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培旭
《百合花》故事動人,牽動讀者內心最柔軟的地方。
這篇小說以“我”(一位文工團女兵)的視角展開,寫了“我”被小通訊員帶到包扎所,后來一起去向老百姓借被子,遇到一個剛過門三天的年輕媳婦,頗有些曲折地借到她唯一的嫁妝——棗紅底色上撒滿白色百合花的新被子。小通訊員犧牲后,年輕媳婦獻出自己的新被子給通訊員陪葬。情節雖然簡省,讀起來卻蜿蜒跌宕。因而,初讀之時,很容易覺得這些事前后已過了幾天。
然而,仔細一看,這篇小說所有的事件都被安排在一天之內。作者并沒有刻意模糊時間,相反,作者生怕讀者誤讀,把時間交代得十分清楚。小說開頭,直接以“1946年的中秋”單句成段,似乎有意告訴讀者,這些事都發生在中秋節這一天。通訊員帶“我”到包扎所,是從“早上”到“下午兩點鐘”?!拔摇焙屯ㄓ崋T去借被子,是在那天下午“剛到(包扎所)不久”之后的事情。打海岸的部隊在“天黑了,天邊涌起一輪滿月”之后發起總攻。通訊員英勇撲手榴彈,從戰場上被送下來的時間——“感覺上似乎天快亮了,其實還只是半夜。外邊月亮很明,也比平日懸得高。”
時間的表征如此清晰,怎么還會有時間不止一天的錯覺?這一天,到底是如何被拉長的?有何蘊藉?
一、營造兩種氛圍,形成對峙,透露戰爭的真相
西方的敘述學理論一般將小說分為故事層和話語層,相應地,小說涉及兩種時間,即故事時間和敘述時間。故事時間是故事本真的自然時序,敘述時間是敘述文本呈現出來的時間狀態。應該說,《百合花》的時間呈現比較傳統,故事時間與敘述時間基本合流。
但敘述時間還是有“被拉長”的效果。首先源于這篇小說前后部分形成兩種迥異氛圍,前者像是田園牧歌,安靜祥和;后者像是人間煉獄,死傷慘重。兩種氛圍形成對峙之勢,相互撕扯,相互彰顯,使小說的敘述時間具有張力。
小說開篇通訊員護送“我”去包扎所的片段,整體氛圍是輕松的,雖然是在趕路,卻沒有壓迫感。
小說的第一處環境描寫,帶有女性視角所特有的細膩與清新:“早上下過一陣小雨,現在雖放了晴,路上還是滑得很,兩邊地里的秋莊稼,卻給雨水沖洗得青翠水綠,珠爍晶瑩??諝饫镆矌в幸还尚迈r濕潤的香味。”這幅“雨后秋景圖”,寥寥幾筆,就把戰場還原為田園,戰爭的硝煙被這新鮮濕潤的香味遮蓋,透著一股慢下來的誘惑?!拔摇币驗椤澳_爛”“路滑”,也確實走不快。
“我”與通訊員趕路的過程,也寫出了日常的況味。一寫通訊員的帶路實在太有特點了,“他背后好像長了眼睛似的”,能夠隨時根據走在后面的“我”的情況調整距離和節奏。這個場景畫面感極強,像是速寫一般勾勒出人物形象。二寫“我”與通訊員攀家常,“我”發現小通訊員是同鄉,便問起他的家里情況,甚至有些打趣地問起“娶媳婦”的事,與日常閑聊無異。
然而小說最后描寫包扎所施救的場景,整體氛圍卻極為沉重,側面寫出了戰況的緊張與慘烈。
如果有鏡頭的話,前一個鏡頭還是中秋節品嘗家做的月餅,下一個鏡頭就變為包扎所忙亂的場景。傷員一個個被送下來,救助條件卻明顯過于簡陋,包括新媳婦等害羞的婦女被安排著給傷員拭洗傷口。一架架擔架送過來,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在戰爭中變得殘損,近乎壓抑卻無能為力。
小通訊員就在這時被作為重傷員送過來了。他看到反動派投過來手榴彈,讓身邊的擔架員快趴下,卻選擇自己撲上去,此時他的臉色已變得“灰黃”,他“安詳地合著眼”。很快,他就被醫生宣布藥石無靈了。
小通訊員年輕的生命遽然消失,把悲情一下子推到了頂點。死亡本身就會讓時間突然產生一個巨大的空洞。這篇小說讀到結尾,任誰都有一種迷離和恍惚之感——那個青澀的小伙兒真的沒了?那個一聽回團部就興奮的小戰士就這樣英勇犧牲了?因而,時間上雖然沒過去多久,生死相隔卻拉長了接受與消化的時間。
小說前后兩部分形成兩種氛圍、兩種節奏,像是兩個世界,悄然增加了時間感。小說兩種不同氛圍相互張本,平靜的日常在殘酷的戰爭面前是如此脆弱,而慘烈的戰爭現實更表明戰火中平靜的日常是如此難得與虛無。戰爭的恐怖,正在于它無處不在。所有的戰事稍歇、生活復舊,隱藏著殺機。
就在一前一后兩種節奏的夾擊中,借被子的情節剛好張弛有度,新媳婦把通訊員前來借被子視為“笑料”,像是家務事般顯得日常、瑣碎;而老百姓們最終把自家被子借出去,當然是出于對共產黨的信任和尊崇,但多少有些生活早已失序、人人自危的意味。
小說前部分慢,意在讓人體驗美好;后部分快,意在警示戰爭瘋狂。一慢一快的悖謬拉長了閱讀的時間體驗,也正說明戰爭沒有差序,對美好事物的摧殘從未停歇。
二、插入聯想畫面,開拓綿延,反映時代的沉重
法國文學評論家熱奈特是敘事學的代表人物,他根據故事時間與敘事時間長短的不同把“時距”分為省略、概要、場景和停頓等四種情形。其中停頓是敘述時間無窮大,故事時間為零。根據這一理論,《百合花》中有兩處“我”的聯想,它們延緩了情節發展,打破了時間的自然流動,可以將其歸為“停頓”。“我”的這兩處聯想和沉思,在故事中的時間極短,可以解讀的空間卻很大,值得慢慢品味。
第一處,是“我”知道通訊員是同鄉,并了解到他在老家是“拖毛竹”的,馬上浮現的畫面:
我朝他寬寬的兩肩望了一下,立即在我眼前出現了一片綠霧似的竹海,海中間,一條窄窄的石級山道,盤旋而上。一個肩膀寬寬的小伙兒,肩上墊了一塊老藍布,扛了幾枝青竹,竹梢長長的拖在他后面,刮打得石級嗶嗶作響……
這一段描寫頗有意識流的味道,眼前的現實與過去的印象相互交織。在故事里,“我”可能只是一個瞬息的閃念,但這一段自由聯想在頭腦里卻可以無限延長?!笆÷蕴枴笔沁@種無限延展外化的體現。
竹海、石級山道和肩膀寬寬的小伙兒構成一個非常生動的畫面。這個畫面里,有故鄉最具特色的風光,也有故鄉人最常見的營生。據“熟悉的故鄉生活”這個說辭推斷,“我”的祖輩、父輩和兄長可能就是這樣以拖毛竹為生。甚至還可猜想,“我”年輕時心許過的青年也是其中一員。這或許能更好地解釋為什么“我立刻對這位同鄉越加親熱起來”。小伙兒有寬寬的肩膀,估計是個拖毛竹的好手。戰爭勝利之后,小伙兒可能有其他職業,也有可能回到天目山娶媳婦、繼續拖毛竹。然而這個志愿加入戰爭的小伙兒最后犧牲了,天目山的竹海里再也沒有他的身影……
第二處聯想,是中秋之月升起之后,槍聲打響之前,“我”吃到了家做的干菜月餅,又在腦海里產生一番暢想:
?。≈星锕?,在我的故鄉,現在一定又是家家門前放一張竹茶幾,上面供一副香燭,幾碟瓜果月餅。孩子們急切地盼那炷香快些焚盡,好早些分攤給月亮娘娘享用過的東西,他們在茶幾旁邊跳著唱著:“月亮堂堂,敲鑼買糖……”或是唱著:“月亮嬤嬤,照你照我……”我想到這里,又想起我那個小同鄉,那個拖毛竹的小伙兒,也許,幾年以前,他還唱過這些歌吧!……我咬了一口美味的家做月餅,想起那個小同鄉大概現在正趴在工事里,也許在團指揮所,或者是在那些彎彎曲曲的交通溝里走著哩!……
“我”的自由暢想大大拓展了時空維度。先是開拓空間,想象當下故鄉每家每戶的中秋祭拜,通過孩子的歡樂來表現中秋節應有的模樣。緊接著,又從時間上做手腳,猜測拖毛竹的小伙兒幾年前也曾有過唱兒歌的懵懂歡快。最后,想象小同鄉當下在戰場上干什么。開頭就已昭示的“中秋”節日,終于在這里得到演繹。如果沒有這一段聯想,全文就再難找到中秋節的氣息了。
這一段節日的想象里透著沉重。首先,故鄉家家門前的祭月其實未必如想象中那般美好,或許故鄉也已慘遭戰火侵擾。其次,對小同鄉當下行動的想象為下文他的犧牲埋下了伏筆,深思黯然。
這兩處跳脫開故事線的聯想,都直接指向了故鄉。而把家鄉描摹得越美好,就越反映時局的動蕩和人事的無奈。“我”和通訊員一時都無法回到故鄉是時代的縮影。這種時局下,不知道有多少人像“我”和拖毛竹的小伙兒這樣背井離鄉,仰望中秋之月思鄉,甚至直面戰火無暇望一眼月亮。
如果說小說前后的不同氛圍在警示戰爭的殘酷,那么這兩段聯想則以橫截面的形式反映時代的沉重。在那個時代,人們想過最簡單樸素的生活卻不可得。他們面對的,是殘忍的戰亂,是回不去的故鄉。由此觀照,茹志鵑在這篇短短的小說里,確實不僅是書寫英雄人物和歌頌軍民魚水情,還深入時代肌理,反饋當時人們的痛癢。也因此,這一天顯得如此漫長。
三、描摹兩類轉變,立體動態,體現人性的升華
一篇小說的成功往往在于能夠塑造一些深入人心的經典人物?!栋俸匣ā啡?000余字,塑造了新媳婦、通訊員和“我”三個立體多面的人物形象,個個生動,人人有靈魂,甚至引發了到底誰才是這篇小說的主人公(核心人物)的討論。
細論起來,在《百合花》中,人物是飽滿豐富的,其多面讓人感覺他們是相識已久的“老友”。“我”和新媳婦對小通訊員的情感升溫挺驟然,這種驟然不同于平常的情感發展。要做到如此,小說必須有豐富細節讓讀者慢慢品,讓一切發生得可能、進展得自然,才算邏輯自洽。
(一)性情的多元
《百合花》里的人物都立得住,讀起來生動;傳得開,叫人印象深刻:這歸功于人物創設是圓融動態的。
通訊員,在“我”那里是拖毛竹的小伙兒——他走路要跟女同志保持距離,說到娶媳婦他就臉紅,他會給自己的槍筒加點裝飾……與此同時,他在新媳婦那里是“同志弟”——他是來借被子時慌里慌張說不清楚的小戰士,是不好意思讓她幫忙縫衣服的青年,是會賭氣不肯抱過被子的弟弟……也是他,一聽回團部上戰場就活潑開心,上了戰場為了救下身邊的戰友寧肯放棄生的機會。一個“撲”字,就把他大寫的英勇寫出來了。
或許,慢下來讀,全面地讀,更能讀懂這個人物。他是青澀忸怩的,甚至有些笨拙;但他更是浴血奮戰、英勇無畏的。這樣一個人,他是英雄,更是一個本真的人。相比起“高大全”式的人物,通訊員更親切,也更真實。
當然,《百合花》中的新媳婦是更富有變化的一個人物,一開始她不舍得把自己的新被子借出去,但后來還是轉身進去抱被子了;她曾俏皮地捉弄過通訊員,用她自己的話說是“他可受我的氣了”,然后一到包扎所就開始找“同志弟”;她剛被安排去拭洗傷員的身子時又羞又怕,但在通訊員犧牲后,“解開他的衣服,她剛才那種忸怩羞澀已經完全消失,只是莊嚴而虔誠地給他拭著身子”。小媳婦的這些轉變,正見出老百姓對軍隊的認可,但更為深沉的,是人們對于英勇戰士的崇敬,對一個美好生命的消逝發自內心的疼惜。
在小說中,人物都有動態的變化和成長。因著這些變化,我們讀到生命的本真狀態,讀到青春的悲歌,讀到生命的消逝,讀到人類情感的飽滿與莊重。在這種“沉浸式解讀”之后,才會猛地發現:小說里的這一天,真的是既“短”又“長”。
(二)態度的轉變
小說是以第一人稱進行敘述的,“我”的態度最為清晰。“我”對拖毛竹的同鄉,一開始觀感不佳。因為剛開始帶路時,“通訊員撒開大步,一直走在我前面。一開始他就把我撂下幾丈遠”。這么不管不顧的“大男子主義”走法,自然讓“我”“生起氣來”。但是很快,發現他不是一味蠻走,而是用仿佛長在身后的眼睛,一直體貼地照顧著“我”的節奏,由此“我”對他“產生了興趣”。攀談中,“我”得知他是天目山的同鄉,在老家是拖毛竹的,就對他“越加親熱起來”。在借被子事件中,通訊員既憨直又天真,知道被子是新媳婦唯一的嫁妝后,甚至想還回去,這讓“我”“從心底愛上了”他。
而新媳婦對通訊員的感情變化,則寫得較為隱晦深沉。根據文本的暗示,他們第一次見面時應是充斥著生疏、尷尬與不滿。然而,后面新媳婦到包扎所工作時東張西望地尋找“同志弟”,可見“她”對他已有了關切,許是被這個純真的少年打動了。最后,新媳婦發現重傷患者就是這個“同志弟”,發出了一聲驚訝傷心的“啊”。聽了擔架員介紹“同志弟”撲手榴彈的過程,新媳婦又發出了崇敬疼惜的一聲“啊”。在這兩聲“啊”之后,小媳婦開始自顧自地給“同志弟”縫補袖子的破洞,并且奪過被子為他裹好送葬。從這處細節不難讀出小媳婦夾雜著懊惱不舍的巨大悲痛。“當然還不能把這種感情說成是男女之愛情,但這確實是一種比同志、同鄉、軍民更為微妙、含蓄、純潔、美好的感情,是青年男女之間潛意識的自然流露,這本身來說就是青春人性的自然表現。”[1]
“我”和新媳婦與通訊員都是初識,但“我”對這個拖毛竹小伙兒的牽掛,新媳婦在“同志弟”犧牲后獻被子隨葬,都體現了極深的情感。這種感情,倒像是經歷了悠長的歲月、繁復的人事構筑的。
對此,作者茹志鵑在《我寫〈百合花〉的經過》中有明確的解釋:“戰爭使人不能有長談的機會,但是戰爭卻能使人深交。有時僅幾十分鐘,幾分鐘,甚至只來得及瞥一眼,便一閃而過,然而人與人之間,就在這一剎那里,便能夠肝膽相照、生死與共?!盵2]那么,是否也可以理解為:戰時極短的交流時間,卻等同于平時漫長的情感建設?
總的來說,在這“悠長”的一天里,《百合花》營造了兩種氛圍,揭示了戰火之下安寧不再,也插入了兩處聯想,暗示時局混亂與時代沉重。然而正是在這些灰暗中,《百合花》描摹了人與情的轉變,彰顯了人性升華與生活微光。
借著這些豐富蘊藉,《百合花》成功超越“一天”,走向經典。
【注釋】
[1]田剛.再論《百合花》[J].唐都學刊.1993(4):81~83
[2]茹志鵑.我寫《百合花》的經過[J].青春.1980(11):49~52
(作者單位:廣東省東莞市東莞實驗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