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羽
今年正逢古典音樂史上兩位音樂巨匠——勃拉姆斯和拉赫瑪尼諾夫誕辰一百九十周年和一百五十周年,各大音樂廳層出不窮的音樂會如雨后春筍般煥發著蓬勃生機。前不久,深圳大劇院舉辦了一場名為“匠心韶華·多面人生·紀念勃拉姆斯誕辰一百九十周年”的音樂會,由指揮家林大葉率領的深圳交響樂團攜手鋼琴家陳默也共同呈現,上演了勃拉姆斯兩首代表性的交響序曲與《第二鋼琴協奏曲》。在這樣一個“勃拉姆斯年”,由充滿欣欣活力的深圳交響樂團演奏一場勃拉姆斯經典交響曲與協奏曲疊加的重量級音樂會,“新生”和“經典”的種種交織無疑使這場音樂會顯得意義非凡。

作為十九世紀末德國最杰出的作曲家之一,勃拉姆斯以深情、熱烈的音樂寫作風格著稱。勃拉姆斯的身上擁有一種讓人著迷的“碰撞”魔力,這種“碰撞”體現在對古典主義的執著和對浪漫主義的兼容,或許還有著其“人格分裂”的兩面性。作為古典主義的延續,他站在貝多芬的身后,堅持著古典主義的均衡,與此同時,他的精神內核又充滿了浪漫主義的特征。與其他浪漫主義作曲家相比,他的音樂情感顯得更為成熟、克制,更注重作品的形式和結構,同時也更加注重旋律與和聲的豐富性。
當晚上半場,林大葉與深圳交響樂團演繹的是勃拉姆斯兩部堪稱“姊妹篇”的序曲——《學院節慶序曲》和《悲劇序曲》。兩首序曲,一喜一悲。前者是勃拉姆斯為紀念并感謝德國布雷斯勞大學授予其哲學榮譽博士學位這一榮耀而作的“宴席上歡樂的學生歌曲集錦”;后者是勃拉姆斯應維也納宮廷劇院之邀,為歌德的戲劇《浮士德》創作的音樂中的一段,后作為獨立作品發表和演出。
在《學院節慶序曲》的創作中,勃拉姆斯放棄了“德國嚴肅音樂”的一般性法則,選取了四首德國傳統學生歌曲作為該部序曲的主題框架,分別為:《我們建造了巍峨的殿堂》(Wir hatten gebauet ein stattliche Haus)、《大地之父的莊嚴頌歌》(Der Landesvater)、《是什么來自天國》(Was kommt dort von der Hoh’)和《且讓我們歡笑吧》(Gaudeamus igitur)。當晚,深圳交響樂團在林大葉的指揮下呈現出了極具生命力與爆發力的演繹。
《悲劇序曲》雖與《學院節慶序曲》一同創作于1880年,但兩部作品在性格和情感上卻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勃拉姆斯說:“我不得不寫一首《悲劇序曲》,以此來滿足我憂郁的本性。”《悲劇序曲》并沒有許多外露的悲情色彩,更多的是對純粹的悲壯之美和英雄主義的描述。當晚,深圳交響樂團的演奏兼具莊嚴的美感和哲理性。

值得一提的是,當晚的《學院節慶序曲》使用了一個少見的大型編制,而《悲劇序曲》的樂隊編制則相較前者有所減小。這樣的作品安排走向,由宏大到相對收斂的音響體量為后續鋼琴協奏曲的演奏做了很好的鋪墊。
再來說說當晚的重頭戲《第二鋼琴協奏曲》。此曲為1881年勃拉姆斯二度云游意大利后所作,雖無明顯的意大利音樂風格,卻處處體現出勃拉姆斯的真情流露。前兩個樂章中的大氣厚重、史詩悲情,與后兩個樂章來自匈牙利舞曲和奧地利民謠的浪漫情懷、溫柔明快被一同糅合在這首作品中。從濃烈似火到靈動清新,四個樂章,四種性格,無疑是正值創作巔峰的作曲家多面性之體現。
勃拉姆斯的《第二鋼琴協奏曲》與拉赫瑪尼諾夫《第三鋼琴協奏曲》、普羅科菲耶夫《第二鋼琴協奏曲》一樣,是極具挑戰性的鋼琴協奏曲作品,其難度與分量是不言而喻的。勃拉姆斯的《第二鋼琴協奏曲》擁有十九世紀鋼琴協奏曲中較為罕見的四樂章布局,全曲時長接近五十分鐘。就這首作品而言,陳默也的演奏風格沉穩深厚,偏重于作品內部的邏輯性詮釋,頗為適合這首極具多面性的“大體量”作品。音樂會當晚,陳默也的演奏在沉穩厚重與浪漫柔美之間切換,在壯麗熱情與輕盈靈動之間游走,大氣又不失嚴謹的演奏將勃拉姆斯的古典技法與浪漫精神恰到好處地詮釋了出來,幾個雙音顫音、密集和弦連接和快速動力型大跳的技術難點片段在他的手中似乎毫不費力。
在音樂處理方面,陳默也對于速度的選擇、時間的把握、樂章間銜接的處理以及樂隊聲音的整體權衡上都體現了細致的巧思。在第一樂章中,指揮家和鋼琴家采取了相較于其他版本更為流動的速度,樂隊和鋼琴使用一種折中的方式,既不刻板,又能根據不同的音樂形象做一些有限的拉伸,使音樂得以最好地呈現。第二樂章,陳默也在呈示部樂隊與鋼琴形成節奏交錯的部分以及展開部伊始,刻意做了拉寬處理,而樂隊在鋼琴部分結束后所做的一個呼吸停頓,更顯現出了極大的音樂張力。更有意思的處理體現在第三樂章和第四樂章之間未作過多停頓的銜接處理。這樣的藝術處理相當于把第三樂章和第四樂章當成由慢到快的轉換,增加了調性和音樂形象之間的關聯與對比,從而使整體顯得更為緊湊,與此同時,也令第三樂章的深沉歌唱與第四樂章呼之欲出的森林般的靈動形成了具有整體性的鮮明對比。


第三樂章無疑是勃拉姆斯唯美抒情主題的集中體現,大提琴在該樂章中被提升到和鋼琴幾乎同等重要的“獨奏”位置,宛如大提琴和鋼琴的二重協奏曲。陳默也塑造的音色溫暖動人,極至歌唱,拉長的樂句線條和呼吸營造出對自然的禱念和遐想。由深圳交響樂團大提琴首席、亞美尼亞大提琴家卡倫·科恰良演奏的大提琴獨奏部分同樣令人沉醉。
勃拉姆斯的《第二鋼琴協奏曲》是一首極其“厚重”的作品。它不同于拉赫瑪尼諾夫《第三鋼琴協奏曲》和普羅科菲耶夫《第二鋼琴協奏曲》那種鋼琴織體復雜、線條眾多、音符眾多的特點,但卻極其講究演奏的“扎實性”。雖然音符的密度看似沒有拉赫瑪尼諾夫和普羅科菲耶夫協奏曲那么大,但從人的機能和物理運動的角度來講,這首協奏曲彈起來具有較強的“不適感”,曲中常常出現四五指顫音、一四指和五指的顫音、一三指和五指的顫音、連續的三四五指雙音進行等種種看上去難以完成,甚至有些“不合理”的技術難題。但不可否認的是,它在音樂上是極其豐富且具有深度的。陳默也的處理抓住了“厚重”這一特點,在低頻和高頻聲音中充分地體現。尤其在第一樂章,他用極其厚重的低音演奏方式(特別體現在沒有樂隊陪襯的段落中,鋼琴所能夠體現的最大化低頻共振)烘托出這份厚重感。可以說,林大葉、陳默也和深圳交響樂團音樂家們所呈現的演繹,不僅詮釋了一部“由鋼琴主奏的交響曲”,更使鋼琴為樂隊助力,通過鋼琴家標簽式的低音演奏,為樂隊提供強大的低頻聲音構筑,充分體現此曲厚重、深沉、粗獷、深邃的思想特征和音響效果。
林大葉的指揮技藝極富布局巧思和彈性層次,對樂隊音色處理、力度對比和整體融合顯示出他靈魂性的調控魄力;而陳默也的演奏則完美平衡,深刻儒雅又熱情洋溢。這兩位享譽國際樂壇的中國音樂家,一個清雅飄逸,一個嚴謹沉穩,兩者的結合讓這個“勃拉姆斯之夜”充盈著一種獨具風骨的魅力,讓人聯想到大氣懷柔的中國精神。
音樂會結束后,林大葉笑稱:“演奏整場的勃拉姆斯作品,在精神上不是一般的累。”陳默也說:“這首協奏曲的‘難’體現在演奏中那種對精神力量的高要求和純技術角度的挑戰……就像他的某些作品一樣,看似‘不平衡’的樂句,不舒適的手位、音區和把位,難以把握的厚重結構的協調等因素,卻帶來標志性的嚴謹和真摯。這大概就是勃拉姆斯的獨特魅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