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行車后座

林真如

我是個“自行車廢柴”。已經二十多歲了仍然不會靈活駕馭自行車，特別是剛上大學的時候，看到大學生們騎自行車——他們騎車就像兩條腿走路一樣自然，他們可能會說：“不過就是把兩條腿換成了兩個輪而已嘛。”這令我大受震撼。村上春樹少年時早已開始自行車訓練，在十八歲時就已經騎著他的自行車完成了三次鐵人三項，而我到十八歲騎的自行車次數肯定還不超過八次。于是我從十九歲進入大學開始正式練習，我嘗試鼓起勇氣上路騎到商圈、在校園里騎上七八繞、硬著頭皮佯裝鎮定地和我那些已經視“騎車”如“走路”的朋友們騎車出行……這些并不會讓我的車技進步，只會讓我撞石墩的經驗增加，騎完下來面紅耳赤心跳加速，好似演了一場走鋼絲戲，第二天起床由于緊張時握車把太緊造成手臂肌肉酸痛，凡此種種，最終達成“自行車騎我”的結果。每次刷到“環島自行車深度游”“周末綠道車友團”類似的視頻我都眼紅不已——我說：“待我學成歸來……”但貌似學了三年，也沒練出熟練技術。我的同學們說，這有什么難的啊，我從小學就開始每天騎自行車上學了。而我小學、初中都還是十分幸運地使用我的“11路公交車”上下學，他們便笑我，在共享單車和電動車盛行的年代，你居然不會熟練掌握騎自行車的技術呀。

要不，我還是乖乖坐自行車后座吧，我從小到大的成長軌跡可離不開自行車。可惜了，多數共享單車沒有后座，它們痛失一名忠實乘客。

要我說，自行車后座才是我的快樂老家。從小到大，少不了坐自行車后座的經歷。小學一年級開學，那時我們家離學校的距離不遠不近，家里也還沒買小汽車，爸爸為了在上班前能送我上學，特地買了一輛嶄新的自行車，帶著寬寬的、軟軟的后座，坐著很是舒服——在車速平穩的情況下。每個早上我都在自行車后座上，聽著耳邊的風聲、汽車呼嘯而過拖長的尾音、自行車鏈子在老爸的腳下發出的有規律的“咔咔”聲；聞著街邊早餐店肉包子的香味、夏天爸爸襯衣上洗衣粉與他的汗臭味的混合氣味、半路的停車場里汽車散發出的不同的尾氣味；再加上身體隨著道路的不平而搖晃和顛簸的感覺……原來，騎車的人注意力多在觀察路況上，坐車的人則是把所有的感官都用在了感受上。相反，我仿佛感覺自行車也在感受著我的感受。在我上學要遲到了的時候，自行車鏈條便會跟上我爸踏踏板的速度開始發出頻率更高的“咔咔”聲，它在不斷地喘氣，又像在為我爸加油助威，也不知道有沒有含著早上的清夢被打攪而要起來干苦力的埋怨呢。不過從我家到學校的路算平坦的了，不會給車帶來太大的壓力，我在大部分時間坐著也比較舒適。

老家的路可就對自行車和我都沒那么友好了。在我的老家，那里鄉間小道居多，我小的時候還沒有鋪水泥路，大坑小坑齊上陣，泥沙土石樣樣有。要是不巧下了雨，那坑變成了水坑，成了攔路霸王，若是一腳踏了進去或是自行車跌了下去，誰褲子便會開滿泥花。在這些路上來來去去成了我暑假生活的家常便飯——當然，是坐在表姐的自行車后座上。每當我們要去離村最近的集市玩耍時，三個表姐都會輪流讓我坐上她們的自行車后座。只是坐在上面屁股會覺得硌得慌，因為這些后座們沒有寬寬的、軟軟的坐墊，它們給我本就會因路顛簸而全身疼痛的情況雪上加霜。但是我也只好忍著強烈的顛簸和屁股無法及時挪動以及后座沒有放腳的地兒而只能曲著腿曲到麻木帶來的痛苦去享受我的旅途——但恰恰是這些讓我們的樂趣增加了。遇到一個不可避免的土坑，我的領頭姐姐會大呼：“有坑！”后面的我們便做好被顛一下和感受到疼痛的準備，顛的時候我們痛得大叫一聲“啊”，然后再一起大笑起來。有時候下雨遇到了汽車從我們旁邊的水坑經過，我們都戰戰兢兢，希望它能放慢速度，以免泥水濺上我們。下車之后，我的表姐們還會嘲笑我曲麻的腿，教我如何在車上微微變換姿勢——可是我坐在走在顛簸的路上的自行車后座，哪敢動！于是我也沒學會，腿麻是不可避免的結果。但我也很高興，坐在表姐們的后座上看到的都是泥、土、鄉間的路、路旁的麥田，在車上的我們就像一個拉鏈，一路拉開了麥田，把它們分成了兩半，路邊的野草時不時刮著我的腿過去，我像與自然融為一體，邊走邊與草兒、田兒、樹兒、花兒們打著招呼。我感覺我好像在老家的泥路上一直往前，就像電影里那樣，我坐在自行車上，從穿著短袖、短褲，留著短發的小女孩，變成長頭發、戴眼鏡的大姑娘，不知不覺就長大了。耳邊呼呼的風不停地刮過，心里一直在向往著能坐擺渡船去河岸那邊更大的集市，雙腿一直曲著，一直沒從自行車上下來，因為下來就意味著回家了，今天的玩樂時間結束了。

思緒又重新被拉回到當下，大學校園中的小電動車在這幾年越來越多，當我還在依靠“11 路公交車”的時候，學弟學妹和我的一些朋友們已經開始將電動車作為他們的代步工具，我們的學校被自行車與電動車所占據——校園里，到處都是電動車；校園外，則是一群群共享電動車在等待一位位騎行者發號施令。

我現在仍是十分享受坐在我的朋友們的車后座的感覺，只是乘坐的對象變成了電動車。電動車更加平穩、快速、絲滑，那些走路時天天會看到的熟悉的場景，坐在電動車上就像按了二倍速快進。我坐著電動車穿梭在人流中，就像從全世界路過。我多是下課時可以蹭蹭同班同學或朋友的車后座，我們在車上聊著天，從聊電動車多少錢到聊吃什么，時間很快就會過去。所有的話題由于它們是在電動車上開啟的而變得仿佛具有了活力、趣味和流動性。平常走路二十分鐘的路程，有了電動車和聊天的加持，仿佛只過了五分鐘。在這個過程中我都會想，要是有一輛屬于自己的電動車該多好啊！但又轉念一想，自行車都不能熟練掌握的我可能更無法很好地控制電動車的平衡……我還是繼續尋找有緣的車后座吧。于是每次早上上課出門晚了我都會希望能在樓下看到有認識的同學準備啟動電動車去上課，這樣我就能搭順風車了。可是我的愿望沒有一次能實現了，我每次快遲到時就只能一邊氣喘吁吁地趕路一邊寄殘存的一絲希望于有同學騎著電動車路過我。每當此時，我就多么想找一個有緣的且穩定的車后座！倒是還沒想過要不要把自己的自行車技術再精進一下。

現在，我能坐自行車后座的機會越來越少了。我家那輛自行車也在我們搬第二次家的時候被我們永遠放在了那個樓梯口，不知道有沒有有緣人遇到它，當年我坐表姐自行車后座時穿的那條短褲，由于沾上了泥點且洗不掉，也被我一直放在了衣柜的角落，在搬家時和自行車一起留在了那個樓梯口。自行車后座上的我，在坐自行車的過程中慢慢長大，自行車雖然還是作為一個經久不衰的短途代步工具或是更新換代變成了山地自行車，或是作為一種運動的工具在城市中生存，但也抵不過小轎車乃至現在的新能源小轎車大軍的到來，“遍地開花”的高鐵讓天涯變咫尺……這些使自行車不再是人們出行的首選。爸爸帶我出去也不再騎著“兩個輪”的自行車，而是開著更平穩、更舒適的“四個輪”的小轎車，表姐和我出門都坐地鐵，身邊很少看見后面有座位的共享單車。想起高中英語老師在課上回憶起她的童年是在爸爸的“永久牌”自行車后座上度過的：“那時候無憂無慮，時間也過得很慢，風吹在臉上的感覺我到現在都還記得……”后面她擺擺手，“你們現在可能都不知道這個牌子了啊，大家現在都是坐爸爸媽媽的小轎車出門了吧。那時候人們談論起‘飛鴿’‘永久’‘鳳凰’，可不亞于現在談論‘寶馬’‘法拉利’‘勞斯萊斯’呀！現在人們的生活水平也提高啦，時代變咯……”而我在想，在她小的時候風吹在她臉上的感覺，是否也和我小時候風吹在我的臉上的感覺一樣呢？我懷念那種風，只是現在這種風漸漸被小轎車后座窗戶吹來的風所取代了。

我邊懷念著從小到大在自行車后座度過的時光，邊在大學校園里持續尋找著一個有緣的、穩定的電動車后座，也邊珍惜著現在的每一次坐小轎車和高鐵時閃過的更快的、三四倍速的風景，但希望無論風景變得多快，我的心依舊可以沉靜下來，在快節奏的時代下有空去回想一些逝去的流年。當我想起我們英語老師笑著回憶起她“偷偷”學車的經歷——“在我父親去干農活的時候，我就偷偷去學騎車，剛開始覺得車很大，咬咬牙一蹬，車向前沖出去好遠的距離，有一次我連人帶車滾進了旁邊的泥水溝里，但一有機會還是會去癡癡地學，一扭一扭地騎……” 想到這些，我又想不放過每一個可以騎自行車出門的機會，特別是我生活在快節奏的廣州的南邊、以相對較慢的速度存在著的小谷圍島——這里是我們可以放慢速度生活的地方，是我們可以騎著自行車去環游整個島、走遍每一個角落的地方……坐在自行車后座上吹到的風固然舒服，但也多少受了騎車人的阻擋，自己成為騎車人時吹在臉上的風才是撲面而來、毫無阻攔的吧？

我坐在小轎車上，看著來來往往的騎著共享電動車的人們，想著，下午再慢慢地、小心地騎著車去中心湖公園兜兜風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