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帆,曲劼,莫洲瑾
如今,建筑不再僅僅是大眾衣食住行的“容器” ,同時需要回應社會公眾與時俱進的精神需求、需要經受住市場化背景下的效益考驗、需要擔負起展現文化自信大國的形象使命。建筑涉及的專業越來越精細化,品控方也越來越多樣,公眾的參與度也越來越高,“完成度”逐漸成為描述建筑作品質量的高頻詞。然而建筑的使用者、設計師、業主、運營方、社會公眾等不同社會角色,對于完成度的評價都有不同的出發點和側重點。可以說,建筑完成度其實具有極其廣泛的內涵與外延,且并無明確的定論。基于目前的普遍共識,完成度不僅綜合體現了建筑全過程的整體性效果,聚焦于設計層面,還詮釋了從理念到設計、再從設計到建成的整體性與連貫性。高完成度無疑是對建筑最高的整體性評價。
如今市場上不乏低完成度的建筑,例如不顧資源浪費夸大體量或過度裝飾的浮夸式建筑、為吸引眼球刻意具象化的擬物化建筑、不考慮現代需求硬套傳統風格的仿古建筑、缺乏創新純粹復制的流水線式建筑、模仿流行東拼西湊的山寨式建筑、忽視材料與工藝質量的快餐式建筑、甚至是買家秀與效果圖極不相符的賣家秀建筑……這些建筑原本或許都有積極的設計初衷,卻有一系列如建筑材料不適用、構造措施不協調、文化元素不契合、情境體驗不親切、運營維護不節能、建造與設計不匹配等低完成度的負面評價。其原因一方面是大眾的審美水平有了提升,對建筑功能有了新的時代需求;另一方面是部分建筑師自身文化修養不深、文化自信不強、對建造邏輯的認知不足、價值判斷失衡、設計協同水平不高等。如此設計出的建筑仿佛得了失語癥,有的缺乏自主意識導致“千城一面”、有的“詞不達意”偏離了設計本義,往往與高完成度的目標背道而馳。雖然問題涉及材料、文化、空間、體驗、設計管控等多個維度,但矛盾根源是一個共同的病因,即本質與表象的內在邏輯不統一,導致設計呈現的表象特征脫離了設計內核的本質與原則。
老子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此中的“法”有順從之義。這便是東方系統觀的哲學中對本質與表象的關系總結。“法”是順應天地自然的內在本質、規律與基本法則,“象”便是法萬物的結果,是表現法則和規律的符號或載體。這其中強調著一種因果關系。在西方系統論中,“法”與“象”反映的分別是系統有機整體的運行邏輯以及運行后的外在狀態。“法”可理解為系統論的本質原因,“象”則是系統論的外在表現。
“合一”是一種狀態、一種境界、一種趨勢、一種態度、一種目標,更是一個過程[1]。一方面,法象合一有其內在有序性。人與自然萬物都是有序的系統,都有內在的運行規律。例如,人的內在經脈通過吐納同外部宇宙一起運行,人與自然和諧統一、共同演進。系統的“象”也會相互作用生成新的“法”,系統又再次根據內外變化演進到新的平衡狀態。另一方面,法象合一有其自相似性。系統的自相似性揭示了世界并非線性的,自然事物都有其本原的觀點[2]1,這也是法象合一的理論基礎。一切事物都有自相似的層次結構,它們不斷迭代或嵌套,這也使系統中從部分到整體的各個部分有序運作的邏輯都是一致的。把整體中的局部無限放大,相對小尺度或初始層級的局部也能包含豐富的細節,能夠反映多層級嵌套后的性質或信息。因此我們可以通過局部的構成特征去透視整體,從本原的生成邏輯導向真實自然的系統映射,這是法象合一的集中體現。
建筑就是由歷史、文化、技術、社會等多元本原通過自相似的迭代發展、疊加嵌套呈現的映射。法象合一的建筑設計思維是將建筑作為一個有序的結構來構思和表達,運用建筑的基本法則、原型、模式等工具,生成內在邏輯和外在形象統一的建筑方案(表1)。

表1 法象合一的建筑轉譯,楊帆 繪制
“法”是設計內核的本質要義,是建筑的基本法則。建筑的基本法則將 “法”轉譯成了構成要素和建構要素兩個層級。其中,構成要素包含材料、結構、空間基本原型、色彩、肌理等內容,建構要素則是指本質的結構邏輯、本源的地域文化、細部的構造邏輯等層面。
“象”經轉譯即為建筑的情境表征,它有表觀的義、虛實的義。正如“象”本身可以是直觀的物象、符號或模型,也可以是運用直覺、比喻、象征、聯想類推等對外部世界的主觀認識和意象表達。建筑的“象”不僅僅是反映社會發展物質基礎的直白形態、也是源于客觀事物的創造表達,更貫穿著建筑帶來的感官感受、情感體驗、精神聯想。
以法謀象是建筑設計的基本方法。例如建筑將文化要素、自然地理等潛在的本質因素,轉變為地域文化、地方技術這樣的顯要建筑要素,并對其放大與強化,建筑最終反映的就是場地表達與地域文化的自相似關系。這種場地與傳統文化的延續就是建筑與文化間的嵌套,呈現出法象合一的自相似性[2]2。類似地,利用自然資源、適應氣候條件、融合社會人文等生成建筑與環境關系的方式都是相通的,都是利用建筑的基本法則建構建筑的有序結構,進而通過不同層次結構繁衍生成建筑的整體,最終達到人、建筑、自然和諧共處的目的。
法象合一的建筑遠超于系統論中部分與整體的含義。它是自然天道與建筑法則的內在統一體,其本質與表象、自然與必然的內在一致性呈現出建筑設計的自然秩序。契合于建筑高完成度的時代要求,可以將法象合一的系統性設計思維分為從材構到建構、從原型到完型、從氣韻到形韻、從人情到共情、從自然到生態、從塑造到建造6個不同層面,系統性、相似性地以從“法”到“象”的邏輯描繪法象合一的設計路徑(圖1)。

圖1 法象合一的設計路徑
為了在純粹追求結構效率與刻意追求裝飾之間找到建筑的平衡,建筑師需要在力學邏輯與建筑語言秩序之間、創造與限制之間徘徊,找到空間和建造的表達邏輯,即建構的本質。路易斯·沙利文(Louis Sullivan)曾說過,“真正的建筑師是一個詩人,但他不用語言,而用建筑材料”,這也解釋了為什么是從“材構”到“建構”的法象關系。“建構”的基礎之一就是材料。
不同的材料,因自身的性質以及不同的加工方式,可表現出不同的色彩、質感和肌理。不同的構造組合方式或有目的的選擇性加工,又會進一步激發材料的造型潛能和氣質秉性,并通過人們的視覺、觸覺、情感的體驗轉化為空間意義的建構[3]。因此,“材構”包括了材料的本質屬性、建造工藝、表達方式等多方面內涵(圖2)。

圖2 從材構到建構的法象合一
材料的本質屬性包括材質本身的幾何性質、物理性能、力學性能、耐久性等。這些本質屬性經過技術的進一步介入也會發生改變。同一個材料經過時間的流逝或是通過不同工藝的疊加可展現出多重可能性,例如木材的采伐時間與鋼的澆鑄。材料的建造工藝指的是結構與節點,包括空間的結構秩序、不同材料交接的縫隙處理、構件之間的交接、工藝留痕等。埃克塞特學院圖書館就是經典案例 (圖3),其方案原是內外統一的磚構系統,后因內部承載書籍荷載的需要,轉變為內部鋼筋混凝土構架、外部磚承重的兩層結構。這樣的結構層級處理將力的傳遞過程也納入立面可視化的建構之中。清水混凝土的施工工藝留痕也體現了建造的真實性,真實表露了材料的結構差異性。這種直接可讀的節點表現與建造方式正好對應了 “材構”顯現的表達方式。另一種“材構”的表達方式自然是隱匿,例如浙大設計院紫金院區的裝配式幕墻化身斑駁竹影投射出室內詩意空間(圖4),又如巴塞羅那館的不同材料化身幾何點、線、面的相互關系暗示并建構了流動空間[4]。

圖3 從材構到建構——埃克塞特學院圖書館,來源:www.archiposition.com/items/20190805114224

圖4 材料的隱匿——UAD紫金院區辦公樓
可以看出,“材構”決定了“建構”的結構邏輯、空間秩序、藝術氣質、空間體驗……高完成度的建構需要以“材構”為基礎實現建筑的品質安全、經久耐用、美觀有序。而法象合一的設計路徑也有助于建筑師擺脫純粹炫技與裝飾主義的陷阱。
設計原型是設計概念在空間上的初步呈現,完型是建筑落成的最終表達。但“原型”的概念遠不止于此。基于類型學,原型是建筑類型的抽象和概括,是研究建筑形式和空間普遍規律和特征的方法;基于系統論,原型是建筑、城市、景觀大空間的子系統,有平立剖面及透視等不同尺度和維度,是研究建筑與環境、建筑與人的交互關系的基礎。基于圖解的方式,原型可以是勒·柯布西耶(Le Corbusier)提出的多米諾體系以及《新建筑五點》中提到的立柱、屋頂花園、自由平面、水平長窗、自由立面,顯然這也是類型學中的一種方式,此時原型是研究空間構成的基礎模型。
建筑設計中,原型可以從歷史、文化、自然等不同角度提取,轉譯在不同尺度或層次上,在建筑的概念、空間、細節、功能、形式上表達,最終形成被賦予新意義的、被完整感知的完型。如仿生學建筑與自然生物比例尺度上的自然同構,再如沐陽美術館與書法的文化同構(圖5)。后者將建筑的空間邏輯與傳統書法字間架構的結構邏輯拓撲變換,通過控制建筑的體量大小、空間收放、材質對比等關系,契合于書法藝術中的虛實、輕重、開合、聚散等變化[5]。這些從原型到完型的多種演繹方式生動解釋了,完型絕不是各個原型的簡單相加或是原型的機械性復制。

圖5 從原型到完型——沐陽美術館
完型與不同尺度或層次下生成過程中的原型有嵌套關系的自相似性,原型的特征最終會分形成為完型的特征(圖6)。只有原型的基本功能、空間尺度、比例、布局、設備等滿足功能與形式需求,才能一貫而入生成功能實用、體驗流暢、形式統一的完型。

圖6 從原型到完型的法象合一
“沒有建筑,我們照樣可以生活,沒有建筑,我們照樣可以崇拜,但是沒有建筑,我們會失去記憶……建筑是一切藝術的濫觴,其他的藝術在時間和等級上都隨其后。”[6]建筑傳遞著歷史、喚醒著記憶、發展著藝術,建筑與文化共生。在目前中國建筑文化受泛西方化和同質化裹挾的背景下,從“氣韻”到“形韻”的法象邏輯能清醒地表現文化自信的內在生命力,使中華民族的文化基因與民族精神通過建筑得以傳承與創新。“形韻”指建筑形象氣質的物質外觀呈現,“氣韻”則指建筑與文化異質同構的內生文化意蘊。
關于傳承,建筑不應止步于視覺形式的要素呼應,應從場地的歷史背景中梳理發展邏輯,尋找要素與線索,抽象出歷史原型。基于歷史原型或當地文化主題來組織空間要素,可以是源于文學故事、歷史文脈、宗教禮儀、地方傳說、工藝過程、當地的生活習慣等多方面的內容[7],繼而以建筑設計的特定邏輯重復強化,最終被人的內在感知與聯想體驗轉化為特定文化背景下的場所感。關于創新,建筑應反映現代社會的功能價值、思想理念、審美趣味,并開放包容地對待不同地區或民族的文化交流,通過象征、隱喻的手法把文化的氣韻精神延伸入建筑的形式、技藝、空間之中,形成建筑富有個性化標識與文化內涵的獨特表現力。只有以氣韻為“法”,才能充分展現中國建筑與歷史對話、與時代共振、與世界同臺的文化自信之姿態。
共情是建筑師與人的共情,也是建筑幫助人與環境共情。就像大禹紀念館是建筑助力人與大禹精神空間的共情(圖7),義烏文化中心是建筑助力人與城市活力的共情(圖8),楓橋古鎮更新是建筑群助力人與楓橋經驗傳承的共情(圖9)。由于人通過體驗認知環境空間,使人有共情體驗的建筑必須以人情為“法”。

圖7 從人情到共情——大禹紀念館

圖8 從人情到共情——義烏文化中心

圖9 從人情到共情——楓橋古鎮更新
人情是基于人的感官感受引導人的體驗。建筑絕不僅僅是視覺藝術,光線、色彩、聲音、氣味、氣流、熱量等都會影響人的心理狀態、情緒變化、空間體驗。建筑應關注人在空間中的行為模式,營造滿足使用者行為需求或心理期待的氛圍。
人情是基于人的尺度引導人的體驗。例如無障礙設計,基于殘障人士、老年人士使用不同空間、內部家具、移動工具的不同狀態下的行為模式與相對尺度,設計電梯尺寸、提示標識、操作界面、盲道位置、坡道坡度、扶手高度等內容,并將碎片化的設計細節系統化整合或串聯為流暢的整體,方便特定人群的使用。
人情是基于不同的空間類型引導人的體驗。例如軸線展開的空間使人聯想到秩序與等級,對稱布局的空間使人聯想到制度與儀式,不規則的空間使人聯想到開放與自由[8]。再如共享空間、過渡空間、交往空間,都是緣于更好研究人的行為與體驗而定義的空間類型。
人情也是認同感與歸屬感,建筑應關注地域特性與場地特征,讓建筑與歷史、文化、鄰里產生“同源”現象[9],引起人們對歷史的記憶、文化的共鳴、鄰里的共情,這才是建筑應有的場所精神。建筑只有與人的體驗編織相交,有了人情,才能實現共情,才能迸發出新的張力。
諾伯爾·舒爾茨(Christian Norberg-Schulz)曾說:“建筑物根植大地、聳向蒼穹,以此與環境產生關聯。” 建筑的存在必然承受著地域氣候、地形地貌、山水格局等生態條件對建筑產生的應力。綠色建筑指建筑與生態協調發展、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高完成度建筑。為了指導建筑的綠色設計,并量化建筑的節能效果,建筑設計常以綠建評價標準、綠建節能技術規范、節能計算書等規范或指標作為判斷標準。這也導致有些建筑停留于滿足書面形式的數據達標,或直接淪為綠色技術碎片化的拼湊。而真正的綠色建筑設計應源自對自然的理解,以自然為“法”,努力在全生命周期實現尊重自然、順應自然、保護自然。
建筑布局應充分考慮當地的氣候與地形條件,協調建筑與周邊的生態環境關系,避免相互牽連形成熱島效應、光污染等負面環境。建筑外觀應綜合考慮日照、風向、雨水等自然條件,根據房間功能需求設計采光遮陽、通風擋雨等措施,統籌外觀形象與立面條件生成建筑表皮。建筑屋面應擺脫純粹形式化,從自然出發考慮坡屋面的形式、坡度、材料、排水。更重要的是,建筑應該積極使用被動式建筑節能技術,不可一味地依賴機械電氣設備的干預來彌補建筑設計節能效果的欠缺,甚至以不合理和不必要的空間代價、成本代價、維護代價布置設備來換取建筑空間或造型的局部效果。建筑只有以自然為“法”才能實現真正的綠色生態。
從建筑設計角度出發,建造品質的打造依靠建筑設計目標的塑造、設計圖紙的塑造、設計協同方式的塑造。
塑造明確的設計目標有助于尋找設計的出發點與發展線索,有助于塑造空間時兼顧內在合理性和外在表現力,有助于深化與優化設計時從概念到形式、從形式到結構、從結構到細部都有可遵循的一致準則。塑造清晰細致的設計圖紙有助于加深設計師對建筑空間、立面形象、節點構造、管井排布等多維度的思考,有助于鞏固設計對模型空間的反復仔細推敲,有助于施工方更好地理解設計意圖并按圖建造,從而有助于設計師對施工完成度更精細的控制。塑造好的設計協同體系有助于設計團隊高效合作,有助于設計師參與設計到建造的全流程,有助于精細一體化地同步圖紙與施工的更新改動,有助于不同專業的設計師突破專業局限確保建筑整體性設計,最終實現高品質的建造完成度。
“材料、空間、文化、體驗、自然、設計管控”是思考現代建筑設計的六大本義源頭,彼此之間也有相互關聯。但本文更聚焦以法謀象的因果邏輯,強調法象合一的系統性設計思維,目的是避免建筑師在“材構”與“建構”之間、“原型”與“完型”之間、“氣韻”與“形韻”之間、“人情”與“共情”之間、“自然”與“生態”之間、“塑造”與“建造”之間迷失方向,落入片面或舍本求末的歧途,從而更高效、準確、高品質、系統性地塑造空間,提升建筑整體的完成度與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