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何”般的英雄主義
——淺論“彩條屋三部曲”

陳 渡 鄭 義

近年來，若從知名度、票房收入、影響力綜合來看，排在前列的國產動漫電影一定有《大圣歸來》《哪吒之魔童降世》（以下簡稱《哪吒》）以及《姜子牙》三部作品。而這三者和彩條屋以及彩條屋背后的大資方——光線傳媒關系密切，因此筆者將之稱為“彩條屋三部曲”。

而正是這三部曲，憑借著醒目的主題、精湛的特效、不錯的營銷，創造了中國動漫電影業的一個又一個高峰。無論從票房成績還是口碑上看，如果說《大圣歸來》是開路人，《哪吒》是頂峰，那么《姜子牙》便是低谷、沒落或者說一次迷失。不過，在這番波峰與波谷的起落中，我們需要思考的是，究竟為何前兩部作品能取得成功，而《姜子牙》獨獨敗北？《姜子牙》究竟與前兩部作品有什么不同才導致其失敗？筆者認為，這些問題的答案往往比單純的人物形象塑造、情節結構組織等要復雜得多。

正如筆者在標題中指出的，這三部電影的成敗都與作為電影內核的英雄主義有關。《大圣歸來》與《哪吒》之所以成功是因為英雄主義，而《姜子牙》之所以失敗也是因為英雄主義。

一、動畫電影中的英雄主義

隨著美國電影在全球創造了一個又一個票房紀錄，個人英雄主義的價值觀也隨之傳播到世界各地，于無形中推動其他國家電影愛好者對其的認同和接受。［1］但對于美國電影中的英雄形象，似乎有一些不同的看法。史瑩娟認為，好萊塢導演不斷摒棄英雄作為人的特質，并且無限神話他們，在這些人物身上集中體現了美國式的理想。［2］但李麗珍認為，美國電影中的英雄人物形象變得更加立體化，也會有事業的坎坷、家庭的紛爭、朋友的親疏、個人的煩惱等等。［3］以筆者的淺見，后者更加符合當下好萊塢電影中典型的英雄形象。例如，《復仇者聯盟4》中著重刻畫了鋼鐵俠與妻女之間的感情，完成了鋼鐵俠的人物成長，同時也讓其形象更加富有人性；漫威漫畫中人氣最高的角色蜘蛛俠更是如此，剝去英雄光環之后，他僅僅是個普通學生。

當然，無論是何種類型的英雄，這些角色無不是在克服自身缺點、戰勝外界困難中不斷自我成長，最終憑借自身的能力完成英雄之舉。

張厚振認為，《獅子王》《花木蘭》《海底總動員》《怪物公司》《功夫熊貓》也未能走出英雄主義的藩籬，影片所突出的都是個體，即“我”的成就。［4］如，《瘋狂動物城》中的兔子警官朱迪在狐貍尼克的幫助下揭開了隱藏在動物城中的秘密。從朱迪身上可以明顯看到個人英雄主義的精神：從小她就夢想成為懲惡揚善的警察，盡管天生的條件并不合適，但朱迪堅定不移地追求自己的夢想，靠著持之以恒的努力終于向所有人證明了自己。

部分學者對美國電影中呈現出的強烈的個人英雄主義色彩持批判態度。胡立新、方擁軍認為，“這些個人英雄為了實現自己的英雄理想，捍衛英雄業績，總是在破壞、殺戮、毀滅中贏得自己的勝利。”［5］如在《復仇者聯盟》中，由于復仇者們在行動中波及平民，限制復仇者行動的《索科維亞協議》誕生了，復仇者聯盟的核心人物之一的鋼鐵俠選擇支持協議；動畫電影《超人總動員》中，超級英雄是不合法的，他們的行為遭到了部分人的批判。

當然，雖然國內鮮有文獻涉及，但如果我們審視近幾年的國產動畫就會發現，英雄主義也逐漸出現在國產動畫之中，與個人英雄主義相比，有借鑒但也有不同。21 世紀以來，尤其是被稱為中國IP 電影元年的2015 年之后［6］，《大圣歸來》《哪吒》等改編自神話IP 的高質量國產動畫電影點燃了國內市場。原本的神話傳說中，反叛權威、具有英雄主義色彩的角色——孫悟空、哪吒都在遭到鎮壓后選擇歸順，改編后的電影選擇放大了他們身上英雄主義的色彩。而《姜子牙》的故事則更加大膽，將封神榜的核心人物、秩序的維護者之一的姜子牙塑造成一個叛逆者與真理的追求者，一個孤單的英雄。

二、理想主義的邊界

《大圣歸來》中的孫悟空有一句名言：“如果有一天，你變得足夠堅強，足夠勇敢，你就能駕馭他們。”這句話是整部電影的文眼。透過這句話，我們知道孫悟空失去法力的原因是不夠勇敢。而這也和他恢復法力時的狀態相照應：鏡頭給到孫悟空腳的特寫，他右腳艱難地向空中邁出，而下面是萬丈深淵——如果缺乏勇氣是不可能邁出這一步的。故而我們可以說，整部《大圣歸來》的第一層主旨便是“勇敢”。

相對應的，《哪吒》的淺層主題是偏見與反抗偏見。雖然劇中哪吒天生便是“魔丸”的化身，可謂注定是妖邪，并且他也干了很多毀人房屋財產的壞事，但該劇仍然將哪吒被眾人厭惡的原因歸結到“偏見”二字。當然，這樣的舉措非常英明，讓觀眾一下便能產生共情，而這也奠定了哪吒最后反抗天劫咒，高喊出“我命由我不由天”。陶慶梅認為，《哪吒》是當代青年個人主義一次酣暢淋漓的本土表達。［7］這個被戲稱為“史上最丑”的哪吒（其桀驁不馴的外表本身就是一種反抗與挑釁），大膽地打破偏見，引起了年輕人的共鳴。

在勇敢和偏見兩個主題之下，這兩部電影的內核都是極致的英雄主義：孫悟空憑一己之力戰勝混沌，哪吒憑一己之力反抗天命，這樣的英雄主義在中國傳統神魔小說中是有先例可循的（在與他們自身相關的故事里便有蹤跡可循），而這兩部電影也將這種傳統發揮得淋漓盡致，因此便好評如潮。

很明顯，《姜子牙》也試圖從英雄主義中去尋找共鳴，去獲得票房，它甚至做得更加徹底：中國文化中最大膽的孫悟空也只是大鬧天宮，并沒有趕下玉帝，姜子牙卻直接和天尊開戰并戰勝了后者。這是無以復加的英雄主義。但為何這次的英雄主義并未收效呢？

如前所述，在《大圣歸來》和《哪吒》中，英雄主義是由“勇敢”和“偏見”兩個詞引出的，觀眾是從一個較淺的層面先接受了、融入了故事設定后才進一步融入英雄主義反抗一切、打敗一切的欣喜中。

而《姜子牙》準備的淺層主題是什么呢？是“欺騙”，是拒絕欺騙的“追尋真理”。從影片一開始，“師尊”便一直在欺騙姜子牙，欺騙天下，而姜子牙一直堅信自己的親眼所見，不信師尊所說的“狐妖媚術”。故事的展開也是為了追尋真理：姜子牙找到小九并試圖揭開她的身世之謎。而當再一次被師尊欺騙、被九尾狐揭露真相之后，姜子牙終于找到了一切真相，并且獲得了無上的力量，喊出了“愿世間再無謊言愚弄”。故而，《姜子牙》的淺層主題是反對“欺騙”，堅持真理。

當第一層主題無法打動人心，隨之而來的英雄主義的勝利便顯得極為尷尬了。這便是《姜子牙》失敗的一個關鍵點。不過，回過頭來，當我們重新審視這三部電影時便會發現，即使都是極盡理想化的英雄主義，但受限于觀眾的傾向，這種理想主義在很多地方其實是被嚴格限制的。如果在某些問題踏出了觀眾的舒適區或者超出了文化接受能力，便只會飛得越高跌得越慘。這或許是市場化中的電影制作所必須面臨的窘境吧。

三、無鏡像的個體

將三者進行對比，我們可以發現，《大圣歸來》是一部關于“重拾自我”的電影；《哪吒》是一部“塑造自我”的電影；而《姜子牙》是一部“肯定自我”的電影。前兩者都存在著局限，而《姜子牙》的自我則是更加完美的。

在《大圣歸來》中，玩偶孫悟空發揮著巨大的作用：它不僅是孫悟空的象征，更是曾經那個無所不能的孫悟空的縮影。江流兒一直將玩偶孫悟空隨身攜帶，在小姑娘害怕時將之贈給她，她便不再害怕了。而在電影最后，孫悟空看到似乎死去的江流兒手中握著的玩偶掉落時，受到了巨大的情感沖擊，而正是這一擊，讓他終于找到了打破封印的力量。

很明顯，玩偶孫悟空是真正的孫悟空的鏡像，但同時，作為不能動的玩偶，它卻是那個“真正的”、擁有無邊法力的孫悟空。孫悟空一直在讓自己向玩偶靠攏，不斷地認同玩偶。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與其說孫悟空最后找回了自己，不如說是成為了那個人人認為的蓋世大英雄。

《哪吒》中，哪吒與三太子敖丙是一對非常明顯的鏡像關系。他們在服裝、身份、性格等方面都截然相反，并相互對照。而在這組對立中，善與惡是核心范疇。哪吒本為魔丸，卻一心想成為敖丙那樣的靈珠；敖丙雖為靈珠，但對哪吒身上的種種特質十分欽羨。兩人成為莫逆之交便是這組鏡像關系的最好證明：兩人都有缺陷、有欲求，都把索取的目光投向對方。

故而在這兩部電影中，真正獨立的個體是不存在的。并且，在這兩組鏡像之外，我們還看到了“大他者的”身影。兩部影片中的群眾都成了“大他者”的載體，孫悟空費盡心力試圖成為那個傳說中無所不能的“齊天大圣”；哪吒學藝除妖試圖讓大家接受他本性善良的事實，奈何“他人即地獄”。

相反，姜子牙是那個真正反抗“大他者”的人。雖然最后注定無法逃出大他者的牢籠，雖然不斷地受到欺騙，但他仍然反抗師尊，逃離親朋好友，堅信本心，追尋真理。同時，他對自己也沒有任何鏡像性的設定：他不崇拜過往任何一個時候的自己，不推崇師尊的判斷，也不被狐妖迷惑。他只是純粹地一心尋求真理，甚至純粹得連古希臘哲學家所推崇的那種推動哲學研究的“好奇心”都沒有。

這樣純粹的個體對真理的追求甚至已經很難說是英雄主義了。畢竟中國歷史上我們所熟知的個人英雄主義都是帶著個體欲望并與“大他者”相認同的。大鬧天宮的孫悟空認為“皇帝輪流做，幾年到我家”也不過是貪圖玉帝身份的名聲；剔骨還父的哪吒仍然停留在作為大他者的三綱五常的范疇之內。

而姜子牙，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孩子（并且沒有愛情），竟然放棄一切、放棄天下，這個舉動讓很多觀眾不可思議。其實觀眾無法理解姜子牙的原因便是，姜子牙這個形象本身便超出了人所能理解的范疇。取消鏡像、悖逆大他者，這都是違背基本人性的選擇，也是不可能出現在人身上的。所以姜子牙是一個憑空塑造出的動漫形象，本來便難以讓人帶入。

故而，姜子牙追尋真理的動機就是一個空洞，這個動機可以說根本就不存在。雖然黑格爾說“自由即是荒謬”，觀眾并不會試圖去理解這樣的設定。于是，這個人物形象便只能作為彩條屋的失敗案例被銘記了。

四、結語

《姜子牙》慘淡的票房和口碑并不能說明這部電影不如前兩部，相反，通過上面的敘述，我們能在它身上看到很多新鮮的、可待挖掘的地方：更加抽象、更富哲理的主題；更加完美、不受外界干擾的人物形象；更加與世界接軌的敘述邏輯；一反通常愛情敘事帶來的張力等。同時，除上述論述之外，我們還看到了《姜子牙》里面潛藏著更為豐富的電影主題：反戰、欲望等等。

總之，雖然在“英雄主義”這條路上，彩條屋的三部電影經歷了從波谷到波峰再到波谷的反復，但也正是從失敗的《姜子牙》起，之前的英雄主義正在被超越、被豐富，中國動漫電影正在向著另一個更高的高峰前進。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認為英雄主義對中國動漫電影近幾年的貢獻可以說是真正的“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因為就像韓信死后留給了我們大漢江山一樣，《姜子牙》的慘敗之后，我們也隱約看到了中國動漫電影未來的宏闊王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