在這個有著飛絮的春天，你的背影在煙雨里迷離，在飄絮中遠去。終忘不了我們的天涯同病，破碎的心事，揉成了一池秋水，蕩起粼粼的瀲滟之波，我們的淚水灑在上面，化成顆顆晶瑩的珍珠。

曾在晨曦晚霞里，一起探索古詩文的答題要義，討論著現代散文重要語句的象征意義，困惑于論述論文的撲朔迷離，研究過小說情節的緊張感給讀者帶來的內心動蕩。

你走了，把思緒留給了我。纏纏綿綿，就像這眼前的飛絮。自你別后，一個天之涯，一個地之角，茫茫人海路，從此友人少。我不想再安慰你，每一次的縫補，都會錐心疼痛。我想借一朵柳絮，愿它飄向你的身邊，表達我深深的情意。千里之隔，真情仍在，只愿你一切都好，一切皆安。

綿延不絕，勾起離人千重相思。

潔白的柳絮綿綿密密，飄忽不定。“絮”是“緒”的諧音，它還可以惹出海水無涯的相思，渺無音信的愛情愁緒。

那一朵溫婉的柳絮，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是娉婷裊娜，娟娟幽遠的美人嗎？是不是又要去那香繞煙染的桃花渡，披一身春風的暖，看桃花美麗的眼，腳步漫延在渡口的春天？雖花期已過，但林子里枝豐葉滿，翠色誘人。青色的小桃子們探出頭來，頑皮地對著你笑。等到初夏，它們就慢慢長大了，學著你偷偷為自已涂沫了紅妝，又偷來多少你愛情甜蜜的瓊漿，糅合成的盛宴才那般美艷新鮮。

此刻，風把你吹向小船中央，你在那里踟躕不前，呼喚著岸上人的名字，仿佛《九歌》中湘夫人對湘君溫柔情深的呼喚。可是水波盛大啊，木葉飄飄，江上起浪啊，秋風裊裊。

還有誰會愛上杜鵑的哀曲，寂寞與凄清也會暗淡桃子的容顏，更何況一路飄飛，形容憔悴的你的碎片。而你豈是柳絮嗎？是點點滴滴的相思之淚。

落入泥土，善意提醒青春將逝。

風吹柳絮依舊飄蕩，起起伏伏。這些暮春的精靈們，飄在你的臉上，弄癢了你的皮膚，你很是討厭它們。可是啊，你千萬別怪它們，它們本無過錯，并不觸犯人類。它們是在提醒你： 春之將老，韶華將逝。然后它們帶著不舍與無奈去了遠方。或落地為土，或落水為泥。

落在土中的，躺在大地懷抱。盡管一身風塵之色，滿臉疲倦之容，但是它們欣然安寧，踏實坦然。如果將來，所在之處長出了芳草，開出了鮮花，那是它知道了自己存在的意義，知道為你而綠，為你而香。

落在水上的，盈盈帶淚隨著河水動蕩。落寞的身影里有著飄搖停泊后的幽涼，也有躺在水上的安靜。這是柳絮的另一種宿命。若夏日水邊生出層層浮萍，那是它最想要的結局。

“質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淖陷渠溝。”黛玉憐惜落花，用錦囊收之，一抔黃土掩蓋風流，不讓它飄落骯臟的溝渠。因為她對花期短暫倍加敏感，對芳華轉瞬更加敏銳。意識到這是青春的流逝，是生命的衰亡。而團團隨水而去的柳絮誰又能用錦囊盛之？柳絮的命運不過如此罷了。

一樹柳絮一春去，明年水上又花飛。人生易老，韶華易逝，我們的流水落花又在何時？

游絲飛絮是最惹人類情思的風物。如果它們對于哀傷的策劃還不夠肅穆，請開窗望去，看漫天的柳絮是如何把你卷進記憶的城堡，引起你心底的在意。是否勾起你一川煙草的愁緒，漂泊不定的感嘆，綿綿揪心的鄉愁，親情故友的感念，裊裊不散的相思，芳華剎那的嘆息，懷才不遇的惆悵，壯志難酬的感傷，無人賞識的落寞，幽怨不平的憤慨？幾多滄桑，幾多寂寥，是否永遠封存在閣樓之頂，與飛絮共舞，成為永恒而遼遠的人生背景？

春末是個傷感的時節，雖殘紅還在妖嬈，楊花還在遠行，可樹上正飄揚起翠綠的旗幟。那里，杜鵑正聲聲啼鳴。

作者簡介：趙玉新，作品散見于《詩刊》《散文百家》《滇池》等刊物。

（責任編輯 張云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