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泄密的心》以主人公行為的偶然性而聞名,體現為科幻之外自洽性的斷裂。在愛倫·坡的科外幻世界(Extro-science)里,這種偶然是一種必然。這種狂想式逆反的效果是自為性和潛在性的極端化表現,展現出超乎時代范式的“反數碼化”前瞻性,是對人的“親在”(Man-in-person)和“作為受害者的人類”(Humankind as the victim)的跨時代關切。
【關鍵詞】《泄密的心》;科外幻;反數碼重構;自為;潛能
【中圖分類號】I712?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30-001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30.003
基金項目: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西方浪漫主義與中國現代文學中的民族國家認同研究”(批準號:17BWW023)階段性成果。
一、偶然的必然:自洽邏輯的斷裂與科外幻世界
《泄密的心》的奇異之處在于其科幻世界的偶然性,體現為對科幻自洽邏輯的極端逆反,這種逆反實則是科外幻虛擬的終極嘗試。首先是處理尸體的方法。他自信地將尸體大卸八塊之后藏在了地板下,以顯示出自己神志清晰,沉著冷靜。但這個選擇與敘述者自稱的事實又相互矛盾:敘述者實行殺人的導火索有兩個,一個是老人的眼睛令他害怕,另一個是他動手前最后一刻老人的心跳讓他無比恐懼。相較于他冷血殺手的形象,可以說老人集合了他所有的恐懼。那么按照他所自稱的神志清晰,那么他為何還要將恐懼的根源存放在一個他永遠無法離開的閣樓?敘述者多次提到自己的聽覺過度敏銳,依照虛擬因果,他更應該規避這種敏銳可能帶來的風險。不論是謀殺前連續8個晚上謹小慎微、極度嚴苛的排演,還是謀殺后冷靜而不留蛛絲馬跡地處理尸體,都符合他冷靜理智的自我設定。而拋尸時,他一反計劃周詳的常態,不考慮自己聽覺過度敏感的因素,而大膽地將尸體放在原處,無疑是超出了文本正常的因果預期。
另外,結尾敘述者的突然招供也是對虛擬內部自洽性的極大挑戰。單看招供這個行為的本質,有兩個層面:從較淺層的角度,敘述者無法忍受不絕于耳的心跳聲所帶來的恐懼,使得他寧可招供也不愿再承受聲音的折磨。這仿佛是合乎小說內部的虛擬因果的,但他招供的那句話所吐露出的,卻并非是聲音所致的崩潰。聯系上文不難得出一個結論,令敘述者崩潰的是警察聽到聲音后的假裝(dissembling)。在他看來,警察明明聽到聲音卻不對他做任何表示,使得心跳聲在雙方的認知層面上變成了一種懸擱,這使敘述者陷入雙重懷疑的裂隙中,相比于他一向所自詡的冷靜理智的因果邏輯顯得格外突兀;深究這種假裝,另一個更為吊詭的問題浮出水面:敘述者從小說開頭第一句話就開始不斷證明自身的精神健全,神志清晰。圍繞“證明”二字,他講述了這個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描繪了殺人的冷靜沉著、計劃周詳,流露出對自己的極端自信,甚至最后不惜違背常態而大著膽子埋尸于地板下,主動留警察閑聊。從結果看,他極端的自信在結尾的招供過程中揭露出不自信的本質。他對自己產生了懷疑,甚至希望警察發現尸體跳動著的心,從而證明自己的高超犯罪。招供背后的動機是確證,而這反映出敘述者內心的不自信,逆反了自洽性。最后,敘述者講這個故事的動機是為了證明神智,但如此結局的故事卻與其動機恰恰相反,證明的反而是無能,與敘述者的意圖背道而馳,凸顯出自洽性的斷裂的悖論效果,使得故事的發展極富偶然性。
虛擬內部自洽性的斷裂形成了現實和虛擬二重邏輯的極端偶然性,使得整個故事奇詭無比,而這種偶然性背后,卻有著愛倫·坡暗藏的線索與路徑。梅亞蘇認為,傳統哲學堅持的“因果律之外沒有存在之可能性”的觀點不全面,他直言:“一個不服從任何法則的世界沒有任何理由會變成混沌而非有秩序的:它當能夠無差別地成為有序的或是混沌的,因為確切地說我們并不能向它強加什么。”(37)在康德所允許的科幻世界依然有理由律可循,而梅亞蘇認為,在科幻之外,還有一個科外幻的世界,其中規則的不確定性、時空的偶然性都是合情合理的,本身意味著無限的必然。
《泄密的心》虛構的正是一個奇詭的科外幻世界,其中任何的偶然性都是對科學和理性的顛覆,試圖通過它們的缺席使得整個故事絕對異于科幻世界。無論是他的殺人動機、殺人手段、還是殺人后不正常的處理方法以及最后超出預期的招供,都是感性過度敏銳的情況下產生的極端的偶然性共同作用的結果,但這種偶然性是必然的,是感性能力被推至極端后產生的自然因果,正如梅亞蘇所說,在科外幻的世界里,一切不符合現實因果的現象都是合理而必然的。在愛倫·坡的世界中,感性開啟了異于現實世界的邏輯鏈條,而在這個邏輯鏈上又有不期而至的斷裂,時刻帶給小說以現實和虛擬二重的撕裂之感。
二、自為與潛在:死亡與顛覆
敘述者的瘋狂與殘忍無疑是人性的極端化體現。自為性指向自由,自為性的極端化確證往往表現為對他人自由的剝奪與占有,正如薩特所說的憎恨心理。“在憎恨中,已知體會到我的被異化的這一維是一些別人對我的實在的征服。我謀劃著要消除這些征服。這就是為什么憎恨是一種陰暗的感情,即旨在消滅一個別人。”(薩特,149)質言之,憎恨者之所以憎恨并報復,根源上是出于奪回自我的實體性自由的謀劃。敘述者對老人的暴行,是被推到極限的憎恨和報復的結果。敘述者的憎恨來源于老人的眼睛,可以說正是老人鷹一樣的眼睛洞穿了敘述者的內心,使得敘述者感到不安,無法逃避。自我向他人顯現時,自我被迫反觀自身,且因自我已知自身的弱點而產生的羞恥。敘述者表面上極端自信,實際上內心一直處于自我懷疑的悖論中,正是對自身的不確定性導致了他面對老人的目光時不由得感到羞恥與不安,這種情緒在感性的極端化影響下終于被推到了憎恨和報復的地步,正如他所說:“每當那只眼睛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渾身的血液都會變冷。于是漸漸地,慢慢地,我終于拿定了主意要結果那老人的生命,從而永遠擺脫他那只眼睛。”(Poe,121)主體的自我此刻要做的,正是徹底擺脫看到自我弱點的他人,以便使自身不必再對他顯現,從而終止了羞恥與不安。而要達到這一點,只能訴諸對他人自由的剝奪與存在論上的毀滅。
但憎恨的主體同時還有被憎恨的訴求,一方面他自覺地謀劃消滅他人,這種陰暗的感情志在必行的結果一定是他人的滅亡;但另一方面,出于不斷加強自我自由的本能,他希望這種消滅—滅亡的范式能夠繼續下去,使得自身的自由能夠在你來我往中得到無休止的確證。這無疑揭示了敘述者最終會招供的真實原因,他不甘心被他消滅的他人就此消亡,反而是無可救藥地聽到了他死去的心臟對自己再一次的折磨,此時敘述者被憎恨的需求得到了滿足,他有了再一次確證自我自由的機會。然而面對警察,他能夠實現被憎恨和被報復的契機就只有被警察發覺,并直截了當地揭露出自己的罪行。在敘述者看來,最該揭露自己罪行,從而使得自己被老人憎恨得以實現的這些警察對如此明顯的心跳事實視而不見,無動于衷,此刻敘述者的憤怒到達了極點,他招供說的那句話表明,讓敘述者招供的不是對自己罪行昭然若揭的恐懼,而是對警察表現出的假裝(dissembling)的憤怒,是對他們不配合自己實現被老人憎恨的憤怒,以至于他自己作為殺人魔鬼,卻稱警察為“惡棍”。
從對理由律的作用效果看,小說充分發揮了叔本華充足理由律的核心——主體意志對客體的行動力,但又公然地通過對理由律的逆反而不斷實現對自身的確證,通過逆反理由律而不斷暴露出人的自為性對他人的毀滅性。這正是小說從背面揭露人性之后的真實意圖,一方面為了引發反思:人的感性所帶來的是不是理想中與神共在的大全,而恰恰是異于理想藍圖的無能與愚蠢;另一方面,感性作用下,充足理由律不堪一擊,自我和他人的生命性都被投入賭注,變成了血淋淋的生命游戲,又引發了對生命和潛在性的思考。
阿甘本指出,純粹的潛在性詮釋的正是無羈絆的純粹生命,這就需要懸置和清理一切意義、一切語言、一切感覺,最終得到純粹的內在性層面,也就是人最純粹的本真(阿甘本,13)。小說在此處以“負的方法”強化了潛在的概念:人一方面應該保證自身有能力將潛在性轉化為實在性,另一方面,更應該有能力不讓這種轉化發生,從而最終可以直面自身純粹的內在性。敘事者的行為無異于背道而馳,首先,他的動機是與自身平日的經驗相悖的,他明明敬愛那個老人,但卻不可救藥地萌生了殺人的邪念;其次,殺人的邪念自從產生就持續不斷地催促他實現謀殺計劃;最后他沒能抵住因主體確證的焦急而生發出的憤怒而招供認罪。易言之,敘述者從來沒有把握自身潛在性的能力,即,他沒有能力使它不轉變為事實。小說正是繞到潛在性的反面,再次用“負的方法”發出警示:純粹的生命是靠自我純化而得來的,并非極端地毀滅和消解他人的生命。
總言之,“負的方法”下自為性與潛能性的暴露既點明了科外幻世界偶然性的根源,也為愛倫·坡對人性的跨時代思考提供了支撐點,在自為性和潛在性的基礎上,愛倫·坡對人本身展開了進一步剖析。
三、“癥狀”與“受害者”:愛倫·坡的反數碼重構
《泄密的心》對自為性和生命性的反思實則是對人,尤其是作為個體的人的跨時代思考。作為浪漫主義浪潮中黑暗的“異類”,愛倫·坡在思考,人到底是什么?所謂的道德規定又起著什么效果?敘述者做的是一件超乎人類總體規約的事,可以說他一系列行動的根源就在于他極端的內在性,這種內在性違反了因果律,爆發出極端的破壞效果無疑是對主體性重構的深刻關切。如此的個體在愛倫·坡的科外幻世界里是鮮活的,作為實在的個體,他的行為可以同時違背虛擬和現實世界的連貫性,塑造了科外幻虛擬中人的親身存在。這種做法與法國當代哲學家弗朗索瓦·拉魯埃(Fran?ois Laruelle)非哲學體系對數碼時代的批評若合一契。
在拉魯埃看來,內在性是“親在”的人(Man-in-person)所迸發出的個體性。他的非哲學體系認為,“一”是個體的直接呈現,是鮮活的“這一個”,拒絕將人類這一集合概念放諸每個個體身上。拉魯埃要求的是一種極端的內在性,在這個生命被數碼抽離,變成編碼的時代將“一”與個體生命性直接等同,在強調生命避免“一”被抽空的前提下以示對主體性之位置的重構,是“既特異又一般的人自身的活生生的同一性”(Mullarkey and Smith,43)。從這個角度看,愛倫·坡的激進思考無疑超越了浪漫主義時代康德主義大旗下自由意志的內在同一,反而以個體性為實在,展現出超越時代的內在性思考。
不僅是極端的內在性,愛倫·坡的思考顯示出一種對“人之境況”的擔憂。他的作品對傳統的激進反叛實則是對浪漫主義主題固化的擔憂,他擔心缺乏奇異性的重復會使得時代的作品變成毫無價值的復制品,變成缺乏內涵的無意義的反復。如今,人被大量地化簡為數字和代碼,個體的生命性被抽離,成為內涵不足的離散點。拉魯埃認為,“人之境況”的最終解應該從極端內在的,作為“一”本身的個體之間的關系入手,逐一考察親在的人顯示出的實在的“癥狀”,是一種極為微觀、甚至是以微觀為宏觀的反抗。拉魯埃認為人是非人類學或哲學層面的,核心在于“親在的人”以及“親在的受害者”(Victim-in-person)。這顯然顛覆了古希臘以來“人是理性的動物”“政治的動物”這些對人的定義(Laruelle xiv)。在他看來,人是超越性的“受害者”,在超越的過程中,一次次抽離生命,失去個體特征,最終走向所謂的“一”(Laruelle xiv)。他認為人不該受超越性的欺騙和同一性的牽制,作為親在的人才是真正的正義的根源,他直言:人類是不可規定的(mankind is indeterminable)(Laruelle xx)。愛倫·坡要展現的與拉魯埃的體系若合一契。一方面,愛倫·坡將人的個體性推至理論極限:敘述者感性剩余、理性不足的個體,徹底脫離了傳統認知模式下“自由意志支配下的理想的人”的模式。以小說科外幻虛構的角度,這完全是愛倫·坡合情合理的人物塑造,他要做的正是以自為性和潛在性的極端展現真實,真實呈現了活生生的個體性;另一方面,敘述者的多重“癥狀”在一場謀殺中顯露無遺,愛倫·坡將鮮活的人性毫無偽裝地展現出來,以最為慘烈的方式證明傳統范式對真實的、親在的人的規約的無效性。敘述者在理性面前是無能的,面臨時代所賦予的超越性的任務時痛苦地失敗,最終走向犯罪和毀滅。敘述者集“罪”與“受害者”于一身,是深受超越性欺騙與規約后變形的親在的人,實際上是作為個體的人被迫歸入人類總體范疇的悲劇。
因此,《泄密的心》中的受害者是明暗二重的:表面上,敘述者是罪人,老人是殘忍謀殺的受害者,在敘述者極端的自為性和潛在性的祭品;同時,敘述者本身才是自為性和潛在性這些超越性騙局的受害者,是傳統理性規約的祭品,反映出的恰是“人不可規定”的真相,是科外幻世界真正的用意所在。由此,愛倫·坡筆下奇詭的呈現實則是引起對“親在的人”和“親在的受害者”的關注,用極端化的手法展現超越性騙局下人的悲劇癥狀,進而呼喚時代對真正的個體的人的關注,絕非浪漫傳統中大寫的人,而是作為“一”的親在的人。
綜上所述,愛倫·坡從反面以血淋淋的效果展現出對“親在的人”之個體性實在的深刻思考,無疑是對日趨穩固的浪漫主義范式的擔憂和反思,是頗具現當代“反數碼重構”的前瞻性關切。浪漫主義的感性與理性相互交錯,不斷反思,成就的是人在主體性確證之路上的探索與成長。因果律的逆反迸發出的強烈反叛效果形成了愛倫·坡筆下奇詭的科外幻世界,進一步反叛了傳統小說的虛擬世界,在此科外幻世界里,人的自為性被推到了極限,由此造成的血腥后果又暗含著愛倫·坡對“親在的人”的思考和對“親在的受害者”的揭露。文本中沒有道德的評價,只有個體癥狀的直接表達。一方面,愛倫·坡想以此來證實個體的人本身就是“一”,是不可規定的;另一方面,愛倫·坡又從反面利用了這些癥狀揭示出個體的人天生地就是超越性騙局中的犧牲品,是理性和知性規約下的剩余,最終只能無奈地甚至無意識地接受生命性的抽離,變成數據和代碼,成為傳統意義上“一”的體系中微不足道的一粒微塵。愛倫·坡筆下所流溢出的,遠不止奪人眼球的光怪陸離,更多的是背后對人的反思,對“癥狀”與“親在的人”的探索和思維實驗,質言之,是對人類未來之路的思索。此過程中,他以科外幻為鏡,既放大了自為與潛在的極端性,又映照出“反數碼重構”的世紀之思,其獨到的現代性眼光與主體性關切,才是一代文學奇才真正輝煌奪目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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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陳思,女,上海大學外國語學院2021級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美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