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朝東
現象學認為,“充實”(Erfüllung)是與“意向”(Intention)相對的概念,認識一個對象就是充實一個含義意向;與充實相對的是“失實”(Entt?uschung)。狹義而言,一個意向得到充實,就是這個含義意向與直觀達到了一致或相合,或者說被展示的內容(質料)與展示性的內容(充盈)相符合;與之相反的情況是失實,即充盈與質料不相一致,一個意向的失實是以反駁或爭執的方式進行的。廣義的充實既包括狹義的充實,也包括失實。廣義的充實與“證實”(Best?tigung)有關,指通過直觀而對意向的證實:被證實為現實和合理的為狹義的充實,被證實為不現實、不合理的為失實。充實和失實都是一種特殊的綜合形式,區別在于,充實是一種認同的綜合,失實是一種區別的綜合。本文主要討論客體化意向中廣義充實概念綜合區分的現象學本質特征。
胡塞爾對意識行為的思考受布倫塔諾的直接影響。在《從經驗立場出發的心理學》中,布倫塔諾專門用一章論述“心理現象和物理現象的區別”,列舉了心理現象區別于物理現象的六個性質。在第四個性質否定把“廣延”和“空間位置”作為區分的標準后,第五個性質提出了“意向性”作為心理現象的肯定性劃分標準,“每一心理現象都被一種東西所標識,中世紀經院哲學家稱這種東西為關于一個對象的意向的(即心理的)內存在”。(1)布倫塔諾:《從經驗立場出發的心理學》,郝億春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年,第105-106頁。德布爾認為,布倫塔諾“要尋找的是一種賴以把心理現象與物理現象區別開來的標準,而他找到的是‘對于某對象的指向性’這個性質。意識指向的對象不必是一個物理客體,它也可能正是一種活動”。實際上,后來胡塞爾等哲學家就是把“意向中存在”改造成“意向性”概念來使用的。德布爾:《胡塞爾思想的發展》,李和譯,北京:三聯書店,1995年,第11頁。心理現象只有在內意識中被知覺,而物理現象只有通過外感知才能通達,“內知覺不但是唯一具有直接明證性的感知種類;而且……嚴格的意義上而言,內知覺實際上是唯一的知覺。……外感知根本就不是知覺。所以,我們有理由把心理現象稱作是唯一可能被知覺——就這個詞的嚴格意義而言——的現象”。(2)布倫塔諾:《從經驗立場出發的心理學》,第109頁。本書中譯者在此處注①中指出:“由此看來,布倫塔諾將同一個詞‘Wahrnehmung’用在‘內’與‘外’時其含義顯然存在著根本差別。為顯示這一差別,當‘Wahrnehmung’意指‘內知覺’時譯為‘知覺’,而當它意指‘外感知’時譯為‘感知’。”胡塞爾《外感知與內感知。物理現象與心理現象》一文指出:“外感知是對外在事物、它們的性質和狀況、它們的變化和相互作用的感知。……人們所說的被內部地(innerlich)感知到的東西主要是一些‘精神體驗’,如思維、感覺、意愿”等,或者說,“心理現象是內感知的現象,物理現象是外感知的現象。”胡塞爾:《邏輯研究》第二卷第二部分,倪梁康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9年,第229頁。布倫塔諾認為,“心理現象”這個術語不僅適用于表象,而且適用于基于表象的所有現象,“這里的‘表象’并非意指被表象的,而是指表象行為。這種表象行為不僅構成判斷行為的基礎,而且構成欲求以及每種其他心理行為的基礎”。在他看來,人們對心理現象的認識只涉及三種意識樣式,即表象、判斷、情感。(3)布倫塔諾:《從經驗立場出發的心理學》,第95、235頁。布倫塔諾劃分的三種意識樣式,后來在胡塞爾的現象學中,表象和判斷構成客體化行為,情感等構成非客體化行為。布倫塔諾對胡塞爾的影響是毋庸置疑的,在胡塞爾的現象學中,“意識”(Bewu?tsein)成為最核心的概念,“意識生活”(Bewu?tseinsleben)是現象學哲學的出發點,是所有現實意義之基礎,作為哲學家的胡塞爾工作的目標之一就是“對我們賴以意識對象的全部‘意識樣式’(Bewu?tseinsmodi)進行透徹的分析”。(4)德布爾:《胡塞爾思想的發展》,第123頁。
胡塞爾較早是在《算術哲學》(1891)和《基本邏輯的心理學研究》(1894)中對意向行為類型進行研究的。胡塞爾堅持布倫塔諾對物理現象的關系(初級關系)和心理現象的關系的劃分,認為初級關系是表象的對象,關系以及由關系所結合起來的語詞,都是相同的表象內容的組成部分,只有反思活動才能使心理關系得以成立,并使這個心理關系成為表象的對象,才能在更高的層面上探討與這個關系相關聯的語詞;心理關系以“想象”“判斷”“意愿”“情緒”等各種心理活動為基礎,由于對象被納入這些心理活動之中,對象才具有了各類關系。因而,要理解對象之間的關系,必須反思這些活動,在反思中才能感知這些關系的存在,并且只有“心理關系”才能解釋數的本質。
胡塞爾于1893年完成的一篇題為《直觀與代現,意向與充實》的小論文,可被看作他對意向與充實問題的最早思考。他首先把“表象”區分為作為直觀的表象和作為代現的表象。就作為直觀的表象而言,胡塞爾把直觀區分為狹義的直觀和廣義的直觀,前者是一個瞬間的內在內容和第一性內容,后者是一個統一的持續察覺的內容,如對一首旋律的一小段在某一瞬間或片刻的直觀中被把握(瞬間直觀)與對一首旋律的音型在逐次展開的序列中持續地被把握(持續直觀)。胡塞爾也將持續直觀視為“整體直觀”,它將各個面向的諸直觀所提供的互不相屬的東西囊括在自身之內,如此,“將一個‘對象一般’,一個客觀統一帶入直觀,意味著從各個成分——對象的統一要歸功于這些成分的思維綜合——的觀念統一出發,連續地將這些成分(部分或特征)在一種滿足我們興趣的完全性中帶入直觀”。(5)E.Husserl,Aufs?tze und Rezensionen 1890/1910,edited by Bernhart Rang,Hague:Martinus Nijhoff Publishers,1979,ss.274,288.就作為代現的表象而言,胡塞爾主要區分了“符號意義上的代現”和“概念意義上的代現”,并初步探究了符號和概念與被指稱者之間的關系,“如果一個符號在場,并發揮作用,那么……被指稱者可能會被再造出來;而如果被指稱者在場,那么興趣和察覺就會以獨特的方式從符號轉向被指稱者。符號就是要追求得到充實,追求缺失的相關項”。不過,受心理主義的影響,胡塞爾此時把意向和充實的關系還看作一種“表達理解”,如,兒童在成長過程中必須學會辨識語詞含義和句法形式的含義,某些外在因素可以讓兒童理解一個以典型的方式所形成的表達,這種理解一旦形成,在兒童身上就會建立起一種傾向,使他能夠猜中其他場合出現的相同的表達。如,兒童學會了辨識“玫瑰花”這個語詞的含義以及“玫瑰花是紅的”這個句法形式的含義,當真實地看見玫瑰花,他就能理解“玫瑰花”和“玫瑰花是紅的”的含義。就此而言,胡塞爾在此時還把直觀內容和概念對象之間的關系看作一種由心理聯結而形成的符號關系,尚未發現符號關系的意向本質,還沒有明確論證符號意識對意向對象的主動構成及賦義行為。
如果布倫塔諾對胡塞爾最主要的影響是后者接受了“意向性”概念,《算術哲學》把“意向中的存在”(即“意向性”)看作是心理現象區別于物理現象的最本質的特征,那么弗雷格對胡塞爾的影響則是“意向對象”(Noema)的提出,它在《觀念》等著作中成為先驗現象學分析的核心概念。弗雷格在1891年5月4日致胡塞爾的信中區別了“意義”和“意謂”,認為符號有時表示自身,有時則表示內容,當“=”(如“同一個”)符號把A和B兩個符號聯系起來時,就產生意謂問題;后又在《論意義與意謂》(1892)一文中詳細闡述了這個思想。弗雷格區別符號、符號的意義和符號的意謂三者,對胡塞爾把意向對象與行為對象區分開來有重要的影響。由于弗雷格的批評以及在進一步的研究中所遇到的理論難題,胡塞爾放棄了之前所依賴的心理學基礎,并在《純粹邏輯學導論》(1900)中對心理主義進行了系統而深刻的批判。《邏輯研究》第二卷(1901)通過對邏輯和意識行為基本概念的透徹分析,試圖完成“從認識論澄清邏輯觀念、概念和規律的重大任務”。(6)胡塞爾:《邏輯研究》第二卷第一部分,倪梁康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8年,第4頁。
《邏輯研究》從整體上可以區分為第一到第五研究的靜態意向分析和第六研究的動態意向分析。靜態意向分析闡述各種意識行為之間的奠基關系以及“含義”與“直觀”、“充盈”與“質料”,即“被給予者”(Gegebenes)與“被意指者”(Gemeintes)之間的靜態相合關系;在動態意向分析中,“胡塞爾總體上轉向對‘意指’與‘充實’之間的‘動態’相合關系研究,這個關系也就意味著‘意義給予’與‘直觀充實’之間的關系”。(7)倪梁康:《現象學的動態意向分析及其問題》,《江蘇社會科學》2004年第1期。
胡塞爾在第五研究中根據意向行為的本質規定區分了不同的意識行為類型。意向行為的本質是質性和質料的統一體,“只要我們現在(正如我們將要聽到的那樣)必須將質性和質料看作是一個行為的完全本質性的并因此而永遠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那么合適的做法便是將這兩者的統一(它只構成完整行為的一個部分)標示為行為的‘意向本質’”。“質性”(Qualit?t)即意識行為的“行為特征”,是把不同的意識行為區別開來的“內部的規定性”;“質料”(Materie)即“行為的內容”,是把相同的意識行為區別開來的東西。質性和質料的區別就是“行為的一般特征與行為的‘內容’之間的區別,前者隨情況的不同而將行為標識為單純表象的或判斷的、感受的、欲求的等等行為,后者將行為標識為對這個被表象之物的表象,對這個被判斷之物的判斷等等”。(8)胡塞爾:《邏輯研究》第二卷第一部分,第452、477頁。烏爾利希·梅勒(Ullrich Melle)認為:“對于胡塞爾而言,質性和質料乃是兩個彼此相互支撐的抽象性因素,它們一同構成了行為的意向性本質。……質料不僅規定好了‘行為意指著哪一個對象性’,而且還規定好了‘自在的行為本身把哪些標記、關系和范疇形式分配給對象性’。那么,質性的行為因素要去規定的則是:行為以何種方式同由質料(在其諸規定的情形中)給出的對象性聯系在一起。”(9)梅勒:《客體化行為與非客體化行為》,師廷雄譯,《中國現象學與哲學評論》第二十九輯,上海:譯文出版社,2021年,第326-327頁。
根據意向性的內涵,意識行為作為總屬可以區分為客體化行為和非客體化行為。胡塞爾在《邏輯研究》時期明確把意向性區分為“意向意指對象”與“意向構造對象”兩個方面,認為客體化行為是包括表象、判斷在內的“邏輯-認識”的理智行為,它不僅意向地指向對象,而且還意向地構造對象;(10)“構造”(Konstition)是一個現象學的核心概念,指在意識(意向活動)與對象(意向相關項)的意向性關系中,通過意識行為的多樣性而“建構起”對象性的同一性。在本文中,“構造”一詞的主要意義是“使對象被給予意識”。非客體化行為則是情感、評價、意愿等“價值-實踐論”的活動,它們不具有構造客體對象的能力,只是通過前者指向對象而不能直接構造對象。或者說,客體化行為是意識活動對其對象或客體的原初構造的意識行為;非客體化行為則是不能自身構造其對象或客體的意識行為,它只有奠基于客體化行為基礎之上并由客體化行為為其提供客體或對象,“任何一個意向體驗或者是一個客體化行為,或者以這樣一個行為為‘基礎’”。(11)胡塞爾:《邏輯研究》第二卷第一部分,第552頁。就此而言,胡塞爾也把客體化行為稱為“第一性的意向”,非客體化行為稱為“第二性的意向”。
胡塞爾進一步在客體化行為這個屬內做出了如下區分:“1.通過質性區分而得出對設定性行為……與不設定行為”的區別,“2.通過質料而得出稱謂行為與陳述行為的區別”。(12)胡塞爾:《邏輯研究》第二卷第一部分,第541頁。即,客體化行為從質性方面可區分為設定行為和不設定行為,從質料方面可區分為稱謂行為和陳述行為。“設定的”(setzend)這個形容詞的名詞是“設定”(Setzung),在現象學中“設定”概念與“立場”(Position)、“執態”(Stellungnahme)、“信仰”(Glaube)可等義使用,是指一個意識行為在進行時是否帶有對意識對象的存在信仰,而不是指對對象是否存在的設定;存在或不存在都是存在設定,“設定并不是一個質性上與‘不存在’相對立的存在特征。……在‘存在’與‘不存在’之間的區別是意向質料的區別”。(13)胡塞爾:《邏輯研究》第二卷第二部分,第126頁。與“設定”相對應的是“不設定”(Nichtsetzung),不設定行為是對對象是否存在這個問題不執態、保持中立的行為。胡塞爾也稱設定行為為“基質行為”(Substrat-Akt)或“未變異行為”(unmodifizierter-Akt),稱不設定行為為“質性上變異了的行為”(qualitative modifizierter-Akt)。
客體化行為從質料方面區分為稱謂行為和陳述行為(論題行為),基本上與“表象”和“判斷”這一對概念同義。“稱謂”與名稱有關,“論題”與陳述有關,所以,這兩種意識行為也稱“命名”(Nennen)與“陳述”(Aussagen)。稱謂行為是對“事物”(Sache)的對象化,如對“桌子”“藍天”的看(表象);論題行為是對“事態”(Sachverhalt)(14)現象學認為,事物即被給予之物、直觀之物,是在自身顯現中被感性直接把握的對象,也包含在哲學探究中那些自身被給予方式展示出來的實際問題;事態則是對象的狀態或對象之間的聯系,即“實事的狀態”。的對象化,如對“桌子是四條腿的”“天是藍的”的察覺(判斷)。從語言學角度看,用來表達稱謂行為或表象的是“語詞”,而用來表達論題行為或判斷的是“語句”。稱謂行為和論題行為、或表象與判斷共同構成客體化行為,它們的意向性特征是不僅指向對象,而且具有構造對象的能力。其中,表象行為構造的是事物對象,判斷行為構造的是事態對象。
胡塞爾在前五個研究中著重闡述了“被給予者”與“被意指者”之間的靜態相合關系,在第六研究中則轉向對“意指”與“充實”、“意義給予”與“直觀充實”之間的動態相合關系研究。此外,胡塞爾在第五研究中還提出了另一種客體化行為類型的劃分——直觀行為和符號行為。如果說客體化行為中稱謂和判斷行為是含義意指行為,那么,客體化行為還包括一種隸屬于它的直觀充實行為。就此而言,第五研究中符號行為與直觀行為的靜態區分,在第六研究中就成為“意指行為”與“充實行為”的動態相合。或者說,第五研究中符號行為和直觀行為的劃分是第六研究中意指與充實動態綜合分析的起點,并把關注的重點從意向本質轉移到認識本質。需要指出的是,不論是靜態分析還是動態分析,都是“描述”的分析,而暫時還沒有專門“顧及那些發生的(genetisch)聯系”。(15)胡塞爾:《邏輯研究》第二卷第一部分,第435頁。
“含義意向”(Bedeutungsintention)與“含義充實”(Bedeutungserfüllung)是一對對應概念,胡塞爾在第一研究中指出,“符號”具有“物理因素”(書寫、語音等感性材料)和“意指”(含義)兩個構成要素,因而可以區分為“指示性符號”(指號)和“有含義的符號”(符號)。區分“符號”與“表述”(Ausdruck)的關鍵在于是否有含義。有含義的符號才是表述,一個符號只有在行使意指功能,具有含義時,才是在進行表述。含義意向的功能就是通過與物理-感性顯現符號的結合而進行的含義賦予(含義意指)并使之成為在意義上被激活的符號,簡言之,含義意向就是與符號的物理因素結合并使之意指某個對象。一個表述意指一個含義,因而每個表述都與一個對象之物發生關系,只有在“直觀”中表述“所意指”的“對象之物”才會得以現時化和現實化。因此,直觀與表述的關系雖然是非本質的,但直觀卻與表述處于一種邏輯上基本性的關系之中,即直觀使表述的含義意向得到充實。這種直觀使含義意向得到充實的行為就是含義充實。含義意向和含義充實也可稱為“意指行為”(intendierender Akt)與“充實行為”(erfüllender Akt),簡稱“意指”與“充實”。
“意指”(Bedeuten)意味著對某物凸顯出來的感性材料的朝向、統攝并賦予意義,與“含義賦予”“意義給予”等概念基本同義,(16)就此而言,“意指的”(bedeutende)與“符號性的”(signifikativ)、“符號的”(signitiv)是基本同義的,符號行為也就是含義意向行為或意指行為。胡塞爾更偏好使用“符號行為”(Signifikation/signitiver Akt),并認為意指行為不是一個好的用法;“符號的”在術語上提供了一個與“直觀性”概念的合適的對立,在這個意義上,“符號的”與“象征的”(symbolisch)基本同義。表明意識朝向一堆感覺材料并賦予它們統一的意義,從而使對象能夠對應意識。當然,意指主要是對某物的“朝向”或“指向”,它可以在直觀中被充實,也可以只是空泛的。只有當意指得到充實,被意指的對象才會作為被給予的對象而構造出自身。在狹義上,“充實”是一個與“失實”相對應的概念,是一個意向與直觀達到了相合或一致,被展示的內容(質料)與展示性的內容(充盈(17)“充盈”(Fülle)是一個與質性、質料相平行的概念,指直觀行為所具有的“感性材料”(Sinnesdaten)。由于感知和想象構成直觀行為屬,感性材料可以進一步劃分為“感覺材料”(Empfindung)和“想象材料”(Phantasma),前者是感知行為的內容,后者是想象行為的內容。與“充盈”相對立的是“空泛”(Leere),即一個不具有充盈的意識行為是一個“空泛的意向”。胡塞爾認為,質性和質料并不能構成完整的客體化行為,只有當質性、質料與充盈結合在一起時,一個客體化行為才能成立,“每一個具體完整的客體化行為都具有三個組成部分:質性、質料和代現性內容”。胡塞爾:《邏輯研究》第二卷第二部分,第88頁。)相符合;失實指直觀與含義意指“不一致”,前者與后者“發生爭執”。充實和失實都是一種綜合,如果說充實的綜合是一種“認同”,那么失實的綜合就是一種“區分”。狹義充實和失實共同構成廣義的充實,而與意指相對應。意指是意義給予或朝向某物,充實則是在越來越豐富的感性材料中通過直觀而對此意向的證實,或者說,一個意向是通過直觀而得到證實的,既可以被證實為現實的、合理的(充實),也可以被證實為不現實、不合理的(失實)。總之,含義意指行為是通過稱謂或判斷而指向某個對象或對象性,而含義充實行為是對某個意指的充實。
需要說明的是,意指和充實不是相互獨立的行為,而是同一個行為的兩個相互包容的方面,它們之間的“相合性”關系的動態綜合分析構成第六研究的主題。
認識就是直觀行為和符號行為之“充實統一”的行為,還須通過意指(含義意向)和充實(直觀充實)這一對概念來加以說明。胡塞爾認為,單純的意指或單純的直觀都不是認識,只是一種認同或辨認行為。真正的認識是在意指(意義給予)與直觀(意義在直觀中的充實)的動態統一中產生的,意味著含義意向以充實的方式與直觀達成了一致,或者說,在直觀中展示的內容與在行為中被意指的對象達成一致。這表明一個認識行為必然會涉及兩個或以上的行為,即直觀行為和符號行為。我們總是看見一本書(直觀行為),然后我們說“這是一本書”(符號行為)。反之亦然,可以先有符號行為,后有直觀行為。但是,意指行為和充實行為并不是兩個相互獨立的行為,而是同一個認識行為的兩個方面;如果我們把“認識”濃縮為一個行為,這個認識行為中就包含直觀與符號(充實和意指)兩個成分。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胡塞爾也把充實定義為“直觀化”(Veranschaulichung),直觀化意味著使一個對象被直觀的構成,也就是一個空泛的意向含義在直觀中得到意向充實。
這里還須對“表象”(Vorstellung)做一個說明。在第五研究中,胡塞爾分析了表象的13個內涵,其中前4個內涵是:“1.表象作為行為質料。2.表象作為‘單純表象’,作為某種‘存在信仰’(Belief)形式的質性變異。3.表象作為稱謂行為,例如作為一個陳述行為的主語表象。4.表象作為客體化行為。”由此可見,表象的本質定義為“行為質料”,是一種能夠賦予質料(給予意義)的客體化行為。表象有廣義狹義之分,廣義的表象指整個客體化行為(稱謂行為+論題行為),狹義的表象僅指客體化行為中的稱謂行為。“為了堅持對現在這兩個‘表象’概念的區分,我們(并不另外做出最終的術語建議)在涉及較為狹窄的表象概念時說‘稱謂行為’,在涉及較為寬泛的表象概念時則說‘客體化行為’”。(18)胡塞爾:《邏輯研究》第二卷第一部分,第563-564、539頁。胡塞爾還將狹義的表象行為區分為“直觀表象”(包括感知表象、回憶表象、想象表象、圖像表象等)和“符號表象”。在直觀表象中,一個對象可以感知的方式被意指,也可以想象的方式被意指,即在表象中總會有一個對象呈現出來,這個對象或者是被表象的對象本身,或者是它的圖像;符號表象則是借助于語言、文字等符號進行命名并給出“名稱”的意識行為。就是否具有本己的感性材料來進行立義活動而言,直觀表象因為具有本己的感性材料也被稱作“本真表象”,符號表象因為不具有本己的感性材料而被稱作“非本真表象”。(19)“表象”概念的界定以及關于“本真表象”與“非本真表象”的區分,不僅在傳統哲學和心理學中充滿爭議,而且胡塞爾在哲學活動的不同時期對之的理解也有很大的變化。另外,直觀行為與符號行為的區別還在于,前者不是表述性行為,后者則是。表述性的符號行為必須具有一個直觀的感性之物的支點,卻并不因此具有一個直觀的內容;符號行為和直觀行為可以某種方式合而為一(相即性認識行為),但符號行為在種類上完全有別于直觀行為。(20)意識行為的具體樣式要比此表述復雜得多。直觀行為是由感知和想象構成的,直觀行為又與非直觀行為(記號、圖像、象征等)共同構成表象行為,表象行為又與判斷行為構成客體化行為,客體化行為與非客體化行為構成意識行為的總屬。
廣義的充實是與意向相對的概念,就全部意識行為而言,可以劃分出三種意向,即直觀意向、符號意向(二者屬于客體化行為意向)及愿望意向(屬于非客體化行為意向)。胡塞爾指出:“與所有意向相符合的是充實(或者是它們的否定性對立面:失實),它們是一種特殊的過渡體驗,這些體驗本身也被描述為行為,并且可以說,它們使各個意指著的行為在一個相關的行為中達到其目的。只要后一種行為充實了意向,它就叫作充實行為,但只是借助于充實的綜合行為,即在充實活動意義上的充實的綜合行為,它才叫作充實行為。這個過渡體驗并不始終具有同一個特征。”(21)胡塞爾:《邏輯研究》第二卷第二部分,第48頁。可見,從動態現象學的角度看,認識的綜合充實活動有如下行為特征:
首先,廣義的充實是一種可以被描述的過渡性體驗,它使各個意指行為能夠在其中達到其目的。如:
我希望見到彼得。 (愿望意向)
我看見了彼得的畫像。 (圖像符號意向)
我看見了彼得。 (直觀意向)
“我看見了彼得”。 (符號意向)
我希望見到彼得。這是一個愿望,這個愿望的意向需要在直觀中得到充實(我真的看見彼得了),或者在圖像中得到充實(我看見了彼得的畫像);如果沒有我看見彼得(直觀)或看見彼得的畫像這些過渡體驗,“我希望見到彼得”這個愿望意向就不會被充實,這個意指行為就不會在看見彼得本人或他的畫像這些過渡體驗中達到其目的,因為一個未被充實的意向就是一個空泛的意指。直觀或圖像使愿望得到充實,就主體而言是認識統一,就對象而言是一種認同的統一。
其次,每個過渡體驗都具有認識統一的特征,但并不始終具有同一個特征。就是說,每一個過渡性體驗在充實過程中可能是充實,也可能是失實。綜合行為是認同(或爭執)的統一,我希望今天在園林里散步時能見到彼得(愿望意向或意指),結果我在園林中散步時真的遇見了彼得(直觀充實行為),直觀與愿望達到了認同的綜合統一;如果我遇見的是黛富妮而不是彼得,愿望意指與直觀就沒有達到認同的綜合統一,看見黛富妮這個直觀行為就不是充實活動意義上的充實綜合行為,而是失實綜合行為。
再次,認識綜合統一借助交織的行為而產生于一些群組之中,這些群組允許認同的統一并為這種統一奠定基礎。這里存在一個合規律性和補充的合規律性。合規律性:“愿望的質性奠基于一個表象之中,亦即奠基于一個客體化行為之中。”補充的合規律性:“這個愿望的充實也是被奠基的(fundiert),即奠基在一個行為之中,這個行為認同地包容著那個奠基性的(fundierend)表象:愿望意向只有通過以下方式才能得到充實滿足,即:為它奠基的那個對被愿望之物的單純表象轉變為共形的(konform)認之為真(Fürwahrnehmung)。”(22)胡塞爾:《邏輯研究》第二卷第二部分,第49頁。
以愿望意向的充實為例,客體化行為與非客體化行為是不同質的行為,所以,非客體化行為的愿望意向的充實或奠基于一個符號性的表象,或奠基于一個直觀認識的行為。如果奠基于一個直觀認識行為,如“我希望見到彼得”的愿望意向在“我看見了彼得”這個直觀認識行為中得到了充實,這個直觀行為不會窮盡愿望充實,而只是為愿望充實奠基;如果奠基于符號性的表象,如“我希望見到彼得”的愿望意向在“我看見了彼得的畫像”這個圖像符號表象中得到充實,那么充實或認同就會通過一個“共形”的直觀行為來充實符號行為的相合特征。
愿望意向在直觀認識行為中得到充實與在符號行為中得到充實是有差別的,雖然畫像中的彼得與感知到的彼得作為“被愿望之物”具有“共形”,但在直觀中的充實是“認同”,在符號行為中的充實則是“認之為真”。在這里,不是愿望被認之為真所取代,而是愿望與直觀在認同的相合特征中被綜合為一了,在這種綜合中構造起了“確實如此”的狀態。當然也不排除這種可能:這個確實如此的狀態是一個被誤認為的表象之物或“不相即的”(inad?quat)表象之物。這種情況在科學研究中時常發生,在實驗和觀察中被充實的某個科學愿望意向開始會被誤認為確實如此,但進一步的研究會發現并非如此,即實驗和觀察結果與科學愿望意向并不相即。就是說,科學研究及其發現的本質就是交織的行為群組中的相即-認同(充實)或不相即-爭執(失實)。
由此看來,不同的意向特征總是與充實相合的特征密切相關,如愿望意向的特征總是與它在直觀行為中或是在符號行為中得到充實綜合有關。并且,就客體化行為而言,含義意向的充實與直觀行為的充實更具有“同一個”的特征,即“任何一個通過直觀意向而完成的對一個符號意向的充實都具有認同綜合的特征”。由此可以得出結論:所有客體化行為意向的本質特征是“它們的充實統一具有認同統一的特征,并且有可能具有較為狹窄的認識統一特征”。于是,胡塞爾給出了客體化行為的三個定義:“它們的充實綜合具有認同的特征,而它們的失實綜合因此也就具有區分的特征;……它們在現象學上可以作為一個可能的認同綜合或區分的成分來起作用;……它們可以具有一個可能的認識功能,無論是作為意指的行為,還是作為充實的行為或失實的行為。”(23)胡塞爾:《邏輯研究》第二卷第二部分,第50、51頁。認同或區分的綜合行為都從屬于這類行為,每個意指行為把握到的同一性或非同一性,實際上就是每個意指在一個認識中得到“證實”或“反駁”。其中,在證實的認同中把握到的同一性或非同一性就是“被相即地感知到”。
胡塞爾認為,認同與認識既有聯系又有區別。在寬泛的意義上,任何一個現實的認同都是一個認識。但在狹窄的意義上,認同與認識又有區別:認同只是標示認識統一起源于客體化行為,即只有客體化行為才能以意義給予的方式起作用,非客體化行為永遠不能;而認識則標示對認識目的的逼近和達及。因此,并不是任何一個現實的認同都是一個認識。
至此,胡塞爾得出結論:全部的意識行為可劃分為客體化行為和非客體化行為;含義意向的行為與含義充實的行為、相合的行為與直觀的行為都屬于客體化行為;只有客體化行為能以意義給予的方式起作用,其他意識行為如非客體化行為永遠不能。
“意義給予的”(bedeutungsverleihend)與“含義賦予的”(bedeutungsgebend)是同義概念,是對“立義的”“意指的”“統攝的”等概念的說明,意義給予的行為就是意指的行為或立義,表明意識朝向感覺材料并賦予它們一個統一的意義。只有客體化行為才能以意義給予的方式起作用,即只有直觀行為和符號行為才是意指或立義行為,才能賦予感覺材料一個統一的意義,就是“附著在語詞上的符號意向借助于這樣一些感知或想象而獲得充實,這些感知或想象朝向作為對象的表述行為”。(24)胡塞爾:《邏輯研究》第二卷第二部分,第51頁。符號意向總是通過語詞表達,直觀行為由感知和想象構成,所以,符號意向借助直觀得到充實也意味著借助感知和想象得到充實;當某個意識行為具有含義功能并因此得到表述,意味著其在與某些對象的符號聯系或直觀聯系行為中構造了自身。
意向的“屬”特征與充實綜合的“屬”特征密切相關,因而客體化的意向(直觀意向與符號意向)特征也必須通過充實綜合的特征來澄清,就是說,我們需要進一步通過“充實特征”來考察“符號意向”與“直觀意向”的區別。這個描述性考察是從如下觀點出發的:符號意向總具有一個直觀(表述的感性之物)的支點,卻并不因此而具有一個直觀的感性內容;它們在某種方式上與直觀行為合而為一,但從種類上卻完全有別于直觀行為。
胡塞爾首先通過符號與圖像的比較,考察符號意向與直觀意向的區別。符號與圖像的區別在于:符號在內容上與被標識之物無關,既可以標識與它同類的東西,也可以標識與它異類的東西;圖像則與想象一樣,需要通過“相似性”與事實相聯系,如果缺乏與事實的聯系就談不上圖像,某個物體可以在我們的想象中以一種與我們所感知到的一模一樣的方式顯現,或者說,它有時會被感知,有時會被想象。區別在于,在感知中對象是作為“現在”被給予的,在想象中對象則不是作為“現在”被給予,而是“好像”在那里。因此,想象表象要求具有一種新的立義特征——圖像化,或者說,圖像意識意味著一個物體以再現的方式通過“一個內在的圖像呈現出來”。(25)E.Husserl,Phantasie,Bildbewusstsein,Erinnerung.Zur Ph?nomenologie der anschaulichen Vergegenw?rtigungen.Texteausdem Nachlass (1898-1925),edited by Eduard Marbach,Boston: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s,1980,s.17.然而,不僅圖像與被標識物具有相似性,符號也可以與被標識物具有相似性。這表明:“一個符號意向的特殊本質就在于,在它那里,意指行為的對象和充實行為的對象(例如在兩者現實統一之中的名稱與被指稱之物)相互間‘沒有關系’。”(26)胡塞爾:《邏輯研究》第二卷第二部分,第53、54頁。就是說,雖然“相似性”并不構成圖像與符號意向的本質區別,但相似性對圖像意向的充實具有特殊的本質性,而對符號意向的充實不一定具有特殊的本質性,從而表現出這兩種意向充實在特征上的差異性:在圖像意向中,對象是在圖像中顯現出來的并使圖像意向得以充實;而在符號意向中,對象不一定通過圖像顯現出來,用來指稱的符號(名稱)與被指稱之物可能沒有關系。
人們通常認為圖像與符號之間的這種充實關系也適合感知和想象之間的充實關系,“想象是通過圖像相似性的特有綜合而得到充實,感知是通過實事的同一性綜合而得到充實,實事通過‘自身’得到證實,因為它從各個方面展示自身,但在此同時卻始終是同一個實事”。而對象自身通過感知被給予是個“偽稱”,感知“偽稱自己不再是單純的意向,而毋寧說是一個能夠為其他行為提供充實,但自身不再需要充實的行為”。(27)胡塞爾:《邏輯研究》第二卷第二部分,第54、55頁。并且,“外感知(Wahrnehmung)是一種持久的偽稱,即偽稱自己能做一些按其本質(Wesen)來說無法做到的事情”。(28)E.Husserl,Analysenzur passive Sythesis:Aus Vorlesungs-und Forschungsmanuskripten 1918/26,edited by Margot Fleiischer, Hague:Martinus Nijhoff,1968,s.3.實際上,在外感知中對象只是從“正面”顯現出來而已,并沒有完整地作為它本身所是而真正被給予。如我觀看(外感知)一座房子,我看見了這座房子的正面,雖然房子的背面和內部等組成部分也一同被意指(共現),但這些背面和內部只是象征性地被暗示,而根本不屬于感知的直觀內涵。如果感知像它偽稱的那樣是對對象的真實的和真正的自身展示,那么對每一個對象就只會有唯一的一個感知。實際上,對同一個對象具有無限多的、內容上不同的感知可能性。
感知是由多重意向構成的,在一個感知中,既包括感知的意向,也包括想象的意向和符號的意向。我在感知這座房子時,可以直觀到它的正面和某個側面,等等;我也可以用語言符號來表述這座房子的外感知特征及其結構。在由感知、想象和符號構成的這個“感知”總體行為中,“這座房子”作為對象以直觀或映射的方式被給予我們,胡塞爾把這種感知稱為“相即的”(ad?quat)感知,相即感知使對象與感知處于充實聯系中,并在最嚴格和最本真的意義上給予對象本身。但即使如此,感知以部分感知、部分想象和部分符號的方式意指對象,感知與對象的充實綜合也只是局部的相合,“即意指行為的純粹感知內涵與充實行為的純粹感知內涵局部相合”。(29)胡塞爾:《邏輯研究》第二卷第二部分,第56頁。
同時,這種充實綜合也具有完全相合的特征。我的感知不是一次完成的:在一個感知中,對象的這個面顯現;在另一個感知中,對象的另一個面顯現;對象也可以時而近、時而遠的顯現。雖然每次感知中的顯現各異,但始終是同一個對象“在此”,在現象學上表現為“連續的充實流或認同流”,在感知中我當下擁有的這個對象在總的充實流中被意指的都是這個對象,其中的每個感知都是一個充實和不充實意向的混合體:與充實意向相一致的是單個感知中作為此對象的映射而被給予的東西;與不充實的意向相一致的是這個對象的尚未被給予的東西,即在新的感知中將會成為充實的體現的東西。如,我先感知這座房子的正面,再依次感知房子的側面、背面、地面、屋頂、結構、擺設等等,在感知中形成了一個連續的認同流或充實流。我的感知就在這個認同流或充實流中意指“這座房子”這個對象,其中每個感知都是一個充實和不充實意向的混合體。我在感知房子正面時(充實意向,已經被給予的、體現的東西)卻沒有感知到它的其他方面和內部結構(不充實意向,尚未給予的東西),但我能依次感知房子的其他方面,原來尚未被給予的東西成為被給予的東西、尚未充實的意向得到了充實,這個認同流或充實流最終將這個房子各個面和內部結構的自身顯現認同為同一個對象的自身顯現,從而使充實綜合具有了完全相合的特征。比較而言,想象也具有雜多性,它也是從不同的面來“映像”(abbilden)同一個對象,就此而言,雜多的感知之綜和與雜多的想象之綜合相類似;不同在于,在雜多想象中同一個對象是圖像地得到展示,在雜多感知中同一個對象始終是自身得到展示。想象行為可以通過想象關系得到充實,也可以通過相應的感知得到充實。前者是從圖像過渡到圖像,后者是從圖像過渡到實事,二者的充實綜合特征是不同的。如,我想象著彼得這個人,這個想象意向既可以通過彼得的圖像得到充實綜合,也可以通過我見到彼得這個人而得到充實綜合。
以上分析表明,感知與想象雖有差異,但具有相屬性,即共屬于直觀行為(感知和想象構成直觀行為),并與符號行為相對立:符號與被標識物“相互間沒有關系”,而感知、想象與實事本身則存在相屬性。當然,無論是感知和想象的充實綜合,還是符號的充實綜合,每一個充實都是一種認同,“意向處處都與為它提供充盈的行為達到相合,就是說,在意向中被意指的對象與在充實行為中被意指的對象是同一個”。(30)胡塞爾:《邏輯研究》第二卷第二部分,第57頁。
迄今為止,我們都把符號行為和符號意向看作是同義詞,它們都是意指行為,即“表述中的意義給予要素”,或者說,我們把符號行為或符號意向看作是一種語言表述行為,在語言(符號)表述中含義被給予我們,即語言符號具有含義賦予功能。我們由此得出結論:認識都是直觀行為與符號行為相即的復合行為,即充實統一的行為。那么,無語詞的認識是否可能呢?
在討論這個問題之前,我們需要對“現時性”概念做一個考察。“現時性”(Aktualit?t)最早出現在托馬斯·阿奎那的存在學說中,起源于亞里士多德哲學關于“顯在”(energeia)與“潛能”(dynamis)的劃分。在阿奎那的哲學中,現時性基本與“現實性”(Wirklichkeit)同義。在胡塞爾現象學中,“意向分析就是對現時性和潛能性的揭示,對象正是在這些現時性和潛能性中作為意義統一而構造起自身”。(31)倪梁康:《胡塞爾現象學概念通識》,第28頁。
胡塞爾賦予了現時性更多內涵。首先,現時性與感知行為相關,現時性一方面意味著事物直接的、自身的被給予方式,與“印象”(Impression)同義,它是“當下的”,而非“被當下化的”;另一方面“現時性”又與“設定”概念基本同義,“每一個現時的認同,或者說,每一個現時的認同或區分都是一個設定的行為”。(32)胡塞爾:《邏輯研究》第二卷第二部分,第120頁。其次,現時性是一個與“潛能性”(Potentialit?t)、“非現時性”(Inaktualit?t)對應的概念。如果潛能性意味著意識方式的可能性、潛隱性,那么現時性就意味著意識方式的明確性和彰顯性。如我們在對一所房屋的感知中現時被給予的是這所房屋的正面,其他的方面只是被共現出來,但這個共現的部分始終是潛能的,它隨時可以被“現時化”(Aktualiserung),即從潛能向現時轉化。
至此,關于“無語詞的認識是否可能”的問題,胡塞爾認為:“對此問題的回答應當是肯定的。這些無語詞認識的情況完全具有動詞認識的特征,而與此同時,語詞在其意義-符號內容方面還根本未被現時化。”如,我當下直觀到(看見)一個物件,我將它認作是Schraubenzieher(螺絲刀),但語詞還沒有出現,或者我根本想不起Schraubenzieher這個語詞。那么,在沒有出現Schraubenzieher這個語詞的情況下,我們能不能有關于被認作是Schraubenzieher這個“物件”的認識呢?胡塞爾說:“從發生上說,通過當下的直觀而在心境上(dispositionnell)引起一個朝向這個意指性表述的聯想;但這個表述的單純含義組元沒有被現時化,它們現在在相反的方向上回射到引發性的直觀之中并且是帶著已充實的意向特征流渡到直觀之中。這些無語詞認識的情況因而無非就是含義意向的充實,只是這里的含義意向在現象學上已經擺脫了其他從屬于它們的符號內容。”(33)胡塞爾:《邏輯研究》第二卷第二部分,第58頁。由此可知:
1.無語詞的認識是可能的,它具有獨特的行為充實特征。
2.無語詞的認識是一個意指性表述的聯想,是我當下直觀到某一物件(如螺絲刀)時,在心境上引起的一個朝向意指性表述的聯想。
3.這個表述的單純含義組元還處于潛能狀態,沒有現時化為現時性的語詞表述。胡塞爾指出,語言表述可以現象學地劃分為“物理表述現象、意義給予的行為和意義充實的行為”(34)胡塞爾:《邏輯研究》第二卷第一部分,第39頁。三個要素或含義組元,而任何一個符號都必須通過感性的方式顯現出來,然后才能行使符號的功能。就是說,語詞作為符號,可以是被說出的一組語音符號,也可以是寫在紙上的語詞符號,聲音和文字都是語言符號的“物理表述現象”。如果我看見了一個像螺絲刀的物件,但我有可能想不起用Schraubenzieher的聲音或文字等表述出來,這個物理表述的聲音或文字尚處于非現時性的潛能狀態,還沒有現時化為語詞表達;但我看見了這個螺絲刀,并在心境上引起了一個朝向意指性表述的聯想。
4.無語詞的認識作為一個意指性表述的聯想又帶著已充實的意向特征流渡到直觀之中。雖然我沒有用Schraubenzieher的聲音或文字(物理表述現象)把這個物件表述出來,但當下直觀在心境中引起的意指性聯想通過“意義給予的行為”和“意義充實的行為”又使我的已經充實的意向特征在相反的方向上回射或流渡到直觀之中,即我雖然沒有說出或寫出Schraubenzieher語詞,但充實意向使我知道這是一個螺絲刀。
5.無語詞認識就是含義意向的充實,只是這里的含義意向在現象學上已經擺脫了從屬于它們的符號內容。“內容”(Inhalt)是一個與功能相對應的概念,胡塞爾在第五研究中把內容劃分為“作為體驗的內容”和“作為對象的內容”,前者也稱為“主觀意義上的內容”(主觀內容),后者也稱為“客觀意義上的內容”(客觀內容)。客觀內容也稱“行為內容”,與之相對應的是“行為特征”。把具有相同“行為特征”的意識行為區別開來的就是“行為內容”。胡塞爾也把“行為內容”稱為意識行為的“質料”或“立義意義”。“行為內容”還可劃分為:(1)意指的意義或含義一般;(2)充實的意義;(3)對象。主觀內容則指“現象學的自我的實項構成物”或“感性質料”。從客觀內容和主觀內容統一的角度看,“內容”概念有三種意義:(1)在立義或統攝之前,感覺材料是意識所具有的必須被立義的“內容”;(2)在立義過程中,意義或質料是意識賦予感覺材料的“內容”;(3)在立義完成之后,作為意識活動之結果而對立于意識的對象就是“內容”。在現象學中,“表述”就是“有含義的符號”,這意味著符號概念比表述概念含義更寬泛,既有有含義的符號,也有無含義的符號;另一方面,表述又比符號范圍更寬泛,表述與符號在傳訴或“告知”的話語中才會交織在一起,而在孤獨的心靈活動即無語詞認識中,表述則可以在獨立于符號的情況下發揮含義的作用。這表明,并非所有的表述都與符號有關。
另外,從“表述”與“符號”“含義”的關系看,“表述”有兩個要素:(1)表述的物理方面(表述顯現),它與真正意義上的“符號”有關;(2)某些表述相聯結的心理體驗(含義意向和含義充實),它與“含義”有關,并使表述成為關于某物的表述。這兩要素之間的關系就是“符號”與“含義”的關系、“標識”(符號Zeichen)與“被標識者”(符號所標志之物Bezeichnetes)的關系,而表述則意味著一個“在符號和符號所標志之物之間的體驗統一中的描述性因素”。所以,無語詞認識也經過了含義意向的充實,只是擺脫了從屬于語詞符號的含義內容。胡塞爾指出,思想序列中有一大部分是通過直觀圖像的流動或通過本己的聯想交織而被引發的,而不是束縛在從屬于它們的語詞上。這表明,無語詞認識是一種詞語圖像而非詞語符號,它引導來的是象征性思想,但不是與這些思想相符合的直觀。雖然無語詞的認識是可能的,但由于無語詞認識的特征,即“含義意向”是在想象圖像而非現時直觀的基礎上構造自身的,它沒有將被意指對象的想象圖像與語音和文字聯系起來,所以,“無數不相即的表述以這種或那種方式得以成立,它們并不以素樸的方式符合于現時存在的第一性直觀以及真實地建立在這些直觀上的綜合構形,而是遠遠地超出如此被給予的東西”。如果說有語詞的符號認識是在現時的直觀基礎上構造出自己的對象,那么,無語詞的認識則是在語詞圖像或想象圖像的基礎上構造出自己的對象。由于符號意向既可以在含義功能內也可以在含義功能外出現,使得許多符號意向與表述不具有任何聯系,卻在本質上與含義意向屬于同一種類,于是出現許多“不相即”的表述,“虛假的、甚至悖謬的認識存在著,而且還大量地存在著。但‘實際上’它們并不是認識——即不是有邏輯價值的、完善的認識,不是確切意義上的認識”。(35)胡塞爾:《邏輯研究》第二卷第二部分,第59頁。
德爾默·莫蘭指出:“正是在撰寫第六研究時他第一次完全理解他自己所發現的現象學領域的性質。……在這里他根據充分性或充實性發展了對于真理的一種現象學的論述:這就是,他以感知及其充實的關系為模型論述了思想與客體的關系。”(36)Dermot Moran,Introduction to Phenomenology,London:Routledge Press,2000,p.119.胡塞爾從布倫塔諾那里繼承了意向性概念,并將其規定為一切意識行為或意向體驗都是關于某物的意識,從《算術哲學》到《邏輯研究》,胡塞爾在意向性分析中將意識行為區分為客體化行為和非客體化行為,進而將客體化行為區分為直觀行為和符號行為,在第六研究中對客體化意向之綜合充實進行了嚴謹細致的分析。真正的認識是指稱與直觀在現象學上的動態統一,探究“意向和充實”的關系為“思想(或概念)與一致性直觀”這對概念的構成奠定了基礎。正是在此基礎上,胡塞爾對困擾近現代哲學的范疇直觀和范疇充實這個認識論的重大問題作出了突破性的理論闡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