玳瑁貓

〔美〕卡特·蘭博

1

明蒂去世三個月后，安東尼在弗萊商店買了一只小貓。這些灰暗的日子里，他時而清醒，時而迷糊。這種忘卻太難了。

每一天都從那個可怕的時刻開始。他伸手觸碰明蒂的肩膀，說：“嘿，親愛的，我做了一個可怕的夢，夢見你死于一場劃船事故……不對，我們上次坐船是什么時候的事？”然后他就猛然驚醒，就像突然從高處墜落。

這不是夢！

明蒂剛去世時，母親每天都會給安東尼打電話，但是他無法做出回應，更別說與母親進行交流了。

這讓安東尼既難過又愧疚。他很愛母親。他常想，父親去世后，母親的日子是不是和他如今一樣難過。他偶然讀到，如果老年人有需要照料的事物，就會更快地忘記傷痛。也許母親需要一些新事物來充實生活。這只小貓就這樣進入母親的生活。

他買的這只小貓是一只玳瑁貓，毛色黑橘相間，這兩種顏色把它小小的三角臉分開。母親叫它“塔克貓”（TacoCat）。她喜歡用回文的修辭手法給動物起名。

母親很愛塔克。雖然她一直表現得冷靜自持，但安東尼知道，塔克去世一年了，母親至今仍在想念它。

他決定給塔克找個替身。

2

吃完晚飯，安東尼與母親道別。母親沒有直接提起明蒂，但是她在安東尼穿夾克準備出門的時候，拍了拍他的胳膊。這個動作很反常，超出了她平常只飛吻的親昵程度。

安東尼問道：“你有塔克的舊毛刷嗎？”“在櫥柜里?！蹦赣H說。

和塔克有關的東西全都被小心翼翼地收藏著，安東尼看到后很驚訝。他從未將多愁善感和母親聯系在一起?；蛟S母親默默承受著失去丈夫的痛苦，卻未曾流露。至少在安東尼看來是這樣。父親去世后，母親把他所有的襯衫、領帶和西服送到舊貨店用了多久？沒多久。安東尼記得自己還因此沖母親發火。他原本打算某天穿上那些衣服，盡管對十六歲的他來說，那些衣服大了兩個尺碼。

母親對他說：“沉溺于過去是沒有用的?！彼难劾餂]有一滴眼淚，這更激怒了他。而她雙手交叉、環抱手臂回應著他的怒視。

新的小貓是他在深夜看電視廣告“克隆心愛的寵物”時訂購的。下單后，他收到一個大箱子，比實際需要的尺寸大很多，里面只有一個試管。按照說明，他只需要把想克隆的動物的毛發或指甲殘片放進去即可。

安東尼從塔克的舊毛刷上取下一團貓毛，用食指把貓毛戳進試管深處，把塑料圓塞塞好。

3

安東尼收到一封BCSS實驗室寄來的信。信上的話讓人捉摸不透：“一個參加測試項目的機會，把明蒂還給你?！?/p>

實驗室里，安東尼問阿沃什醫生：“我不明白這種事情如何實現。我知道你們可以克隆她的身體，但她的思想呢？”

阿沃什醫生的眼睛顯然是人造的，是一圈圈翠綠色的扁平圓圈。她說：“我們創建了一個人造記憶矩陣，現在這種技術很簡單?！?/p>

“但是那些記憶從何處來呢？”

“我們有超乎你想象的素材?！?/p>

“是真實的記憶嗎？”

“你是說它們事無巨細嗎？那倒不是，它們更像對記憶的記憶，當然會有缺失。但對克隆明蒂來說，這些記憶會讓她認為自己就是真正的明蒂。我們建議你六個月內不要告訴她真相?！?/p>

明蒂。安東尼想到自己將頭埋進她的秀發里，一股若隱若現、麝香般的香氣總是撩撥著他的情愫。

他無法拒絕。

安東尼是在上班的地鐵上認識明蒂的，明蒂的臉上總是掛著微笑。某天，她好奇又大膽地與鄰座的女士聊天，一起看小孩子的照片。隔天，她又給一位老人讓座。

明蒂就是這樣，既友善又大方。終于有一天，她在安東尼身邊坐下來，說：“我們走吧！”

后來，明蒂告訴安東尼，她也不知道當初為什么要那樣說，但是他們確實一起走了。先是日常聊天，然后一起喝咖啡，之后變得越來越親密，約會，訂婚，最后在親友見證下，他們舉行了婚禮。

明蒂的朋友很多，他們十分歡迎安東尼的加入，還囑咐他：“照顧好明蒂哦！”

他一直做得很好，直到那場意外發生。

只要可以改變這一切，花多少錢都值得。

但費用實在太高了。安東尼把養老金統統取出來，又貸了款，還把自己的日?；ㄤN降到最低，但仍需向母親借錢。

母親知道這筆錢的用途后，二話沒說就給了他。

實驗室的工作人員需要盡可能多地獲取安東尼的記憶。安東尼連續兩周每天都要去BCSS實驗室，坐在那里講他和明蒂的故事：他們的過去，他們去哪兒度的蜜月，一起去雜貨店是什么樣的場景，以及臥室的每件家具是在哪里買的。一切似乎進展得很順利。

4

母親打電話來，說：“你買的禮物到了，很好。”但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緊張。

安東尼來吃晚飯時，意識到了問題所在。這只克隆貓和塔克大小一樣，但塔克是黑色的，帶著橘色斑紋，而克隆貓是白色的，帶著令人尷尬的橘色和棕色斑點。

商家客服解釋：“克隆手冊里列舉了一些無法精準克隆的動物，你不能期待克隆的貓和原來的貓有相同的斑紋。它們是基因的隨機組合，這只貓一經售出概不退換?！?/p>

他滿腔怒火，啪的一聲掛斷了電話。天啊，他最近什么都做不好。

如果明蒂能回來，是不是一切都會好？

再到母親家時，他沒有再看到那只克隆貓，但他什么都沒有問。

BCSS實驗室派來一組工作人員，仔細地掃描了安東尼的房子。工作人員還詢問了一些細節，比如明蒂通常在哪天打掃衛生，她擅長做什么、不擅長做什么，他們如何分配家務，以及明蒂最喜歡的清潔劑的品牌。

工作人員的手指不停地在數據板上點擊：“你們定期整理床鋪嗎？如果是，誰來整理？”

安東尼回答：“我們倆一起整理?！彼难劭粢粺帷?/p>

“你們很甜蜜。過段時間，生活會像之前一樣美滿，等著瞧吧?！惫ぷ魅藛T又點擊了一下數據板。

5

母親把洋蔥放進平底鍋，鍋里傳來一陣嗞嗞聲，香氣撲鼻。

“我準備明天帶她回家?！卑矕|尼說。

母親放下鍋鏟，轉過來瞪大了雙眼說：“這么快？”

他點頭，沖母親微笑。母親也笑了，在圍裙上擦了擦手，局促地擁抱他。

再次見到你曾經的愛人，你會帶什么禮物？安東尼帶了一大束玫瑰。明蒂喜歡玫瑰。

安東尼回想起曾為明蒂買玫瑰的場景。他們一起去農貿市場，從一個攤位逛到另一個攤位，買了剛出爐的面包和沾著泥土的蔬菜。每個攤位明蒂都想逛逛，她覺得一切都很有趣。

玫瑰，和明蒂擁抱世界的方式很像。

透過病房門上的玻璃，他瞥見“明蒂”眼睛緊閉，躺在病床上，看起來是那么弱小。

他問阿沃什醫生：“為什么要剪掉她的頭發？”

阿沃什醫生輕聲笑了：“我也看到了。因為我們時間有限，她的頭發還沒有長長?！?/p>

“這不會擾亂她的記憶嗎？”

“我們已經做過修補了?！?/p>

阿沃什醫生的手放在灰色的金屬門把手上，回過頭看著安東尼：“你準備好了嗎？”

他點了點頭，喉嚨好像被堵住了，說不出一句話。

房間里是消毒劑的味道。“明蒂”的眼睛依然緊閉。

阿沃什醫生說：“明蒂，醒了嗎？有人來看你了。”

她睜開眼，立刻看到了他，喚道：“安東尼?！?/p>

一樣的微笑，一樣的聲音。

他控制不住情緒，撲到床邊，握住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吻著，把頭埋在醫院冰冷的白色床單上流淚。這是明蒂去世后，他第一次哭。

當回家的出租車行駛在安妮大道上時，安東尼注意到“明蒂”看待這個世界的方式與“之前”不太一樣，她有些膽怯和遲疑。

第二天，安東尼告訴阿沃什醫生，他從“明蒂”的神情中看出她似乎已經知道了真相，但是她什么都沒說。他問：“是不是程序出了問題？”

阿沃什醫生搖了搖頭，斬釘截鐵地回答：“當然不是，只是我們現在還不完全清楚性格是不是由基因決定的。”

猛然間，安東尼想起了那只克隆貓。

6

到家后，安東尼吃了一驚——母親正坐在沙發上，克隆貓正趴在母親腿上。

他說：“我以為你把它送人了?！?/p>

母親用手來回摩挲貓的耳根，撫摸著貓軟軟的毛。她說：“只是借給格林太太抓老鼠而已?！?/p>

他們坐在一起，喝著咖啡。貓跳到母親的大腿上，開始打呼嚕。她拍了拍它。

母親說：“這次它很黏我?！?/p>

“這次？”

“是呀?！蹦赣H聳了聳肩，繼續撫摸貓咪。

安東尼開口說：“我覺得‘明蒂不一樣了?！?/p>

母親問道：“怎么回事？”

“據我所知，這和克隆貓是一回事。性格是隨機的，至少有一部分是隨機的。”

“但她看上去和之前一模一樣啊?！?/p>

“確實如此。他們可能用了整形手術來修整外貌上的不同，但是他們無法修整她的性格?！?/p>

母親撫摸著貓咪，并對著它低語。

“你剛才叫它什么？”安東尼問道。

母親臉紅了：“‘也叫塔克的貓（Taco Too to Cat）。不是塔克，是‘也叫塔克（Taco Too）?！?/p>

不再是……而是……但仍有可能……就像他的“明蒂”。

母親又問：“你打算假裝什么都沒發生過嗎？”

“不，我打算告訴她真相，然后讓她自己做決定。”安東尼說。

“決定要不要維持現狀？”

“不，決定要不要和我開始?！?/p>

（未來雨摘自《科幻世界》2023年第3期，劉 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