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閱讀導引】摩洛哥的馬拉喀什如今已經是熱門的旅行目的地。這座古城中最知名的傳統建筑都是在伊斯蘭統治時期建成的,這些建筑在摩洛哥有文字可考的歷史和現有的文化遺產中占據主導地位。摩洛哥這種伊斯蘭風格建筑通常也被稱為“摩爾式”建筑,它融合了北非游牧部落柏柏爾人的文化,以及前伊斯蘭時期(古羅馬、拜占庭和西哥特)文明的影響,接受中東伊斯蘭文化的洗禮,數百年來漸漸形成了具有鮮明特征的獨特風格,比如:“摩爾式”拱門、被稱為Riad的庭院(通常為三層,有中心花園的“回”字形的庭院建筑)、阿拉伯式的圖案以及五彩斑斕的手工磚等等。
身為猶太人,卡內蒂免不了從多角度細致觀察馬拉喀什這座歷史古城能夠讓具有各種宗教背景的居民安居樂業和平相處的深層次原因。他懷著濃厚的興趣走訪猶太人社區,觀察這里的老人、兒童、家庭內部的生活。他的描述如同一次返鄉,既回到了自己的故鄉西班牙,也回到了1492年遭到驅逐的西班牙猶太人的祖先那里。當他置身于猶太人社區的中心廣場時,發出如下的喟嘆:“我的心情好像我現在身居別處,抵達了我旅行的目標。我不想離開這兒,幾百年前我就來過此地,但是我忘記了,而如今一切又返回到我這兒。我發現那種生活的密度和熱量得以展示,我內心深處感覺到了。當我佇立在此,我就是這座廣場。我相信,我始終就是這座廣場。”
旅行的意義,在于你在路上可以看見各種各樣不同的人,還可以在不同于自己生活的環境中尋找自己;文學旅行的意義,是拜訪名家故地,與他們于同地異時,來一場跨越時空的對話。在對景點的一次次穿越中,景色逐漸化為日常生活的背景。
【作者簡介】盧楨,現任教于南開大學文學院,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出版學術專著四部。
【附文】
諦聽撒哈拉
盧楨
單憑“摩洛哥”這三個字,便足以激發我們無限的遐想。在我心中,摩洛哥是一位踏著野性舞步的女郎,每當她的裙裾揚起,黃色的沙土就沿著她的影子旋轉,那也許是撒哈拉沙漠的一粒塵埃,或是有緣人凝視前世的一扇窗戶。
十天的旅行時間,我像埃利亞斯·卡內蒂①似的穿梭在馬拉喀什②、菲斯、舍夫沙萬和瓦爾扎扎特等數座城市,聆聽古老城墻內的各類聲響,揣摩混亂嘈雜的音調背后,那些多少與文學有所關聯的只言片語。
1981年,卡內蒂因其作品擁有“廣闊的視野、豐富的思想和藝術力量”而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這位英籍作家曾寫下迄今最為出色的摩洛哥旅行札記——《諦聽馬拉喀什》。盡管喬治·奧威爾也有散文名篇《馬拉喀什》,其間蘊含著豐富的隱喻之美,但卡內蒂筆下的城市更能調動今天旅行者的耳目,畢竟,他記錄下的那些新奇的人與物,并不曾在今天褪色,如同馬拉喀什的古老建筑,一如既往被涂滿了粉紅的色彩。
在卡內蒂的旅行中,他走訪了古老的駱駝市場,聆聽盲人乞丐的呼喚,觀察集市上的說書人。他的文字充滿了密集的聲響,你沿著這些字符步入老城曲折難辨的街巷,或是混雜著香料味道的密閉市場,便能聽到從悠遠的歷史深處傳來的聲音,即使堵上耳朵,那聲音依然像長在心里似的,自然無忌地奔流涌動。
作家的游記多次提到馬拉喀什的地標德吉瑪廣場,他曾與朋友相約走上一家咖啡廳的樓頂,在那里觀看廣場上形形色色的人群。
我很喜歡卡內蒂近乎白描式的表述,他將廣場上的說書人、賣藝者、乞丐、小商販的形象簡筆勾出,鮮活如畫。
今天,廣場的咖啡廳與餐廳大都位于同一側,人們往往集中在三層樓的法國咖啡廳頂層,要上一杯20第納爾③的薄荷茶或是咖啡抑或橙汁,靜靜地觀看廣場上的點點滴滴。
事實上,每到忙時,頂層餐廳基本只提供這三種飲料,而攝影家們根本無心細品薄荷茶的味道,他們早早地支起“長槍短炮”,在取景器中幸福地觀測太陽降落在遠方的阿特拉斯山脈。
我猜想,這應該就是當年卡內蒂駐足觀察的地方了。從黃昏到夜晚,伴隨著日月輪替的軌跡,德吉瑪廣場展現出一天中最具魅力的姿態。
立于卡內蒂的視點,我可以觀察到廣場上每一個人的表情,他們中間有舞蛇人、說書人、耍猴人、噴火藝人,以及扛著云梯玩雜耍的少年、肩背羊皮囊的紅衣賣水人、穿著銀色珠片佩戴黑色面紗的摩爾舞女……這些人不像我們常見的小販那樣高聲吆喝招攬顧客,而是保持了一種目光迷茫的神秘與專注,靜靜地盯著他們賴以生存的蛇、猴子以及小物件。
哪怕是說書人,也像是在對著空氣自說自話,時而口若懸河,時而用長袍遮住眼睛,偷偷窺視圍觀他的那些眼睛,我猜想他是在尋找觀眾中的外國客人,計劃著一會兒朝他們要錢。而卡內蒂感受到的說書人身上的那種可以支配言語的自豪感,我卻始終無從覓得。
時而有身著杰拉巴④的男人穿梭在人群中,那是摩洛哥的柏柏爾人最具代表性的服飾,由一種厚氈布制成,上有尖頂的斗篷帽,下為齊腳的長袍。
在年輕人鐘情于牛仔褲、T恤衫的時代,只有老者才會穿杰拉巴。他們在德吉瑪廣場緩慢移動著,這時廣場就成為一個棋盤,踩著羊皮尖頭拖鞋的老人們則是一個個尖頭的棋子。他們穿過廣場,向老城的棋盤邊緣步行,仿佛探問著生命的局。
我靜觀著廣場上的一切,每個人都被壓縮成一部微小的劇,他們均勻占據著廣場舞臺的每個角落,將貧窮以一種安靜的姿態,燃燒在廣場浩瀚的夜空里。平坦的舞臺遠端,庫圖比亞大清真寺仿佛一座燈塔,有一種聲音居臨其上,這是我和卡內蒂共同聽到的。
身為猶太人,卡內蒂并沒有花更多的時間去探索伊斯蘭教的奧妙,令他沉迷的是當地的猶太人社區。當作家置身于社區中的一座地標廣場時,他感到自己終于找到了旅行的目的地,甚至感覺自己早在幾百年前就來過此地。“當我佇立在此,我就是這座廣場。我相信,我始終就是這座廣場。”也許,每一次旅行都是在幻象中抵達故鄉的過程。
無獨有偶,如果中國讀者對摩洛哥這個遙遠的北非國家生出一絲情感的枝蔓,恐怕都是源自中國臺灣的作家三毛。她僅僅是偶然看到一張撒哈拉沙漠的照片,便感應到仿佛來自前世回憶的鄉愁,于是莫名其妙、毫無保留地把自己交給北非的沙漠,與戀人荷西遷居于此。
因為三毛,很多游人把摩洛哥之旅定義為“尋找三毛的旅行”,他們期望抵達撒哈拉沙漠,體驗三毛筆下大漠的狂野與溫柔。
不過,三毛與荷西當年生活的撒哈拉沙漠邊陲,一直屬于西撒哈拉這一爭議地區,她所居住的阿尤恩(阿雍),時至今日也只是一個極端干燥、貧困且處于軍事管制之下的乏味小城。如果沒有三毛的44號故居,那么這里簡直沒有一分一毫與旅游沾邊的資源。
盡管知道三毛的撒哈拉與摩洛哥境內的撒哈拉沙漠相隔百里,但文學迷們往往喜歡安慰自己,說撒哈拉的每一粒沙子都是有生命的,無論是北方的還是南方的,它們都和當年從三毛指縫中流過的沙擁有同樣的靈性。自由自在的沙,就是三毛與我們所向往的躍動著新奇的北非文明。
于是,我們告別卡內蒂,離開馬拉喀什,向撒哈拉行進。一些人會先繞行卡薩布蘭卡,去那家“里克咖啡廳”喝一杯牛奶咖啡。有些人知道電影《卡薩布蘭卡》全是在好萊塢的影棚里拍攝的,根本沒有到摩洛哥取景,所謂的里克咖啡廳,也只是后人出于對電影的致敬與商業模仿——因此他們更愿意穿過海拔2260米的阿特拉斯山口,繞行在紅土戈壁和黃沙荒漠之間,抵達沙漠邊緣的城市瓦爾扎扎特,然后在這座“沙漠之門”前休整,等待與撒哈拉相遇。
從瓦爾扎扎特向沙漠奔襲,途經柏柏爾人⑤世代居住的阿伊特·本·哈杜村,這大概是摩洛哥最為知名的電影文學景點了。
一千年前,為了守護從大西洋到撒哈拉沙漠的商路,人們在要道附近選擇了這處金黃色的山丘,在上面用紅色的泥土手工砌造房屋。屋子之間層層相疊,彼此貫通,完整地覆蓋住山丘,山下還設有城墻箭塔,這種兼有防御與居住功能的泥土建筑,在當地被稱為kasbah(堡壘、瞭望塔)。從外表看上去,既像外星人的基地,又似一個布局宏大的蜂巢。
如此奇異的風景,自然被那些講求宏大敘事效果的影片青睞。它是《阿拉伯的勞倫斯》里的沙漠戰場,是《角斗士》中的非洲村落,是《木乃伊》中販賣駱駝的埃及村鎮,更是《權力的游戲》中的淵凱城。這座城市的外表過于奇特,奇特到令人很難投入感情去喜歡,但我們依然無法抗拒內心深處對這種神秘風景的迷戀。無論是電影還是現實,沙漠邊緣的小城不斷給文學家們提供機會,空無一人的村莊與房宅,恰恰是各種故事發酵的場所。
我們在撒哈拉沙漠的邊緣住下來,當地有騎駱駝看日落的旅行團,還有沙漠穿越兩日游、撿化石一日游、大漠沖沙等項目。在我看來,這與迪拜、開羅甚至我國西部沙漠地區提供的游樂項目沒有太大差異。
我選擇了騎駱駝觀看日落的小團隊,一行三人乘坐越野吉普車,沿著前人的車輪印跡行進,在鋪滿碎石的起伏沙地上一路顛簸,直到看到一隊駱駝在遠方靜靜地等待著我們。
有幾個牽駱駝的男人佩戴著面紗,或許他們就是傳說中的圖阿雷格人,這個部族保留了男人戴面紗的傳統,而且面紗多為藍色,所以當地人叫他們“藍色的人”。聽說即使是睡覺時,圖阿雷格男人也不會摘下他們的面紗。
不過,我眼前的這些男人們經常會摘下面紗低聲地聊天,仿佛在嘟囔著一些神秘的事情。此時太陽即將落山,沙漠褪去了耀眼的金紅色,一時間萬物靜默,這讓一些游客感到莫名的不安。
男人們重新戴起面紗,指著遠方說些我們聽不懂的話,但手指的方向卻非常明確——那是一片沙漠中的海市蜃樓,遠遠看去如一面正在向上升騰的藍色的湖,和這些男人的面紗顏色一樣,又如幾日前經過的藍城舍夫沙萬,那座城市像極了眼前的景色,都泛著海洋般的光彩。
于是我想起三毛的話:“對異族文化的熱愛,就是因為我跟他們之間有著極大的差異,以至于在心靈上產生了一種美麗和感動。”種種從文化差異中收獲的新奇與震驚,引發我們不斷沉迷于遠行。
這一刻,我看到落日的余暉在沙漠邊緣形成一道鍍金的弧線,一切關于撒哈拉的故事,以及所有人和風景的邂逅,都在弧線的光輝與微笑間定型。
注:
①埃利亞斯·卡內蒂(1905—1994),德語作家,1981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卡內蒂是文學史上著名的“難以歸屬”的作家,被譽為20世紀最重要的文學大師之一。
②馬拉喀什:位于摩洛哥西南部,為全國第四大城市。馬拉喀什是柏柏爾語,意為“上帝的故鄉”。
③第納爾:一種貨幣單位,文中摩洛哥的20第納爾約合人民幣15元。
④杰拉巴:一種男女皆可穿的連帽寬松長袍,冬夏兩季分別用羊毛和棉布裁制,兜帽有遮陽與防塵的功用。
⑤柏柏爾人:非洲北部民族,使用柏柏爾語,主要分布在摩洛哥、阿爾及利亞等國家和地區。
(來源:盧楨《旅行中的文學課》,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0年9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