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劍,李琪
當代的博物館建筑是承載文化性、時代性、城市肌理地標性和城市活動共享性的多義多向價值取向的精神場所。如何在建筑實踐中挖掘恰當的文化“母題”、把握建筑本體與環境的互融互促、平衡各要素表達以及各要素關系之間的“度”(即恰如其分),是創作出一座氣質上既渾然一體、又細致入微的文化建筑的關鍵。平湖博物館新館的創作與營造即是在建筑學情境要素的連貫性、互融性、平衡性空間敘事[1]的藝術表達上,嘗試的實踐與探究。
敘事性作為博物館學的一個重要研究方向,自20世紀后期起,敘事語境與敘事學(法語:narratologie[2])的研究,使博物館的意義從過去靜態的英國博物館協會(The Museums Association,縮寫MA)所定義的“考古”“文物收集”的角度轉向現代動態的文物與歷史敘事、“非遺文化傳承”的連貫敘事。“讓文物會說話” “講好中國故事”是當下我國博物館展覽敘事的重要課題。平湖博物館新館的設計,深入挖掘了這座位于杭嘉湖平原、江南水鄉城市的歷史文化底蘊,通過多主題歷史情境要素的連貫與互融,隱喻地講述“平湖故事”。創作中“得體、恰如其分”的故事性因子如何通過建筑學的轉譯,得以恰當地表述是建筑整體大局觀念的關注重點。
據考,早有先民在平湖這座城市生息。“2004年中國考古六大新發現”之一的莊橋墳良渚文化遺址,以及該遺址中的兩片石鉞[3]上的早期文字刻符被譽為“中國最早的文字雛形”,成為這座城市文明的烙印。設計有幸抓住了這一歷史母題,以“千年古鉞 文明曙光”[4]為本館形式語言的主題進行演繹,通過簡化、切削等建筑學構成手法進行隱喻與轉譯,使這兩塊作為鎮館之寶的遠古石鉞成為新博物館場所體驗的連貫記憶;并且精選出15個典型的莊橋墳遺址雛形文字刻符,大小不等地鐫刻于建筑外墻豎向細紋的花崗巖收邊石之上,使這種文化體驗在不經意間隨處而在,充滿驚喜(圖1-3)。

圖1 對“千年古鉞”的隱喻與轉譯,石鉞圖片引自參考文獻[3]

圖2 15個典型的莊橋墳遺址雛形文字刻符

圖3 北立面對“古鉞”造型的隱喻
半世文人半世僧——弘一法師李叔同是中國近現代傳統藝術的集大成者,是中國西洋藝術的先驅[5]。距莊橋墳良渚遺址不遠的染店橋村就是這位大師的故鄉。平湖人早以“叔同故里”的文化認同感自居,著名建筑大師程泰寧先生的以白蓮為母題的李叔同紀念館[6]亭立于鸚鵡湖畔,也早已成為了這座城市的文化記憶。
文人雅士喜愛的消夏物件——折扇,是李叔同書畫作品中的重要元素,留存頗多。其“楷書扇面七言詩”1)“蕭俊賢山水成扇”2)等扇面作品更是大師一生風骨的折射。形式典雅的“折扇”母題,被方案恰度地運用在12m高的玻璃大廳(圖4)立面之上。25根序列“扇骨”在空間上底擴上收,纖細的“扇骨”間嵌以超大尺度質感潔凈的玻璃為“扇面”,扇面在平面位置呈三角齒形并連續曲線排列,在不同時間的陽光下,在室內與室外呈現出多變的色彩與靈動的光影(圖5)。

圖4 主入口玻璃大廳

圖5 門廳多變靈動的光影效果
流水、荷塘的漣漪始終是江南水鄉不變的氣候文化母題。博物館鋼琴曲線的大廳平面輪廓、舒緩曲線的建筑天際線、廣場地景的“漣漪”肌理,乃至廣場上櫸樹樹陣下略帶彎曲的石條凳……均為對這一主題的建筑學轉譯。東方建筑舒緩曲線的建筑天際線是其建筑文化傳統的重要符號,這種柔和而富有張力的氣質迥異于西方古典建筑。設計中各處柔和曲度的屋頂天際線,一方面是對厚重體量感的削減與平衡,另一方面也是對東方建筑文化傳統的呼應。
1.4.1 容器與背景的相互意義
中國文化精神始終關注空間與背景的相互意義,春秋時期的思想家老子4)就有精辟的論述。博物館展陳空間是否實用、流線是否順暢是這類建筑設計的基底與內核。設計順應大柱網與高層高的當代主流博物館建構的趨勢,在實用的室內展陳空間與曲線意向的公共空間(圖6)以及立面表達三者之間取得平衡,看似曲線復雜的博物館有著實用的展陳空間內核。大面積粗糲的石材幕墻是該建筑文化氣質的背景,這些映射光影變換的石墻(墻面肌理有隱約的云紋變化),被賦予中國畫和江南園林中“留白”的意義,又多了些微妙的光影變幻。

圖6 實用的室內展陳空間與曲線意向的公共空間
1.4.2 建筑美學相對因子二元辯證的力量
中國古代就有樸素的辯證法傳統。內外空間的模糊與交互、光與影、虛與實、重與輕、曲與直、粗糲與絲滑的二元對比,被恰當地運用在了整座建筑的空間營造和立面表皮的表達中。關注這些成對的兩因子之間對立與統一(圖7)的意義,并詮釋這種傳統二元辯證的力量,在沭陽美術館(圖8)和平湖璽印篆刻博物館(圖9)的創作實踐中亦有闡述。這種表達既注重戲劇性的效果,又強調辯證的平衡與和諧。

圖7 平湖博物館局部立面

圖8 沭陽美術館

圖9 平湖璽印篆刻博物館
“融于環境”的整體觀,要求建筑師以更廣闊的視角、視野去思考如何處理建筑本體與城市環境肌理之間的關系,更要關注建筑本體在城市設計規劃結構中所扮演的角色[7]。
從宏觀的城市肌理看,博物館位于城市文化廣場的西北角,廣場北側是行政中心建筑群,南側為寬闊的明湖景區水面。從中觀的城市空間結構看,博物館至少需關照東南向文化廣場、北向行政中心的地標觀賞性,在正南向呈現文化館的空間體量與尺度的和諧性。從局域城市空間看,需要考量博物館與文化館、城市規劃館共同組成的文化建筑聚落三者之間的關聯。這些都是建筑本體設計的外延,是對關系的研究(圖10)。正如特倫斯·霍克斯(Terence Hawkes)在《結構主義和符號學》(Structuralism and Semiotics)中所言:“任何既定的情境里,一種因素的本質就其本身而言是沒有意義的,它的意義事實上由它和既定情境中的其他因素間的關系所決定”[8]。

圖10 城市關系
基于上述城市結構,為尊重既有文化館的城市肌理與總圖的圖底關系,這兩棟建筑在新華南路側的體量寬度取基本一致。“L形漂浮的石頭盒子”的博物館(底層玻璃肌理,圖11)面向東北方向城市主要街角,市民們可以感受到一個富有雕塑感、水平向延伸的大型文化建筑的體量(圖12)。在面向文化廣場一側,疊加“折扇”門廳的體積變量后,博物館以更活躍而謙遜的姿態融入文化廣場,并還于城市廣場盡可能大的休閑與集會的空間。廣場上的地下車庫人行出口、櫸樹樹陣及樹下的曲條形石凳、鏡面水池及“跳珠”噴泉的細節設計,都是這座“城市客廳”外部空間與場所感知的整體設計的延伸。

圖12 城市界面:富有雕塑感的文化建筑體量
建筑能否有機地融入城市環境的整體,并獲得良好的參與體驗,研究與把握不同的“尺度”及其帶來的視覺與心理感受是很重要的。設計有意兼顧城市空間“尺度”與觸摸“尺度”兩端以及兩者之間的過渡“尺度”的整體關聯與連貫[9]。開放性石材幕墻肌理的宏觀整體性、“L形”陽角體量產生的視覺延展性、“折扇”門廳玻璃的超高“尺度”都突出了文化建筑的紀念意義;石材幕墻的切挖、人行大坡道、“峽谷”大臺階(圖13)、入口雨棚、館內不同標高的屋頂花園屬于次一梯級的“尺度”……微小的觸摸“尺度”可見于毛面石材的細紋肌理收邊石上的文字刻符、與主入口雨棚一體化的低調的博物館標識、櫸樹陣石條凳的自然崩裂面與鏡面的強烈反差,以及廣場鋪地間偶見的當地文化地名的標準楷體刻字。這種細節與整體并重的連貫“尺度”處理可以使建筑體驗更多義、連貫,使建筑氣質逐漸脫離標簽化而走向有機性與復合性。石材幕墻單位模塊的條紋細節研究,以及條紋加密,在整體立面形成的如趙無極抽象畫風格的隱約云彩肌理的手法,使博物館在不同距離的“尺度”范圍內,獲得了遠觀整體統一文化感、中觀粗糲歷史沉淀感、微觀細節靈動感的融合。

圖13 “峽谷”空間
“尺度”是有形的,“尺度”以外設計手法的“度”的把握是無形的。恰當的“度”使諸多設計要素之間的關聯與主題表達更合乎情理。適可而止、留白、惜墨如金、多樣統一的取向都是正向的,過猶不及則為反向。“得體的氣質”[10]一直是這座建筑的創作所追求的目標,為服務于博物館整體氣質的表達,最終選擇了親民而粗糲的普通花崗巖作為幕墻石材,摒棄了別致而細膩的進口變質巖,能最終說服業主單位做出選擇是艱難但有益的。
感知的連貫、多義一直是本館設計的價值追求。經典的文學藝術作品大都如此,如諸多的“紅學”5)研究的多義性一樣。這里講的“五向立面”,較傳統的立面表達增加了對屋頂與廣場視角的關注,尤其是在“無人機”視角盛行的當代。整合、“隱藏”的屋頂機電設備及零星體量,創造合適的屋頂活動空間是處理第五立面的關鍵。玻璃門廳屋頂上的碎石與木板鋪地的花園適于觀眾游覽和小型聚會(圖14);第三層,向東側文化廣場開放的橢圓形草坪花園在內斂的氣質中增加了遠望的視角,適于觀眾遐思與休憩;第四層,辦公、科研的兩處微地形屋頂花園則是工作人員的私有領地。大部分的屋面都被用于合適的活動,且這些花園的構成風格是變化而統一的。

圖14 玻璃門廳上的屋頂花園
設計關注 “五向立面”間的視覺連貫性和游歷的流暢性;關注全視角的流動式的片段體驗所產生的集合印象。諸如門廳與廣場內外曲線與流水母題的連續性、廣場地景的刻字與廣場露天文物的展示空間,以及夜景水池的“跳珠”表演的趣味互動體驗都是自然發生的。
在底層廣場及北面“檐下”空間的游歷體驗是豐富的。北立面城市空間尺度的公共性長坡道與大臺階,實現了觀眾從南、北、和北側二層平臺“峽谷”空間均可進入博物館玻璃大廳的流線隨機性與多樣性。多方向、多標高的出入口既滿足了博物館參觀、文化交流活動、臨時閉館局部開放的本體功能需求,又豐富了這座“城市客廳”立體流線的場所體驗[11]。
大型文化建筑的綠色、智慧的設計趨勢已成為一種時代的潮流。博物館設計在關注文化性的同時,應更多關注現代新科技帶來的設計觀念與營造技術的發展。
博物館堅實的石材表皮使之在整體上獲得了良好的節能效果;玻璃表皮盡量位于全日或午后太陽陰影區內,避免直射(如底層內退的玻璃和“峽谷”體量的玻璃);架空的碎石、微地形的景觀屋頂,在防水與保溫兩方面均為較好的選擇。
這些被動式節能的方法[12],進一步被運用于避免西曬的玻璃“折扇”大廳。大廳平面的外輪廓,經日照模擬優化調整了曲線的定位,借助于西側高且南凸的體量,使大部分玻璃表皮均位于午后太陽陰影區內;折線玻璃間的“扇骨”造型,進一步加強了垂直遮陽的效果(圖15)。

圖15 折扇門廳日照模擬

圖16 折扇門廳的鋼結構模型
博物館形式風格的藝術性表述、觀眾參與的舒適性體驗感均離不開各項恰當營造技術的支撐。表1為建筑師主導的多項技術策略所涉及的建筑部位、方法特點和達到的完成度效果。這些點看似是離散的,但都清晰地指向了明確的目標——更好地表達博物館空間敘事的情境連貫性,更好地表達文化建筑氣質多義的完成度。

表1 多義的完成度達成途徑表,李琪 繪制
夜景燈光的表達以及光影的有趣變化,提升了這座博物館建筑的藝術感和智慧感。夜晚的燈光設計在整體氣質上進一步突出“漂浮的遠古石盒組群”的文化意向,視覺對比強烈。白天消隱在大面石材立面中的水平線條燈帶,產生類似趙無極“云紋”抽象畫的寫意效果(圖17)。鏡面水池的“跳珠”水景以及廣場地面投影的“莊橋墳石鉞”刻符,使這座建筑在夜晚具有更大的場所張力和更細膩、鮮活的體驗感。

圖17 “云紋”意向的泛光效果
設計致力于創建一座基于信息化技術的現代智慧博物館。各類先進的智能化服務系統,包括網上全天候博物館、智慧導覽、互動創意平臺、多媒體全息技術等,為全齡段的市民尤其是青少年參觀者提供了美好的觀展體驗。“讓文物會說話”“讓歷史會交流”的互動參與式體驗成為本館新技術、新服務的亮點。
空間敘事的情境連貫性研究是博物館等文化類建筑創作的一個視角。相較于簡單的、通過立面與空間表達的建筑,參與體驗者將獲得更多義、深入、復合的沉浸式的心理感知。當代科技與文化藝術是建筑設計理想的兩翼,其間諸多的因子及它們之間的關系需要在融于環境(包含在地性自然地理環境、城市空間結構環境、歷史人文環境)的基礎上,進行邏輯與直覺的一體化考量,進而采用有“度”的方法與技藝,達到躍升此廣義的建筑場所在特定環境中的意義的目標。□
注釋
1) “楷書扇面七言詩”,李叔同書法扇面,作品收藏于泉州開元寺。
2) “蕭俊賢山水成扇,李叔同書法扇面,作品收藏于衍園美術館。
3) “如鳥斯革”出自《詩經·小雅·斯干》,形容建筑的大屋頂,就像鳥的翅膀一樣輕盈。
4) 道家學派創始人、思想家、哲學家,論述了“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出自《道德經》第十一章)的觀點。
5) 即研究《紅樓夢》的學問,橫跨文學、哲學、史學、經濟學、心理學、中醫藥學等多個學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