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之路

【閱讀導(dǎo)引】20世紀50年代，加里？斯奈德作為“垮掉派”的一員參與“舊金山文藝復(fù)興”。但是，當其他垮掉派詩人以虛無主義的玩世態(tài)度瘋狂而絕望地“嚎叫”，發(fā)泄對西方現(xiàn)代文明的不滿時，他卻回歸原始素樸的自然和深入到古老的東方文化中，在超然恬淡、獨立于世的隱者精神下，表現(xiàn)出一種深沉的進取。他受益于兩種來自東方的影響：一是佛教哲學(xué)禪宗；二是簡約、含蓄、立象盡意的中國古典詩歌。前者為他提供了觀物認知的哲學(xué)基礎(chǔ)，后者則啟發(fā)他找到了與之相應(yīng)的語言表現(xiàn)模式。禪宗為他提供了一種迥異于傳統(tǒng)西方哲學(xué)的感知認識方式，其最主要的特點就是輕邏輯思辨、重直覺感悟。

人類敬畏自然，自然也給人類提供了荒野住宅和禪修的思想空間，這種鏡像式的共生關(guān)系在自然中體現(xiàn)。人類進化的漫長歷史證明，荒野是人類社會起源地，荒野屬于人類文明組成部分，荒野還是象征精神自由的標志。當世界環(huán)境處在危機中時，斯奈德帶著生態(tài)哲學(xué)家的清醒認知，既在城市中心走訪，也從事山水和森林生態(tài)學(xué)的研究工作。斯奈德認為，與其按照進化論的觀點，將物種之間的演化理解為競爭關(guān)系，不如在更大的整體視野中，看到環(huán)境與物種之間的互動和共生創(chuàng)造關(guān)系。

【作者簡介】加里·斯奈德，20世紀美國著名詩人、散文家、翻譯家、環(huán)保主義者。加里·斯奈德早年翻譯中國唐代詩人寒山的作品，在美國產(chǎn)生巨大影響。主要作品有詩集《龜島》《礫石與寒山詩集》《神話與文本》等，散文集《禪定荒野》等。其作品曾獲美國國家圖書獎、博林根詩歌獎、普利策詩歌獎等獎項。

【附文】

比狼大，比鹿小

[美]加里·斯奈德

我一輩子都是在荒野自然及其周圍生活工作，從事探索與研究工作，甚至住在城市期間也是如此。然而，幾年前我就意識到，我無法使自己成為一名出色的植物學(xué)家、動物學(xué)家或鳥類學(xué)家，而我所敬佩的許多從事戶外工作的人卻成了這些方面的專家。回想這些年我把才思和精力集中于哪些方面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把人類同胞當成了研究對象，成了研究自己同類的博物學(xué)者。我也曾是自己的研究對象。我喜歡了解不同的社會在不同的環(huán)境中如何處理日常生活和慶典活動的細節(jié)。科學(xué)、技術(shù)以及對自然的有效利用不必與慶典格格不入。在使用與濫用之間，在物化的實用性與慶典的精神性之間劃清界限確實很好。

這一界限具體體現(xiàn)在細節(jié)上。我曾經(jīng)參加過一座日本寺廟的落成典禮。這座寺廟建筑被拆解后途經(jīng)太平洋被運送到西海岸重建。寺廟落成慶典采用日本神道教的風格，供品有鮮花和植物。引起爭議的是這些植物在一次日本的傳統(tǒng)慶典中曾被使用過，并且是從日本運送過來的，它們不是這個新環(huán)境中的植物。祭祀者在形式上是合乎禮儀的，但無疑沒有抓住其本質(zhì)。大家走后，我嘗試著獨自做了一個簡要的說明：“扁柏木造的日本建筑，這是熊果樹木和美國黃松木……請在這干燥的氣候里照顧好你自己。熊果樹木，這種建筑適宜于潮濕的空氣和人多的環(huán)境。請在你們布滿塵土的山坡上接受它吧。”人類會通過他們自己的途徑去理解自然和荒野。

人類的時尚與服裝的多樣性，以及流行文化的不斷變化，是一種象征的形態(tài)，仿佛人類是在刻意模仿鳥身上的顏色和圖案。特別是來自高度文明的人對分離與差異有著清晰的想法，用多種方式宣稱自己“脫離了自然”。作為一場競賽，這可能是無害的。但至少這種認為人類有特殊命運的說法，可視為無用的、種類繁多的理論中的一個案例（奧卡姆剃刀原理①）。然而，人類對自然造成了危害。

有一幅大型的山水畫卷，名為《山河無盡圖》（清朝畫家陸俊創(chuàng)作，目前收藏在美國得州的弗里爾市）。在這一大片的巖石、樹木、山脊、山脈及河流中，我們看到了各種各樣的人以及他們勞作的情形。畫中有農(nóng)民和茅屋，僧侶和寺廟，坐在小窗戶旁的儒生，待在小船上的漁民，踏上征途的商人以及隨行的貨物，還有他的妻子和孩子。

當北印度的佛教傳統(tǒng)創(chuàng)制出曼荼羅②，描繪出意識和因果關(guān)系鏈的位置圖，亦即他們的視覺教具時，中國的禪宗傳統(tǒng)也出現(xiàn)了類似的情況，不過（我冒險地提出）后者采用的是山水畫的形式。如果卷軸畫被視為中國的曼荼羅，那么畫中所有的人物就都是我們各種各樣的小小自我；而且，山崖、樹木、瀑布、云彩也是我們自身的變化和社會身份的呈現(xiàn)。（沼澤中叢生的蘆葦沿著一條小溪生長著，它會說什么呢？）每一個生態(tài)系統(tǒng)都是一個不同的曼荼羅，一種不同的想象。

大凡見山水者，依種類而異……有見妙花為水者，然其非用花作水。餓鬼以水見為猛火，見為膿血。龍魚見水為宮殿，見為樓臺……有見水為森林，見為壁者。人間見水為水者……故隨類見諸水者，非他，乃依水之透脫也。

有一年的七月，我從科尤庫克河源頭往下走，河的源頭在阿拉斯加的布魯克斯山脈中，我發(fā)現(xiàn)自己能夠看到多爾羊的王國。在綠云般的苔原帶，夏季的阿爾卑斯山——在這里我是一個弱小的訪客——對我這個無毛的靈長動物十分友好。然而，漫長而黑暗的冬天也沒有嚇倒多爾羊，它們甚至沒有往山下遷徙。風吹著稀疏松散的雪花，北極夏天干燥的非禾本植物和禾本植物在這整整一年中被羊一點一點地吃掉。夏季，幾十只羊站在野外，白色的羊與綠色的草交相輝映。它們有的在嬉鬧，有的在打盹，有的在吃草，有的在用角相互頂推，有的在跑圈，有的坐著，有的在高而平坦的“床”上酣睡，這“床”就是屹立在極其險峻的懸崖峭壁上的巖脊。道元③也許會說，多爾羊把山看作了“宮殿樓閣”。但是這種臨時使用的詞語“宮殿樓閣”過于優(yōu)雅，都市色彩太濃，人類特征太明顯，以至于不能真正全面、獨特地展現(xiàn)出每種生物應(yīng)當是多么無拘無束地生活在其唯一的“佛土”上。

青山疊嶂，云霧繚繞

遠坡山上，白點薈萃

舒緩變化，并非星星與巖石

“在午夜的微風中灑滿”

白云碎點，淡紫色的北極光

照在恬靜的野羊身上，它們正吃著

苔原上的綠草，群聚而成親緣家族

咩咩叫聲和羊騷味徐徐地

傳遞著它們的生活氣息

停留半空中——濕氣向上卷起

彌漫整個阿拉斯加北坡，嘗嘗浮冰之味，

便攜式煤油爐此刻沸騰著，

歇息于此，沏茶而飲。

在山坡下這條北極的小河中，色彩斑斕的河鱒，生活在它們的天堂里，但此處對人類而言卻是冰冷的世界。道元又說：

龍魚視水為宮殿，當如人見宮殿，不見水之流也。若有旁觀者告其“汝之宮殿即流水”，龍魚定如我等今聞“山流”之說，忽而驚詫。

我們可以開始想象或設(shè)想非二元現(xiàn)行世界中這種嵌套層級和網(wǎng)狀結(jié)構(gòu)。系統(tǒng)理論提供了抽象的公式，但幾乎沒有提供形象的隱喻。在《山水經(jīng)》④中我們發(fā)現(xiàn)：不但世界有水，水中亦有世界。非水中有如是，云中亦有眾生世界，風中亦有眾生世界，火中亦有眾生世界……草中亦有眾生世界。

進化的普遍觀點似乎是，競爭的物種在地球演化的漫長歲月中一直在賽跑，而所有的物種都在同一個賽場上。有些快要出局，有些落在后面，有些卻穩(wěn)操勝券地跑在前面。如果將背景與前景互換，從“生存環(huán)境”和其各自可能的創(chuàng)造性等角度來看，我們可以通過其他成百上千個視點看到這些物種之間的大量互動。我們可以說是一種食物帶來了一種生存方式。越橘和鮭魚引來了熊，北大西洋成群的浮游生物招來了鮭魚，鮭魚吸引了海豹，接著是逆戟鯨。不斷律動和波動的大群魷魚靠從抹香鯨身上吮吸養(yǎng)分生存。

保守生物學(xué)家談到的“指示種”，指的是一個自然區(qū)域及其自然系統(tǒng)內(nèi)非常典型的動物或鳥類，它們的生存環(huán)境是所有生物生存環(huán)境的指標。古老的針葉樹林（的生存環(huán)境）可由棲息其中的“斑點貓頭鷹”來衡量，大平原曾經(jīng)（并將再次）以“野牛”作為其生存環(huán)境的指標。而我一直在問自己：“什么地方是以人類作為其生存環(huán)境的指標的？什么是靠吮吸我們這一物種而形成的？”答案當然是“無盡的山河”，也即整個地球，我們或多或少發(fā)覺我們在這里生活是舒適自在的。漿果、橡子、草籽、蘋果、山藥召喚著類似我們的靈巧生物前來采集。人類體型比狼大，比鹿小，在地球這一大環(huán)境中屬于不是那么大的生物。從高空俯瞰，人類的成就是在大地上留下的亂刻亂畫的印跡、柵格狀的圖案和大大小小的池塘。事實上，地球上大多數(shù)地方，從遠處看似乎都是人類未曾涉足的空曠之地。（我們現(xiàn)在知道我們對地球的影響遠遠大于其呈現(xiàn)出來的程度。）

在城鎮(zhèn)里，（對那些能看見的人來說）空曠之地是古老的樹干、河床的沙礫、滲油的小坑、山崩的擦痕、刮倒的樹木、燒焦的土地、水災(zāi)留下的廢墟、珊瑚礁群落、胡蜂巢、蜂窩蜂箱、腐朽的原木、溪水河流、巖石劈理線紋、砂巖地層、鳥糞堆、吞食魚、耀眼的涼亭、瞭望石以及地松鼠的巢穴。對少數(shù)人來說，它也可能是宮殿。

注：①奧卡姆剃刀原理：由14世紀英格蘭邏輯學(xué)家奧卡姆提出。這個原理稱為“如無必要，勿增實體”，即“簡單有效原理”。

②曼荼羅：又譯作曼陀羅等，意為“獲得本質(zhì)”。由于曼荼羅是真理之表征，猶如圓輪一般圓滿無缺，因此也被譯為“圓輪具足”。

③道元：日本鐮倉時代的禪師，公元1224年即24歲時曾入宋求法，先后參訪了天臺山、雁蕩山等圣地，向中國很多禪師學(xué)習禪法。

④《山水經(jīng)》：出自道元禪師的《正眼法藏》。

（來源：加里·斯奈德著，陳登、譚瓊琳譯，《禪定荒野》，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