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目前,關于同義并列復合詞的研究正逐步深入,在古代漢語的研究方面,如張世祿(1981)主要關注同義詞在訓詁上和構詞上發生交互作用的原因。朱誠(1990)對一些同義成分連用的形成原因、構成上的特征、功用等方面做了一定的分析。徐流(1990)對雙音節同義復詞的判定標準做了解釋,并對語義及其作用影響等進行了討論。在專書研究方面,如楊雅麗(2001)、時永樂、孫小超(2003)、江傲霜(2006)等分別對《墨子》《論衡》《左傳》同義復詞的界定標準或者特點進行了分析。這些研究都是對某一專書進行窮盡式的研究,并歸納特點。在現代漢語方面,大部分是從具體的詞匯特點入手,如李慧(2007)關注現代漢語雙音詞產生的途徑,探究現代漢語雙音節詞組詞匯化的基本特征。陳宏(2008)基于詞性、語音特點,對現代漢語中的同義并列復合詞進行分析。由于目前學界各學者對同義復詞的界定標準不一,不利于對同義復詞特點的具體分析以及宏觀把握,較少關注其產生方式與古代漢語同義詞的關系,但這是值得討論的語言現象。同義并列復合詞來源較為廣泛,能產性較強,在古漢語詞匯研究中,對于同義并列復合詞的研究不可忽視。本文從段玉裁的《說文解字注》中的訓詁實例出發,以點窺面,對同義并列復合詞的判定做出分析,基于語素與詞的詞性,探討同義并列復合詞內部語素之間的關系。
二、同義并列復合詞的判定
(一)判定同義單音詞
在確定同義并列復合詞前,要先確定同義單音詞。黃金貴(2002)認為同義詞之間的相同點代表的是一個義相同,一義相同的詞群就是同義詞。蔣紹愚(2015)曾對同義詞進行過說明,認為同義詞從古就有,某些詞的某些意義相同,但并不是全部意義都一致。關于古代的訓詁,可能很早就有關于辨析同義詞的實踐,在解釋詞義的時候,往往會用非常豐富的同義詞作為釋義基礎,那么在訓詁上就會形成“同義相訓”的體例,即用一個與被訓詞意義相同的訓詞來進行解釋,這樣獲得的意義就是與同義詞相同的意義。這種訓釋方法的使用頻率增加,是越來越多的同義詞聯合使用的原因之一,接著形成同義復詞,進而固定構成后來的同義并列復合詞。本文主要依據段玉裁的《說文解字注》系聯同義詞的術語來明確同義詞,總體上分為三類。
一是渾言、析言。這是段玉裁使用較多的訓詁術語,“渾言”即可以忽略一組同義詞的差別之處,概括性地解釋同義詞詞義。“析言”即需詳細分析一組同義詞的意義差異。如《說文·口部》:“呻,吟也。”段注:“呻者,吟之舒。吟者,呻之急,渾言則不別也。”二是音義同、音義近。這種訓釋方式包含很多字詞“形、音、義”的內容,幾個單音詞讀音相近或相同,有可能共同記錄同一個詞項,也有可能是由引申意義派生的同源詞。如《段注·女部》:“妥,安也。”并注云:“《毛詩》傳:‘妥,安坐也。以義必兼坐。如‘肆、故,今也,義得兼故與今。若《檀弓》:‘退然如不勝衣。退或為妥,則二字雙聲。妥與蛻、脫、毻聲義皆近。”三是義同、義近。《說文解字注》中意義相同或意義相近的,一般都是同義詞。如《說文·從部》:“旅,族旗飛揚貌。”《段注》:“扶搖風曰‘飄,義略相近。”漢語的同義單音詞是使用者在認識客觀世界時綜合形成的同中有異的同義詞,在實際使用語言時,不同語言環境下會使用不同的同義詞,也會在同一語言環境下連用,進而催生同義并列復合詞,同義并列復合詞的應用使語言表達更為細致、準確。
(二)判定同義并列復合詞
程湘清在《漢語史專書復音詞研究》一書中提到確定詞的標準時,既要重視語法結構,也不能忽略詞義的重要性。呂叔湘在《漢語語法分析問題》中講到,由于漢語缺少發達的形態,因而在做出一個決定的時候,往往難以根據單一標準,而是常常要綜合考慮幾方面的標準。所以遵循以上原則,筆者從以下五個方面出發,界定同義并列復合詞。
在詞性上,處于非詞狀態時,可能是動詞性或名詞性或形容詞性的,隨著詞義的發展,逐漸引申出不同的用法并具備兩種或兩種以上的詞性。此時,基本可以稱之為一個詞,而非詞組。在詞義上,兩個構詞語素起初在一起合用時,意義是單一的,后具有比喻義、假借義或引申義等多個義項。總體上結構緊密,意義上共同代表一個概念。在語法上,雙音詞具有結構的定型性和格式的凝固化特點。也就是說,兩個構詞語素內不能插入其他成分時,可以認為其是一個復合詞。在修辭上,漢語復合詞結構講究形式美,常采用對舉的方式復合。在同一個語言環境中,處于相同句式的相同位置上的雙音組合,若已確認一個或幾個為詞,那其他雙音組合可優先考慮為詞而非詞組。在使用頻率上,兩個構詞語素組合在一起的使用頻率之高,可以表明其成詞概率較高,被接受程度較高。這是判定復合詞的一個重要標準之一,但考察時仍需結合文獻文體及其具體內容具體分析,不可一以概之。
三、語素與詞的詞性
同義并列復合詞從詞性構成方面上看,某詞性的復音詞是由同詞性或不同詞性的單音詞聯合構成的,情況較為多樣,具體分述如下。
(一)語素與詞之間詞性一致
1.名+名→名。如墻壁,《厽部》:絫坺土為墻壁。
2.動+動→動。如灑掃,《女部》:從女持帚灑掃也。玩弄,《戈部》:以兵杖可玩弄也。
3.形+形→形。如豐滿,《羽部》:羽毛新生豐滿,可以高飛也。
(二)語素與詞之間詞性不一致
1.構成同義并列復合詞的兩個構詞語素詞性相同,復合詞詞性不同
(1)動+動→名。如蜉游,《蟲部》:一曰蜉游,朝生莫死者。玩好,《貝部》:贈,玩好相送也。
(2)動+動→形。如審諦,《示部》:諦祭者,祭之審諦者也。說釋:《言部》:說釋者,開解之意,故為喜悅。
(3)形+形→名。如賢能,《貝部》:人偁賢能,因習其引申之義而廢其本義矣。昧爽,《?部》:朝旦之時,半昧半明,故謂之早昧爽。
2.構成同義并列復合詞的兩個構詞語素詞性和復合詞詞性都不同
(1)動+名→動。如巡守,《右部》:天子巡守禮,制幣丈八尺,純三咫。
(2)名+動→動。如書寫,《竹部》:潁川人名小兒所書寫為笘。
(3)形+動→動。如周旋,《?部》:旋,周旋,旌旗之指麾也。
(4)形+名→名。如男子,《弟部》:男子先生為兄,后生為弟。士子,《人部》:偕偕士子。
在《說文解字注》中,考察的同義并列復合詞以動詞居多,到現代漢語仍然如此。在以上類型中,單一和混合的構成方式均有,相當靈活。而出現如此多的同義并列復合詞的原因,一是社會交際的需求,二是漢語詞匯具有較高的能產性。經過復合同義詞,排除冗余的,保留明確的復音詞,既增加了語言的豐富性和多樣性,又增加了語義表達的準確性。還因為同義并列復合詞在表達上符合漢語對語言形式的審美要求,且語音整齊。
四、語素義與詞義的關系
同義并列復合詞的詞義和構成它的兩個語素意義相互聯系,一部分可見形而知其義,一部分較其構成語素義或減損,或增加,或產生新義。
(一)詞義完全保留語素義
這類復合詞的兩個構成語素合成后融合為一個義位,代表更為概括的概念。因此,語義上具有概括性。如呻吟,《口部》:“呻,吟也;吟,呻也”。兩個詞都指因為痛苦而發出的嘆息聲。但“呻吟”一詞仍可表示病人因病痛或哀傷而發出聲音。如墻壁,《嗇部》:“垣蔽也”。《土部》:“壁,垣也。”連用仍然表示以磚或泥土建造成的介質。
(二)詞義比語素義減損
當組合構成復合詞之后,整體表達的意義是最核心的意義。當在某一個具體語境中使用時,需要削減語素義,保留最核心的義項。如士子,“士”本義指男子的美稱,“子”本義指嬰兒,也可以用來指兒女,兼稱男女。兩詞連用作為復合詞時,只保留指稱男子之義,其他意義被排斥。繩索,《糸部》:“繩,索也。”“索”本指草的莖葉,可作為制作繩索的原材料。由此引申,連用兩詞指稱一種粗繩子,復合詞中不再保留莖葉之義。
(三)詞義比語素義增加
兩個單音詞組合成同義并列復合詞后,詞義不再局限于兩個構詞語素內,產生某種泛指的意思,意義范圍擴大。如灑掃,“灑”本義指把水散落在地上。掃,《說文解字》:“掃,除也。”組合成復合詞后,不僅表示灑水掃地,還有清除的意思。步行,“步”本義是行走,“行”指道路。步行連用,意義更加具有概括性,泛指一切徒步行走之義。
(四)復合詞產生的新義
兩個同義詞復合構成同義并列復合詞之后,其最核心的共同義項不僅固定在新的復合詞上,而且其使用方式也較為固定了,會引申發展出其他義項。根據單音詞的詞義類比、比喻,或轉移而引申出來新義。
1.通過引申產生新義
賢能:賢,本義指多財,可掌握屈服者與財的人是賢之范式。引申指有道德、有才能之人。能,本義指熊,后假借為技能之義,引申為有才能的意思。“賢能”便表示有德行與才能的人。玩好:玩,《玉部》:玩,弄也。本義是玩弄,發展出表示賞玩的東西之義。好,本義指美。因此,“玩好”即為玩賞與愛好的物品。
2.通過比喻義產生新義
遲鈍:遲,《辵部》:徐行也。本義指慢慢走。“鈍”本義指不鋒利,常指不鋒利的兵刃。引申為呆鈍、蠢笨。組合成并列復合詞后,用來比喻人的行為反應遲緩,腦子不靈敏。
3.通過轉移產生新義
說釋:說,《言部》:釋也。本義是用話來表達意思。釋,《采部》:解也。其本義指脫掉、解下。也可表示解釋說明。并列復合成詞后,詞義發生轉移,表示喜悅義。
五、結語
同義并列復合詞的組合是兩個構詞語素的有機結合,因而從其內部語素著手分析是闡釋同義并列復合詞的有效手段。綜上分析可知,《說文解字注》中的同義并列復合詞既有本身的特點,同時,也和現代漢語中的某些詞語有一致之處。
一是同義并列復合詞具有穩定性和確定性,不少的同義并列復合詞保留至現代漢語中,詞義變化不大,甚至一些詞序不穩定的漢語也逐漸開始固定化,在發展過程中廢棄生僻的、不易理解的,如前文列舉的“說釋”等詞。二是兩個單音詞在組合成同義并列復合詞的過程中存在轉類現象。如“賢能”由兩個形容詞組合轉為名詞性質的復合詞;“守”最初是表官吏職責的名詞,“備”是表謹慎義的形容詞,“守備”主要作為動詞使用。但是同義并列復合詞活用現象較少,用法固定。三是兩個單音詞根對整個復合詞有制約作用。同義并列復合詞通常是單義,即使存在多義,也是保留的單音詞的詞義,而非由組合后的復合詞引申而來。因此,同義并列復合詞和單音詞成分表達信息在大體上一致,實際使用時可以排除單音詞的多義性,提高表達與交際的準確性。四是同義并列復合詞結合自由,但進入穩定狀態的速度不一致。漢語中有大量同義詞,同義并列復合詞具有能產性,大部分構詞語素與詞之間詞性一致的組合很快便可以成為一個穩固的復音詞被廣泛使用,一部分詞經歷分合,最終或穩固下來,或消失。五是同義相訓的訓詁形式是構成同義并行復合詞的重要依據。《說文解字注》中有諸多這樣訓釋的例子,都指明訓詁上很多具有同義關系的字詞,這種訓釋的方式促進了一些同義詞的連用,同時,增加了同義并行復合詞的數量,豐富了使用范圍。
參考文獻:
[1]朱誠.同義連用淺論[J].古漢語研究,1990
(04):18-22.
[2]徐流.論同義復詞[J].古漢語研究,1990(04):
12-17.
[3]張世祿.“同義為訓”與“同義并行復合詞”的產生[J].揚州師院學報(社會科學版),1981(03):1-5+33.
[4]江傲霜.《左傳》同義復詞研究[J].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06(01):76-80.
[5]時永樂,孫小超.《論衡》同義復詞考釋[J].河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3(02):49-51.
[6]楊雅麗.論《墨子》中的同義復詞[J].西北第二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1(02):72-75+85.
[7]陳宏.現代漢語同義并列復合詞詞性、詞序分析[J].南開語言學刊,2008(01):108-115+168.
[8]李慧.現代漢語雙音節詞組詞匯化基本特征探析[J].語言教學與研究,2007(02):50-55.
[9]黃金貴.《〈爾雅〉同義詞考論》序[J].內蒙古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41(03):130-132.
[10]蔣紹愚.同義詞和反義詞的幾個問題[J].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52(03):174-181.
[11]程湘清.漢語史專書復音詞研究[M].北京:商務印書館, 2003.
[12]呂叔湘.漢語語法分析問題[M].北京:商務印書館, 1979.
[13][清]段玉裁,撰.說文解字注[M].北京:中華書局, 2013.
(作者簡介:劉曉旭,女,碩士研究生在讀,江蘇海洋大學文法學院,研究方向:漢語詞匯史)
(責任編輯 杜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