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雨,說來就來,把房頂敲得噼啪叮咚響,像在演奏《十面埋伏》。房檐掛下無數(shù)條水珠串,漸漸連成水線,再壯大成百縷千條的飛瀑。房檐下擺放兩口大瓦缸,用來收集雨水。有的人家還在房檐下邊掛一個窄窄的小鐵槽,一頭高,一頭略低,低的一頭正對著下面的大缸。下雨了,房頂瓦片上流下來的雨水,被導引到大缸里。于是,各家各戶的院子里便蓄了兩大池清清無根水,濯洗整個夏天。
夏天高溫,新收的大缸水,一個正午就曬得溫熱。晚飯后,忙活一天的人們,出了一身的粘汗,舀幾大盆缸里的水,泡個溫水澡,全身都舒爽。
我和妹妹發(fā)明了水缸游戲。我們經(jīng)常一人守一口大水缸,互相撩水,打水仗。水花飛濺,笑聲一片,天天都像過潑水節(jié)。夏天燥熱,我們這樣玩水,父母基本不管,撩出的水正好給院子降降溫。缸里水少了,父親就抽井水往里補。我們玩到從頭到腳都濕漉漉,像落湯雞似的順著腳跟往下淌水為止,晚睡前的洗澡沖涼就免了。
有一天傍晚,廣播里的評書正講到“赤壁之戰(zhàn)”。我和妹妹突發(fā)奇想,跑回屋里,每人折了許多只小紙船,在水缸里玩“赤壁之戰(zhàn)”。船上放幾只花蕓豆當作水兵。可是才一會兒,船底就泡爛了,玩得好掃興。我想起雨天上學披的塑料布,它不怕水。我趕緊找來塑料紙,折成小船。嘿,這回好了,放在水里,劃多久都不爛底。拿一只小竹篾當槳,攪著水,小船隨水波東搖西晃,左顛右簸,攻守進退,直玩兒到上燈。
水缸還是我的梳妝鏡。早晨,我站在窗下映著缸里的影子梳頭,用木梳蘸著另一個缸里的水,把兩根大辮子梳得溜光水滑的。有時我?guī)湍赣H打理菜園子,汗水流下來,抬手抹一把,幾下子就抹成了花臉貓。有小伙伴來喊我出去玩耍,我一邊撩出大缸里的水洗手,一邊照照自己的大花臉,洗兩把,再照照,干凈了,興沖沖地出去玩兒了。
最有趣的是父親忘記往缸里補水,半缸空氣半缸水,我就趴在缸沿上,對著水面發(fā)聲:啊——噢——哈!聲音悶悶的,有點兒立體聲的特效。我又對另一口缸發(fā)聲,聲音也悶悶的,但聲音卻不相同。我把兩口缸里里外外認真對比了一下,我發(fā)現(xiàn)兩個大缸粗細不一樣,里面的水也不一樣多,這可得“研究”一下。我喊來妹妹,把這口缸里的水舀到另一口大缸里,水位每下降一些,就對著大缸再喊兩聲。水位變化,聲音也變;缸身粗細有別,聲音也粗細不同。真是妙極!整個傍晚,我們都在舀水、練聲,樂此不疲。我們學《西游記》天竺少女的“吼——哈”,又學《封神榜》里哼哈二將的“哼——哈”,學貓叫,學狗叫……能學上來的聲音,都學了一遍。我們的聲音驚動了鄰居家的大黑狗,它前爪搭著墻頭,伸著下巴汪汪地呼應,逗得全屯子的狗此起彼伏地跟著叫。
兩口大水缸從此有了召喚力,召喚著我不斷發(fā)現(xiàn)它的神奇。
若是連續(xù)兩三天不下雨,水缸里便會生出活物來。一只只細小的蟲子,浮在水面上,一動不動,靜靜地曬太陽。這種小東西賊得很,當有人靠近水缸,即使不弄出一點聲響,它也能覺察到,身子一卷,倏地一下就鉆進水底去了。這是孑孓,蚊子的幼蟲。我最招蚊子,總是被它半夜偷襲,早晨醒來,身上總會留下被襲的鐵證——又紅又癢的大包。因而我對它們的幼崽深惡痛絕。每天放學,我都拿出用細紗布做的網(wǎng)兜,在水缸里往出濾小蟲子。
我對孑孓充滿了好奇,它的成蟲有堪比鳴蟬的美麗翅膀,和所有飛行生物一樣享受天空的遼闊,可它的幼蟲為什么長在水里呢?它是怎么從水里飛出來的?我又冒出了鬼點子。傍晚,小孑孓從水底浮上來,靜靜地浮在水面上。我發(fā)動突襲,雙手破水而入,小紗網(wǎng)迅速撈起,水花四處飛濺。我想撈出幾只,把它們養(yǎng)起來,我要看它們怎么“翅化成蚊”。我的實驗終究還是失敗了。它們太難捉了,我稍一動,它們就潛水;又太難養(yǎng)了,裝進紗袋,很快就死掉。
院子里有這兩大缸水,給我們生活帶來極大的方便,洗洗涮涮,養(yǎng)花澆菜。
幾個洗衣盆盛著大半盆水,一字擺開,像流水線一樣洗衣服。衣服從一個盆里洗滌后,依次在另幾個盆里投洗一遍,然后撈出來,水也不必脫甩,直接掛到晾衣繩上,滴滴答答地晾成一排,空氣里彌散著洗衣粉的清香。洗完一波,提著盆子邊,把盆子一傾,用完的水倒在院子里,隨它淌去,那些水便立即分成許多小股,像許多條觸角順著磚縫爭搶著往前伸,直伸到墻根下那一排黃花菜那里。我們換幾盆水,再洗下一波。若計劃拆洗被子或棉衣,就要多集些雨水。趕上雨來了,把家里能盛水的桶呀、盆呀,一字排開,擺在屋檐下。我們就坐在窗臺上,看大雨瓢潑,聽積水鳴吟。一陣疾雨下來,集得缸滿桶滿,第二天,就可以大洗特洗了。
我喜歡花,母親不許我占用菜園子,我只好在院子里的墻臺上擺了一排花盆。盆里的花長得格外好,花嬌葉翠,全靠缸里的水滋養(yǎng)。墻外有一條石子路,是我和妹妹用碎石亂瓦鋪出來的,路旁種了一排花墻。我天天提著大噴壺給花澆水,把這兩層花滋潤得枝繁葉茂。我們就可以夏夜乘涼花蹊畔,羨煞四鄰來賞花。
菜園子里各種菜蔬長勢正好,伸手摘根頂花帶刺的嫩黃瓜,撩幾把大缸里的水,搓兩把,咬著就吃。黃瓜的清香彌漫整個小院子,混著許多花的香,調(diào)成了黃瓜香型的純天然香水,那香味兒真是沁人心脾。到了做飯的時候,從園子里摘兩把油豆角,或扭幾個紫花茄子,也可能是幾顆青翠的大辣椒,舀一盆大缸水,洗巴洗巴,灶上油熱了,往鍋里一送,“嗞啦”一聲,香味兒爆出來,堂屋里碗筷杯碟就擺上了。
“頭伏蘿卜二伏菜?!毙√}卜菜籽太小,埋種得很淺,一日不澆水就能把芽子曬干巴。新汲出的井水太涼了,澆上去小菜芽會“感冒”的,苗出得不齊整。缸里曬過的雨水就不同了,不但溫度適宜,水里還有微量的礦物質(zhì),正是小菜苗需要的養(yǎng)料。遇上暴熱天,新出土的小菜苗被曬得蔫蔫的,我給它們澆點兒缸里的水,給小菜苗洗個通透的溫水澡,一會兒就支楞起來,水須子扎向泥土深處,像新生兒似的,一天一個樣,油綠綠地使勁兒往起長。
夏日里,三天一場大雨,兩天一場小雨。雨水洗刷過的水泥路素潔無塵,紅瓦白墻干凈鮮亮,自家菜園青綠翠亮。窗臺下,兩大缸雨水,映著云影天光,整個夏天都清透明亮。
作者簡介:遲東晶,系吉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農(nóng)安縣作家協(xié)會副秘書長,2020年魯迅文學院吉林省青年作家培訓班學員。作品散見于《少年文藝》《意文》《參花》《長白山文藝》《吉林日報》《長春日報》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