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京雪 吉玲

丘成桐在清華園
數學家丘成桐一直在嘗試攻克一道難題。
如果從2022年4月20日,清華大學宣布他受聘全職任教于清華園,同時從哈佛大學退休算起,這道題他已“全職”做了1年。
如果從他離開美國,偕夫人安家清華園算起,這道題他已專心致志地研究了3年。
如果從1979年,他首次回國做學術訪問,開始在心底求解這一道題算起,他為此已工作了40余年。
這道題是,如何在中國培養出世界頂尖的數學家。
今年74歲的丘成桐,是一位兼具雄心與耐心的卓越解題者,目光一向聚焦于重要、意義深遠又難解的大問題。做數學家時如此,做教育家時同樣如此。
丘成桐在清華大學的辦公室位于靜齋二樓的走廊盡頭。
這座得名于《大學》“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的古樸小樓,就在因朱自清的散文《荷塘月色》而廣為人知的荷塘東邊。
辦公室的門總是敞開的,訪客進進出出,入眼的是堆滿桌子的書籍、材料。桌子一角放著血壓計,地上還有一組啞鈴。可以想象,丘成桐每天在這間屋子里度過多少時光。
和人們印象中一些數學家的“害羞而避世”不同,作為華人數學界的領軍人物、全球最具影響力的數學家之一,近年來,丘成桐花了大量時間與公眾溝通。
他寫科普書,出版自傳,辦講座,組織和參加與數學相關的活動。他接受了不少大大小小的采訪,不厭其煩又直言不諱地回答被問了一遍又一遍的問題,多數涉及人才培養與數學教育。
“我想將中國的數學搞好,這需要打破很多現有規則。我不表達出來,就沒法把我的想法傳遞出去。”丘成桐說,他從不為采訪提前準備發言材料,“我就直接講我的看法,有時我講得太直接,但我講的都是真實的話。”
“很多數學家比較害羞,不太愛講話。”丘成桐說,“但我14歲時父親去世,要謀生,要去外面找事做,要去闖天下。我曉得我要自立,必須靠自己完成許多事情,還輪不到我害羞。”
丘成桐的父親丘鎮英是哲學教授,小時候,丘成桐跟隨他閱讀中國文史典籍,練毛筆字,旁聽他與學生交流。“聽父親講那些影響后世的古希臘哲學家的故事,我希望自己也可以做出傳世的學問。”
“我在數學上或有異于同儕的看法,大致上可溯源于父親的教導。”丘成桐表示,“父親去世后,我想人生在世,終需要做一些不朽的事吧。”
相較之下,他認為物質上的東西——吃穿用住都不怎么緊要,對他也沒什么吸引力,他所追求的是比物質珍貴得多,難得得多的東西。比如,在歷史上親手刻下指向永恒的深痕。
如果要在數學家丘成桐和教育家丘成桐身上,找到最重要的共同點,那大概是這一點:他要締造“傳世”之業。這意味著,必須甘冒風險,百折不撓,挑戰真正重要的難題,去啃那些“硬骨頭”。
父親的早逝是丘成桐一生的轉折點。彼時本就清貧的家庭更是陷入窘境,有親戚勸丘成桐的母親讓子女退學去養鴨子,被母親堅決拒絕。
丘成桐加倍努力地讀書,同時,靠做家教貼補家用,但他絲毫沒動搖過成為大數學家的念頭。“我常常感到很奇怪,為什么現在很多年輕人會懷疑自己、對自己沒信心。就我而言,我從沒問過自己行不行,從中學起,我覺得只要是我想做的事,就能做成。”
他讀能找到的所有數學書,做書中的所有習題,找各種感興趣的問題嘗試解答,為去另一所大學聽一小時課,花兩小時坐火車、乘船、轉公交車……勤奮的態度和對數學的熱情從未改變。后來他去了美國,還是會控制吃飯的時間,會從早到晚泡在圖書館,會驅車3小時去聽一場學術講座。
盡管被視為“天才中的天才”,丘成桐本人卻并不認同天才之說。“我做東西很慢,”丘成桐說,“我從沒覺得自己是天才。媒體有時會夸大數學家一些奇怪的方面,很多所謂的天才,最后并沒做出了不起的成績。”
他認為數學家要做出成果,天賦只占成功要素的三成左右,更要緊的是持之以恒的努力、耐心和對數學的興趣。
1979年,丘成桐應中國科學院時任副院長華羅庚的邀請,回國進行交流訪問。到了北京,走出機艙,他俯下身去觸摸地上的泥土。后來,丘成桐回憶:“我不是一個性情中人,時時都會收攝心神,那次竟會有如此的舉動,連自己也感到驚訝。”這一年,他30歲。
丘成桐在自傳中寫道,首次回國之旅后,“我對一個人能發揮什么作用一籌莫展。但我還是希望能竭力相助,哪怕是一絲一毫都好。只要大家共同努力、眾志成城,也許有一天能有所成就,扭轉乾坤”。
從此,他把推動中國數學的發展、提升中國在科學領域的聲望視為自己科研之外的事業與使命。作為中國數學教育的觀察者、批評者和建設者,他同中國的數學事業一道,走上一條漫漫長路。
1979年后,丘成桐每年都要回國待幾個月。最初,他感覺自己能盡上一把力的就是利用休假時間多回國交流講學,沒過幾年,他開始招收來自中國的留學生,希望幫助一些出色的人才獲得進入世界頂尖學府做研究的機會,一如自己當年。
在與中國學生的多年接觸中,丘成桐發現一個嚴重問題。“我問清華、北大的學生,你對數學的哪個方面最感興趣?結果他們講的幾乎無一例外都是高考題目,或者奧數題。”
他認為,當下的中學生需要花整年整年的時間去準備中考、高考,很多人沒時間讀考試之外有價值的文獻,問不出有趣的問題,逐漸失去了對數學的興趣,而興趣對一個想有所作為的數學家至關重要。如丘成桐所言,他所做的重要課題,每一項都要花5年以上,沒有興趣如何堅持?如何投入?如何屢敗屢戰而熱誠如初?
為激發中學生對數學研究的興趣,2008年,丘成桐設立“丘成桐中學數學獎”(后發展為“丘成桐中學科學獎”)。不同于一般競賽,參賽者可自行選擇感興趣的題目,以提交研究報告的形式參賽,充分體會一把做科研的滋味。
留意到中國大學生數學基本功的欠缺,2010年,他又發起“丘成桐大學生數學競賽”,全面考察參賽大學生的數學基礎知識和技能。
為加強海內外華人數學家的聯系,他還發起了ICCM(世界華人數學家大會),創辦有“華人菲爾茲獎”之稱、頒給45歲以下華裔青年學者的“ICCM數學獎”。
為鼓勵更多女生投入數學學習,培養女性數學家,前兩年,他又發起了“丘成桐女子中學生數學競賽”……
“數學科學是所有科學的基礎,沒有強大的數學基礎,就沒有良好的科技。”丘成桐闡述發起計劃的初心,“我這一輩子只有兩個心愿,一個是成為大數學家,另外一個是提升祖國的數學水平。在國家的領導下,眾志成城,我有信心完成這個愿景。”
丘成桐喜歡跟年輕人在一起。“我在美國50多年,培養了70多個博士。回到中國,我還是希望培養一批年輕人,我覺得這是很大的事。”
盡管事務繁忙,可只要時間允許,每周一晚上,他會為學生們講一個半小時的數學史。他認為一些數學家的研究方向太過狹窄,究其原因,是對數學的潮流和古今中外的學科發展不夠了解。學習數學史,能夠打開視野,同時,也能看到歷史上偉大的數學家們是如何走出自己的路的。
丘成桐還定期帶學生們游學。他們去安陽看甲骨文,去西安看兵馬俑,去曲阜看孔廟……在路上切身感受各地的風土人情和歷史文化。游目騁懷之余,丘成桐設立“求真游目講座”,讓學生們走進各地中小學,為孩子們做數學史講座,既向公眾科普數學知識,又鍛煉學生的表達能力。
為培養未來的領軍數學家,丘成桐竭盡所能,向國內全職引進數位當今學界的頂尖學者。他認為大師帶給學生的不僅是學問,還有宏觀視野和思考問題的高度。
時代在改變。44年前,丘成桐首次回國,雖然有心培養數學人才,但很多事情還做不到。隨著國內各方面條件的成熟,丘成桐說,從二十幾年前起,越來越多的人才開始愿意留在國內。近10年,特別是近5年,中國數學人才有了顯著增加。
“我們現在有機會做這些事了。中國在發展,我做的事也根據發展的情形變化,水不到,渠不成。”丘成桐說。
偶有閑暇,丘成桐將讀古文當作放松,間或也會進行創作。
他為清華大學2020屆畢業生寫贈語:“即今國家中興之際,有能通哲學,紹文明,尋科學真諦,導技術先河,并窮究明理,止于至善,引領世界者乎?驪歌高奏,別筵在即,謹以一聯為贈——尋自然樂趣,拓萬古心胸。”
2022年的夏季是首批“00后”大學生的畢業季,有媒體請丘成桐寫寄語,他寫下“多言多動”。
這多少有點頑皮。想當年,丘成桐剛進初中,因為愛在課堂上說話,第一學期得到的老師評語就是“多言多動”,第二學期是“仍多言多動”,到了第三學期才“略有改進”。
寫寄語時,丘成桐解釋了他所提倡的“多言多動”:“‘多言是多做一些有意義的發言,‘多動是希望你們多參加一些能夠增長智慧的活動。”
14歲立志成為大數學家,距今已過去60載,丘成桐依然為數學的真與美激動。那是他癡迷一生、流連忘返的世界。
“數學家追求的是永恒的真理,我們熱愛的是理論和方程。它比黃金還要珍貴和真實,因為它是大自然表達自己的唯一方法;它比詩章還要華美動人,因為當真理赤裸裸地呈現時,所有頌詞都變得渺小;它可以富國強兵,因為它是所有應用科學的源泉;它可以安邦定國,因為它可以規劃現代社會的經絡。”在丘成桐為數學家寫下的“文字肖像”里,人們能夠透過這位杰出數學家的眼睛,讀出他對數學那具體而熾烈的愛。
丘成桐仍然有想要解決的數學問題,也仍在為此努力。“但我現在年紀大了,計算能力比不上從前了。”他坦然承認。
如今,丘成桐的絕大部分精力都已投入教育事業。在這個他同樣抱持熱情,耕耘了數十載的領域,為解決一些重要問題,他始終不屈不撓、樂此不疲。
“未來,我們會有一批很優秀的學生完成學業,我希望三四年后,他們中間就有人能夠寫成好的文章,完成重要工作。這是有可能的,我拭目以待。”丘成桐說。
要達成目標并不容易。事實上,正如丘成桐所言,“完成任何重要而有意義的工作都很困難”。但這位數學家身上最不缺乏的,或許就是解決常人認為不可能解出的大問題所必需的能力、智慧、洞察力,以及非凡的耐心與勇氣。
“我研究數學時也是這樣子,有意義的學問要做十年八年才能成功。所以我不怕中間有困難,我會繼續做最重要的事。”丘成桐說。
(色 余摘自《新華每日電訊》2023年6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