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前程
阿爾貝·加繆的名著《鼠疫》出版于1947 年,刻畫了一代人的迷惘心態和斗爭實踐。在其所描寫的災難中,人一次次地面對疾病現實并反抗自己的命運,重復著“無休無止的失敗”和“暫時的勝利”。它隱喻了整個人類社會在宇宙中所具有的一種“必然”的處境,這種必然不是希臘悲劇中由神所主宰的必然命運,也不是莎士比亞筆下某種品性所導致的必然毀滅的性格悲劇,而是在自然和歷史條件下人類實踐所經歷的不斷失敗又不得不反抗的過程。這一過程構成了小說《鼠疫》的真正主題。
《鼠疫》一般被視為存在主義哲學的體現,表現了世界的荒誕無理性和存在主義英雄的抗爭。加繆“從自己人生哲學觀點出發,寓意了那種本質而普遍的人類命運的感受 :整個人類處境的荒謬性”[1],但“荒誕”在《鼠疫》中的地位是須慎重考慮的,一種更具支配性的、名為“必然”的力量在引導作品中的人物去反抗。加繆也認為:“當它在社會、國家和親昵經驗的日常范圍內作為必然性呈現在我們面前,驚恐就有其根據了。”[2]荒誕不是一種純粹的感受,而是一種人與世界的關系,荒誕起源于人在異己世界的孤獨,是人的呼喚與非人世界的沉默之間的對抗。薩特曾把加繆的荒誕和笛卡爾的“我思”相比較,把加繆稱為“荒誕的笛卡爾”,這就將荒誕作為加繆全部思想和創作的一種普遍起點。
但小說選取歷史重大事件為題材,表現了現代文明中的非正常狀態。如果說荒誕只能以社會極端形式存在的話,那它就不是被透徹地表現,而是失去了形而上學的普遍性,退化成表現迷惘或無助的一般情感。小說中的荒誕不能從人與世界的角度,只能從人與人的密切聯系的角度去考察。荒誕所指向的“人”,是抽象的、未取得本質的人。人對世界荒誕性的體悟蘊含著對人生龐雜性的無所適從的感知,是“一種被遺棄在異己世界的感受或體驗,喚起人們對世界的陌生感和疏離感”[3]。這實際上是主觀意志與客觀世界的對立,加繆不肯統一兩者,就將兩者的關系歸結于“荒誕”。薩特把存在先于本質規定為存在主義的第一原理,他認為自我意識決定人的本質,然而這一原則卻被拖入人的社會關系的現實中,無論是主動組建防疫隊的塔魯、從一味外逃到加入抗疫的朗貝爾,還是離開神壇走進醫院的帕納魯神父,都表明在鼠疫期間,人的本質從單個人對世界的孤獨對抗回歸到社會關系的總和這一馬克思主義范疇中來,一種集體主義的原則替代了存在主義,對存在主義的探討在文本中黯淡,荒誕便無從談起。
《鼠疫》不能僅僅看作文學化的哲學圖表,而是擁有足夠充實的現實經驗作為創作基礎,作品所體現的現實感極大地掩蓋了加繆的荒誕哲學氣質。《鼠疫》創作于“二戰”期間,此時的加繆在孤立無助地遭受著法西斯強權,又頻繁地發病。世界仿佛囚禁著他,像鼠疫囚禁著阿赫蘭的人民。加繆曾說:“我希望人們在幾種意義上閱讀《鼠疫》,但它最明顯的內容是歐洲對納粹主義的抵抗。”[4]對經歷“二戰”的歐洲讀者來說,《鼠疫》并不是一部荒誕人生的反抗指南,而是過去六年間納粹鐵蹄下的苦難生活的真實再現。因此,《鼠疫》的現實使命感將先驗的荒誕哲學遠遠甩在身后,顯示出這部作品在加繆作品序列中的與眾不同的特性。
“荒誕”經歷了哲學上的詰難和現實性的遮蔽,理應作為慣性思維從我們對加繆作品的考察中淡化。隨著荒誕的退場,“必然”作為更能代表人類共同命運的概念將納入我們的視野,去揭示加繆的創作邏輯和《鼠疫》隱喻性的合理內核。
在馬克思的著作中,有兩種闡釋角度,即自然必然性王國和歷史必然性王國。馬克思認為自然必然性具有永恒性的含義,人與自然的物質交換存在于一切社會形式中。鼠疫的發生暗含著自然必然性支配下人與自然關系失衡的因素。馬克思論述道:“這個領域內的自由只能是:社會化的人,聯合起來的生產者,將合理地調節他們和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把它置于他們的共同控制之下,而不讓它作為盲目的力量來統治自己。”[5]人與自然間的物質交換應該處在一種有計劃的、理性的平衡之中,才能找到通往自由王國的道路。相反,任由生產盲目擴大并不斷侵犯和掠奪自然,就可能導致自然的必然性規律以報復性的形成呈現。如同鼠疫前的阿赫蘭,整個城市的春天只能從被販賣的鮮花中看到。鱗次櫛比的灰暗房屋、人滿為患又臟兮兮的電車、積滿污垢和蛛網的少數族裔咖啡館,都在暗示這座城市身上布滿了商業文明與城市化高速發展的贅瘤,鼠疫就是它惡化、破裂的結果。
歷史必然性表現為暫時的必然性,是異己力量反過來對人實行的統治,人的自由追求被扭曲,呈現出一種現實的扭曲和顛倒。馬克思認為:“這種顛倒的過程不過是歷史的必然性,不過是從一定的歷史出發點或基礎出發的生產力發展的必然性。”[6]阿赫蘭的居民完全臣服在這一必然性之下,永遠心向著發財和買賣,人的自由時間被篡奪,休閑時間僅僅是異化勞動的一種彌補,還要遭受消費的霸占。生活在這樣一座城市里,人與人的關系也被撕下了溫情脈脈的面紗,除了現金交易外,人與人之間的情感聯系被異化的力量割斷。作者提醒說:“那一切都不是我們這個城市特有的,總之,當代人全都如此。”[7]城市鼠疫爆發前的圖景,就是現代生產關系統治下,人在機械地、自發地進行異化生產和生活被消費所占據,陷入對商品、貨幣和資本的拜物教中的人們只有一種命運,那就是一部分人對另一部分人的殘暴統治。
可以說,鼠疫對戰爭的隱喻,反抗鼠疫對抵抗納粹入侵的隱喻,即是以自然必然性對歷史必然性的隱喻。這種隱喻之所以可能,內在邏輯就在于兩種必然性具有的內部一致性:如果說鼠疫是自然必然性的極端表現的話,那么這種體現人對人進行異化統治的歷史必然性的極端形式就是帝國主義間的大戰和法西斯對全世界的征服野心。它們都標志著一個民族、一個國家在整體上遭受的苦難,這種苦難并非神秘力量所命定的,早已流竄在大街上的老鼠和重新集結在萊茵河的納粹就是死亡的先兆,它們暫時而相對的必然性僅僅體現在一個無所作為的殖民地市府和一個執行綏靖政策的帝國主義政府身上。《鼠疫》的隱喻就是對兩種必然性的自然呈現。
對“必然”的認識并不意味著《鼠疫》的全部主題,但它將對荒誕所代表虛無的反抗引向現實的人對必然性的反抗,因而我們可以將作品的主題重新確定為“人們對必然性的發現和抗爭的過程”。對必然性的反抗與西西弗斯對荒誕的反抗有相似之處,由于自然必然性的永恒支配和歷史必然性的持續統治,決定了對必然性的反抗也會像西西弗斯一樣遭遇不斷的失敗和不斷的重復。然而加繆并不相信西西弗斯需要什么虛無縹緲的理想或者想象去做內在的支撐,他的反抗源于一種名為“荒誕英雄”的神秘力量,這種力量視無意義的抗爭為自身命運的一部分,我們必須想象一個人只需要擁抱反抗就是快樂的,而不必正視他所反抗的暫時必然性的彼岸還存在著一個自由王國。加繆的這種思想自然有為必然性、為現存的秩序和事物祝福的意味,但在《鼠疫》中,荒誕英雄和西西弗斯式的反抗隨著主人公之一塔魯的死而煙消云散了。
小說中塔魯具有奇特的經歷,在《鼠疫》中象征著西西弗斯式的反抗。塔魯的早年經歷促使他敵視他所生活的社會,認為社會的一切都建立在死刑的基礎上。他將同社會和謀殺做斗爭,將外在的一切視為西西弗斯的巨石。他覺得自己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恢復失去的安寧,力圖憑自己的堅強意志成為一個“健康、廉正、純潔”的人,像西西弗斯永不停歇地推動巨石一樣,每天長時間地投入防疫工作。加繆說:“攀登山頂的奮斗本身足以充實一顆人心。應當想象西西弗是幸福的。”[8]在面對必然的命運時,塔魯依靠同情心所驅動的強大意志,將對外在的反抗內化為內心的安寧,如同西西弗斯從對荒誕的反抗中發現幸福一樣。
塔魯既是西西弗斯的象征,又是加繆本人的化身。面對人間的苦難,他們都反對一種中間態度和中間立場。塔魯第一時間組織起民間的防疫工作,他“在任何情況下都站在受害人的一邊”[7],為里厄提供支援,為病人提供幫助。加繆曾在《戰斗報》上號召人們與惰性和缺乏戰斗精神做斗爭,“因為作為同情者的你們會與戰斗者一樣遭到殺害、遣送或折磨”[9]。加繆深知,面對納粹沒有人可以置身事外,拒絕抵抗實際上等同于幫兇,最終也會葬送自己。因而對于塔魯和加繆來說,對必然命運的反抗本身就是一種必然的邏輯。
塔魯是加繆哲學中理想人格的形象化,但加繆卻以毀滅塔魯的形式表明他不推崇這種精神:“過分重視高尚行為,結果反而會變成對罪惡間接而有力的褒揚。”[7]加繆將塔魯作為最后一個鼠疫患者,將一個西西弗斯的死亡作為城市戰勝鼠疫的標志,來證明普通人在反抗必然性的過程中是不可能全然不抱希望、僅僅靠意志驅動的,我們仍應該心系必然性彼岸的自由王國,心系一切微小卻又淳樸的希望。
面對必然性的支配,除了反抗外還有其他的道路嗎?或者像《局外人》中默爾索式的冷漠是可能的救贖嗎?朗貝爾從一味外逃到積極加入防疫隊的轉變給了我們否定的答案。朗貝爾是來自巴黎一家大報社的記者,來到阿赫蘭只是為了調查,在他第一次采訪里厄時,與他活力洋溢的形象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的言語里充滿了保留和克制。面對里厄全面譴責的要求,朗貝爾以不帶任何價值判斷的客觀和冷靜拒絕了他。面對阿赫蘭這座城市面臨的危機,朗貝爾最初一直保持著局外人的態度,既不發聲又不救助。
在心理認同上,朗貝爾對阿赫蘭有強烈的異己感。他認為自己作為一個外地人,與阿赫蘭毫無關系,他來此地純屬偶然,他跟各色官吏、跟里厄等熟人總是不斷地強調:“說到底我是一個外地人。”[7]朗貝爾的肉體被囚禁在阿赫蘭,但他無視自己正在鼠疫現場的現狀,將自己精神所在之處視為自己的存在之地,強大的陌生感和疏離感便占據了他的心靈。像所有關山阻隔的情人一樣,或許最開始是為了愛情而逃離,然而對于出逃方法的苦尋使他們忘記了最初為何而逃。局外人并非性格使然,而是他們的精神本就不在這個異己世界中,任何試圖與他們對話的行為都是徒勞的。朗貝爾的轉變,就在于他發現了自己并不在自己心之所向的地方,無論他是否愿意這都是自己事實上生活著的地方。里厄曾回答朗貝爾,自己并沒有什么英雄主義,只有誠實。現在,當朗貝爾用腳立地而不是用頭立地時,他會明白里厄所謂誠實的含義:從現實的必然性這一事實中發現自己,否則自己視為“反抗”的行為不過是逃避而已。
《鼠疫》隱含的理念之爭也使朗貝爾置身事外。朗貝爾并非事事都冷漠,他一直都在歌頌具體可感的真摯愛情,反對自命崇高的法律、英雄主義等理性的、抽象的概念,這顯然與他在西班牙內戰中為失敗的一方而戰有著密切聯系。或許是由于左翼陣營的分化導致了理念的崩塌,或許是慘烈的殺戮使他對理念喪失了信心,朗貝爾最終走向了另一個極端:反對為任何抽象的理念而戰。朗貝爾原本以為里厄忘我地工作是因為內心某種英雄主義的理念,而他曾經受到了這些理念的折磨,目睹了這些理念的屠殺,所以強硬地反對里厄。直到塔魯告訴他,里厄的妻子正在相隔百里之外的地方療養時,他才明白里厄也是生活在真切的愛之中的,自己自以為是的愛情是多么自私。最后,朗貝爾選擇加入了防疫隊,既是為了求得原諒和救贖,又是為了愛,但這次不僅為了遠在千里外的愛情,還為了愛眼下的這座城市,為了愛身邊的友誼。《鼠疫》中朗貝爾態度和行為的轉變,與塔魯永遠站在受害人一邊的思想都表明:面對必然的命運,冷漠是不可取的,唯有反抗是唯一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