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晗
【摘要】莫言于2020年出版的短篇小說集《晚熟的人》中出現了一個他此前從未寫過的人物形象,即“斗士”武功,梳理莫言小說中的斗士形象,對比勃發著酒神精神的余占鰲、承受命運的上官魯氏、睚眥必報的弱者武功,可以發現莫言小說中斗士形象的轉變。從早期的余占鰲到上官魯氏,是他寫作視角從傳奇英雄到對普通人接受命運、努力生活的轉變,而武功則是莫言對“種的退化”的延伸書寫。
【關鍵詞】莫言;《晚熟的人》;斗士;形象轉變
【中圖分類號】I207 ? ? ?【文獻標識碼】A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31-0031-04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31.010
斗士,多指那些勇于斗爭、敢于與命運對抗的人,在莫言的小說中不乏這樣的斗士形象。從早年的《紅高粱家族》中的土匪英雄余占鰲到《豐乳肥臀》中承受命運重擔的上官魯氏,再到《斗士》中兇殘惡毒的武功,三位各不相同的斗士展現了莫言小說中斗士形象的轉變。
一、余占鰲:昂揚進取的強者
莫言早期小說中的典型斗士形象,以《紅高粱家族》中的余占鰲為代表,《紅高粱家族》以“我”即豆官兒子的視角,講述了“我爺爺”余占鰲和“我奶奶”戴鳳蓮的傳奇故事。莫言以狂歡化的語言、真實而血性的筆觸,譜寫出一曲發生在東北高密鄉上的充滿斗爭性的生命贊歌。
余占鰲并非十全十美的“高大全形象”,正相反,在余占鰲身上同時集合了世俗眼光中美好和奸邪兩方面的特點——他們是“最美麗最丑陋、最超脫最世俗、最圣潔最齷齪、最英雄好漢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愛” ①的矛盾體。紅高粱作為小說中的重要意象,正是余占鰲斗爭精神的別樣展現,紅高粱耐寒、耐旱、耐瘠薄、耐堿,對惡劣環境適應力極強,這樣平凡又堅韌的作物,卻能釀出“香氣馥郁、飲后有蜜蜂一樣甘飴回味,最后不損傷大腦細胞” ②的高粱酒,這正是余占鰲的寫照。他并非被命運偏愛的人,他出身平凡,也不是一開始就成了土匪中的頭狼,不論是事業還是愛情,都可謂命途多舛,但他健壯、剛強、勃發出耀眼的酒神精神,以打碎一切的力量與世俗斗爭、與命運斗爭,最終成了譜寫自己壯麗人生的勝利者。
余占鰲具備多重身份,他同時是匪首、英雄和偷情者。在官與民的立場上,他是殺人越貨的土匪頭子,他不與任何一方勢力聯合;在抗日戰爭中,他是傳奇英雄、鐵血軍官余司令,他大義滅親,對自己的親叔余大牙糟蹋村中良家婦女一事采取雷霆手段,毫不猶豫依據軍法處決了他,卻又在行刑后為叔叔披麻戴孝;在愛情中,他是偷情的第三者,他本是戴鳳蓮出嫁時抬轎的腳夫,只因輕輕握到了她的玲瓏小腳便與她一見鐘情,兩人的愛情“從此徹底改變了他的一生” ③。余占鰲殺人放火、草菅人命,但同時又能保家衛國、重情重義,他是土匪頭子,也是抗日英雄;他是遵循欲望的悖德者,也是敢愛敢恨的英雄豪杰。他跟隨生命的本性,唱出一首野性的生命禮贊,“奶奶和爺爺在生機勃勃的高粱地里相親相愛,兩顆蔑視人間法規的不羈心靈,比他們彼此愉悅的肉體貼得還要緊。” ④毋庸置疑,余占鰲是貨真價實的斗士,也是代表了力量的強者,他與世俗法則斗、與傳統規訓斗、與坎坷命運斗,他以酒神的狂歡精神砸碎了一切束縛的枷鎖,張揚了茁壯生長的生命意識。
除了余占鰲,《紅高粱家族》中還有許多崇尚著力與美的強者,他們都是自己生命的主宰,是與命運相斗的勇士,如在生命最后一瞬高呼“我愛幸福,我愛力量,我愛美,我的身體是我的,我為自己做主,我不怕罪,我不怕罰,我不怕進你的十八層地獄。我該做的都做了,該干的都干了,我什么都不怕” ⑤的戴鳳蓮,她與余占鰲一樣,都代表了祖輩們的英雄氣概。與余占鰲和戴鳳蓮這般勇猛進取的強者相對的,在《紅高粱家族》中還出現了許多失敗的弱者,那就是二人的子孫后代。從《狗道》中“我”父親豆官的生殖器被一條狗所咬傷,到《食草家族》中險些被課本上畸形兒的配圖嚇死的“我”,都是弱者的代表。爺爺余占鰲、豆官、“我”這祖孫三代有力印證了《紅高粱》開頭中“我”的自評:“他們(爺爺)殺人越貨,精忠報國,他們演出過一幕幕英勇悲壯的舞劇,使我們這些活著的不肖子孫相形見絀,在進步的同時,我真切地感到種的退化。” ⑥“種的退化”意味著生命力的消退和野性的頹敗,在《紅高粱家族》的結尾《奇死》一章中,“我痛恨雜種高粱。雜種高粱好像永遠都不會成熟。” ⑦莫言以“雜種高粱”和“紅高粱”對比,認為雜種高粱是“丑陋的雜種”,沒有紅高粱挺拔,也沒有紅高粱的顏色、更沒有紅高粱的靈魂和風度,這隱喻出“種的退化”最終結局,那便是給高密東北鄉帶來滅亡。“它們用它們晦暗不清、模棱兩可的狹長臉龐污染著高密東北鄉純凈的空氣。” ⑧
二、上官魯氏:苦難的承受者
《豐乳肥臀》是莫言于1996年出版的長篇小說,在新版序言中,莫言坦言“此書不僅是獻給我的母親的,也是獻給天下母親的” ⑨,小說以“我”即上官金童的視角,描述了母親上官魯氏苦難卻堅韌的一生。與反抗天地、打碎一切的余占鰲、戴鳳蓮不同,上官魯氏是一位深受封建傳統規訓的女性,她沒有選擇跳出上官家去尋覓自己新的天地,而是在沉浮的命運中被一次次困難向前推行,她是一位生活的斗士,她的斗爭是一種別樣的生存哲學。
上官魯氏是一位極具傳統色彩的女性,直至小說的最后一卷,才揭示其乳名為魯璇兒,前文則一直以夫姓上官魯氏來稱呼。這位飽經磨難的母親的畢生所求,就是誕下一個兒子,但丈夫上官壽喜卻沒有生育能力。于是,上官魯氏以自己的方式與生活斗爭,她開始向不同男人“借種生子”,她不斷地生育,“她沒有痛苦,也沒有欣喜。她只是企盼著,這個男人播下的,是一個男孩。” ⑩在一連誕下七個女兒后,上官魯氏終于生下一對龍鳳胎,即“我”上官金童和我的八姐。在戰火紛飛的歲月里,上官魯氏依靠著自己多次生育后并不強壯的軀體,將八女一子養育大,但女兒們都先后離她而去,卻又將孫子、孫女送回來給上官魯氏撫養。“你們生出來就往我這兒送,連狗都不如。”“我給你養?我把你的私孩子給你扔到河里喂王八,扔到井里喂蛤蟆,扔到糞里喂蒼蠅!” ?嘴上將女兒們比作豬狗不如的畜生,威脅她們要把孩子們扔掉,但上官魯氏仍然將孫輩們拉扯大。大戰在即,她曾鎮定自若指揮著眾人將囤積蘿卜;硝煙彈雨中,她帶著人們躲進地道,甚至收養了沒有血緣關系的司馬糧,在昏暗的地道中給他喂奶;炮聲連天里,她抱著一把沾染了士兵腦漿的槍,死守住整個家族的安全。上官魯氏踩著一雙被纏過的殘足,艱難地在生活里踏出一條求生之路,她不是余占鰲那樣的開創者,她是一個被生活裹挾的普通人,是苦難生活的承受者,是生活的斗士。
在與生活的斗爭中,上官魯氏這位斗士有她獨特的生存哲學。毫無疑問,她是一位堅韌不拔的女性,但在她漫長的斗爭中,她也曾數次有過自殺的念頭。在接連生下四個女兒后,腿間仍鮮血淋漓的上官魯氏再一次遭到了婆婆上官呂氏的唾罵,在婆婆眼里,她只是行走的子宮,甚至可能連牲畜都不如,她起了自殺的念頭,然而,在麥田里她看見了被鐮刀削掉一半肚子仍能振翅飛翔的蚱蜢,上官魯氏猛然驚醒,“去了一半肚子,還能活,還能飛,這種頑強的生命力,讓母親感動。” ?一次割草時,上官魯氏被四個敗兵輪奸,她試圖投水自盡,結束自己毫無意義的生命,然而當她正準備脫下衣服踏入奔涌的河水時,她再次振作了起來,她看向高密東北鄉的天空,看向云、鳥、魚,心中突然清明,“小鳥并不因為有蒼鷹的存在而停止歌唱,小魚兒也不因為有魚狗的存在而不暢游” ?,從未接受過教育的上官魯氏,卻在苦難人生中領悟到了生存的哲學,于是,“她撩起水,洗凈了被淚水、汗水玷污了的臉” ?,坦然自若地回到家中。在日本軍隊的一次大掃蕩之后,面對被一掃而空的家,上官魯氏萌生了帶著全家一起自殺的想法,她翻出上官呂氏珍藏的砒霜,將紅色粉末倒入由最后一碗蘿卜湯里,但很快,上官魯氏又振奮起來,“‘不死了!死都不怕了,還怕什么呢?母親說完,挺直腰板,率領著我們,走上大街,尋找吃食。” ?
上官魯氏是生活中沉默著承受命運重擊的普通人,她或許沒有余占鰲的傳奇人生,但她卻是生活中的斗士,就像是馮至《我們準備著》中所言“我們整個的生命在承受/狂風乍起,彗星的出現。” ?上官魯氏這位與生活相斗的斗士,在生命中承受住了一次次狂風乍起,她自己又何嘗不是一只被削去半個肚子仍能振翅高飛的蚱蜢呢,如此平凡,卻又如此暗藏生機,她所展現出來的,正是一種平凡人與殘酷生活斗爭的生存哲學。
三、武功:睚眥必報的弱者
在2020年出版的《晚熟的人》中,《斗士》一章的插畫由兩個互相推搡的簡筆畫人物構成,這兩個人全身赤裸、怒目相對。小說中有好幾位好戰的斗士,武功是其中最突出的一位。他沒有上官魯氏生命的韌勁,也沒有余占鰲蓬勃的生機,他更像是一株“雜種高粱”,他喪失了高密東北鄉先祖們的磅礴旺盛的生命力,不再具備“高粱輝煌的顏色”,只剩下無窮且無意義的爭斗;他彎下了自己的脊梁,沒有“高粱挺拔的高稈”,反而以弱者為擋箭牌成為阿Q似的怯懦者;他更不具備曾經高密東北鄉英魂的“靈魂和風度”,在他軀殼中,只蜷縮著一個睚眥必報的兇殘弱者。
武功兄弟二人分別名為文治、武功,小說中并未詳說他的哥哥是否具備文治之才,但對于他本人而言,確實很有斗爭的“武功”,他在小說中的首次出場,是在小說中的“我”和父親談話的時候“影子似的飄了進來”,這個出場方式,一方面暗示了武功在村中并不受歡迎,另一方面則與后文解釋其身材并不高大強壯相互照應。“我”雖然對這位遠方堂兄并沒有什么好感,但身為堂弟,仍然十分有禮貌地站起身來迎接他。許久未見,武功也并未與“我”多加寒暄,而是直截了當地開始詢問我的年齡,并直白地說“你也老了,你也快六十歲了吧?”“我”在心中算了算自己的年齡,發現自己尚未到六十,于是便老實作答自己只有五十六。但這一句回答卻好似點燃起武功心中的斗爭之火,他立刻“提高嗓門,吵架似的說:‘不對,你是屬羊的,正月二十五生日,你已經五十八了!” ?可見,武功的首次登場,僅僅是幾句交流年齡的功夫,便已經凸顯出他性情狂躁、爭強好斗的性格。
相較于總是挨打且無一官半職傍身的武功,身為黨支部書記的方明德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顯然方明德是兩人中的強者,武功是個弱者,然而兩人的結局卻并非強大戰勝弱小,而是弱者獲勝了——武功對自己的一生滿意地總結:“我跟方明德這個王八蛋斗爭了一輩子,終于把他斗倒了!” ?方明德作為當時村里的干部,在全村中有很大的權力,“當時那年頭,方明德一跺腳,全村都哆嗦” ?,而武功認為自己是唯一一個“敢跟他叫板的”,兩位的恩怨早已埋下,但真正點燃這場不死不休的戰爭的導火索則是在幾十年前。武功有一副祖傳的象牙棋子,方明德要求武功賣給他,但武功不僅不愿將棋子賣出,還說“我寧愿扔到河里也不賣給他”,于是在方明德的激將法下,武功把整盤棋子一個不落地扔到河里。兩人買賣不成,就此結下梁子。在武功的敘述中,方明德公報私仇,利用職務之便,對他強加罪名,借著懷疑武功偷了兩個小推車轱轆之由,讓自己的侄子方保山對武功施加酷刑,即在房梁上安裝定滑輪,用繩索將武功胳膊反綁,上下來回拉扯來對武功反復折磨。
小說至此,武功仍然是一個人微言輕的受害者形象,因得罪了方明德而慘遭報復。在象牙棋子之爭時,他仍然強調自己“老子犯法的事兒不做,你能把我怎么著?” ?即當時的武功仍然遵守著法律的底線,但在“吊房梁酷刑”一事后,武功發生了轉變——他鍥而不舍地與方明德斗了一輩子,他用農藥浸泡過的毒饅頭毒死了方明德大兒子家豬圈里那頭三百多斤重的大肥豬,直至方明德死后,他也沒有放過方家的兒子們。武功和方明德,在斗爭中完成加害者和受害者身份的轉換。方明德雖是強者,卻由一開始的加害者,到中途企圖與武功和解,再到變為受害者;而武功身為弱者,卻通過“堅持不懈”的斗爭自己搖身一變成了加害人——武功這樣總結自己與方明德的戰績:“這老混蛋最怕的也是我。死了我也沒饒他。” ?
小說中武功的斗爭對象除了方明德,還有王魁、黃耗子等,王魁是“村里最有力氣的”,黃耗子則曾將武功打翻在地,從生理素質上看,他們相較于武功而言都是強者,武功是弱者。武功是個記吃不記打的人,在“我”眼里,他是個“慫包”,“每次都被人家打得鼻青臉腫”;在“我”母親眼里,他是個“天生的賤骨頭”,是“三天不挨打,皮肉就發癢” ?。然而這樣的一個弱者,卻三番五次挑戰村里身強體壯的王魁。武功與王魁的斗爭始于某一個夏日,他揭露出王魁的孩子并非其親生,孩子的父親實則是方明德。這對于武功來說,或許只是他貧嘴賤舌的日常,又或許只是他與方明德的戰爭卻波及到了無辜的王魁,但是這只言片語確實激怒了王魁,強壯的王魁對武功拳腳相加,兩人的戰爭開始了。論打架,武功顯然不是王魁的對手,他是一個毋庸置疑的弱者,但這樣的弱者卻取得了最終的勝利。王魁遵紀守法,心中死守著道德的底線,他可以對武功拳打腳踢讓他遭受一些皮肉之苦,但他不能置其于死地,哪怕下再狠的手也要留武功一條性命。但武功只要留有一口氣,他的斗爭之火就不會熄滅,他并不怕死,甚至深知可以拿自己的生命來要挾對方:“你鏟死我,公安局捉走你,判你死刑,咱一命換一命。” ?他家中雖有八十歲老母,卻并不憐惜母親和自己的性命,他心中沒有道德的約束,但王魁有家人,他不能置自己的家人于不顧,武功洞曉了其心理,于是便“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將自己的孤苦伶仃、無人愛惜、缺乏道德的“弱勢”轉身一變成了一招制敵的“優勢”:
你今天必須鏟死我,你今天要是不鏟死我,雜種,你們家就要倒霉了。你力大無窮,我打不過你,但是,雜種,你女兒今年三歲,她打不過我;你兒子今年兩歲,更打不過我;你老婆肚子里懷著孩子,也打不過我。你除非天天守在門口,要不,你就等著給你老婆孩子收尸吧!?
在武功與他人的斗爭中,力量比他強大的人都失敗了,方明德如此、王魁如此、曾經將武功打翻在地、甚而撒尿在他身上的黃耗子也是如此,武功作為一個弱者,卻是所有斗爭中的勝利者,他知道利用道德規律去約束強者,而自己卻不斷打破道德底線。他攔腰砍斷黃耗子家那一畝長勢喜人的玉米,縱火焚燒王登科家的玉米秸稈,逼走了王魁一家人,甚至焚燒鄰村草垛,裝神弄鬼將修鞋匠嚇出神經病。有仇有怨的、無冤無仇的,他都斗了個遍,但所有比他厲害、比他彪悍、比他有權有勢的強者在他面前都失敗了。
尼采認為所有大規模的運動、戰爭等,都使得人類走向自我犧牲,強者們正是因為這種方式不斷降低自己的數量。與此相反的是,弱者們往往具有一種可怕的本能,能夠保護、保存自己。?武功便是通過保存自己而創造出了一個壞人的奇跡,在小說的結尾,讀者并沒有迎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完美結局,武功作惡不斷,卻并未遭到報應,反而順利地獲得了“五保”,笑到最后,安享晚年。
莫言試圖創造一個武功般的人物,從他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授獎儀式上的演講中便可見端倪,在其演講《講故事的人》中,莫言為聽眾們講述了三個故事,其中第二個故事,便是一個有關斗士的故事:
三十多年前,我還在部隊工作。有一天晚上,我在辦公室看書,有一位老長官推門進來,看了一眼我對面的位置,自言自語道:“噢,沒有人?”我隨即站了起來,高聲說:“難道我不是人嗎?”那位老長官被我頂得面紅耳赤,尷尬而退。為此事,我洋洋得意了許久,以為自己是個英勇的斗士,但事過多年后,我卻為此深感內疚。?
在這個演講中,三十年前的“我”也自認為是一位勇敢的斗士,或許“我”認為自己敢于嗆聲老長官,是挑戰權威的象征;又或許“我”因為老長官打擾了正在看書的自己而感到不快,但在多年之后,“我”卻為當年的口舌之快而感到心感內疚,年輕的“我”和武功一樣,都沉迷于雞毛蒜皮的斗爭。數年后,《晚熟的人》中便出現了武功這樣一個全新的形象。他不同于堅韌承受命運、與生活相斗的上官魯氏,他蹉跎生活、虛無度日。武功也不同于早期的斗士,余占鰲與戴鳳蓮是真正與天斗、與地斗的勇士,是充斥著酒神精神、有著旺盛生命力的一代梟雄,他們雖然和武功一般,不斷突破著道德的底線,但前者是為了打破命運與世俗的規訓,而后者卻是為了雞毛蒜皮、毫無意義的斗爭。余占鰲是被“反復謳歌贊美的、紅得像血海一樣的紅高粱”,但這種紅高粱已經蕩然無存,被替代的是“秸矮、莖粗、葉子密集、通體沾滿白色粉霜、穗子像狗尾巴一樣長的雜種高粱”,“它們產量高、味道苦澀,造成了無數人便秘” ?,武功正是這種讓“所有的百姓都面如銹鐵”的雜種高粱。
“這樣的人,在我自己過去的作品中就沒有出現過。” ?在《晚熟的人》剛剛出版時,從新華網文化頻道主編袁思陶對莫言的訪談中可知,莫言承認創作武功這樣的人物是自己全新的嘗試,這個人物是“沒有出現過”的類型。《晚熟的人》作為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后的首部作品,不論在敘事、選材還是體裁上都有了較大的轉變,從早期狂歡浪漫的《紅高粱家族》到充滿著故鄉生活化日常的《斗士》,莫言小說中的“斗士”形象從譜寫傳奇故事的土匪好漢到獨自承受生活重擔的普通母親、再到社會變遷中歷經坎坷的鄉村普通個體,借由三位不同的斗士形象,可以看出莫言在現代化新農村背景下及獲得諾獎的眾聲喧嘩中的新變。
注釋:
①莫言:《紅高粱家族》,當代世界出版社2003年版,第2頁。
②莫言:《紅高粱家族》,當代世界出版社2003年版,第5頁。
③莫言:《紅高粱家族》,當代世界出版社2003年版,第35頁。
④莫言:《紅高粱家族》,當代世界出版社2003年版,第55頁。
⑤莫言:《紅高粱家族》,當代世界出版社2003年版,第56頁。
⑥莫言:《紅高粱家族》,當代世界出版社2003年版,第2頁。
⑦莫言:《紅高粱家族》,當代世界出版社2003年版,第304頁。
⑧莫言:《紅高粱家族》,當代世界出版社2003年版,第305頁。
⑨莫言:《豐乳肥臀》,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1頁。
⑩莫言:《豐乳肥臀》,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564頁。
?莫言:《豐乳肥臀》,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175頁。
?莫言:《豐乳肥臀》,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560頁。
?莫言:《豐乳肥臀》,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576頁。
?莫言:《豐乳肥臀》,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576頁。
?莫言:《豐乳肥臀》,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111頁。
?馮至:《馮至詩選》,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01頁。
?莫言:《晚熟的人》,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61頁。
?莫言:《晚熟的人》,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61頁。
?莫言:《晚熟的人》,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62頁。
?莫言:《晚熟的人》,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62頁。
?莫言:《晚熟的人》,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64頁。
?莫言:《晚熟的人》,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65頁。
?莫言:《晚熟的人》,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66頁。
?莫言:《晚熟的人》,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66頁。
?尼采著,趙千帆譯:《論道德的譜系》,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第15頁。
?莫言:《莫言演講全編1:講故事的人》,浙江文藝出版社2020年版,第272頁。
?莫言:《紅高粱家族》,當代世界出版社2003年版,第304頁。
?新華網新聞:《莫言:“晚熟的人”這個概念很豐富》,網址:http://www.xinhuanet.com/culture/2020-08/10/c_
1126346684.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