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惠
2023年春節期間,《滿江紅》和《流浪地球2》兩部電影熱映,一部回望過去,表現抗金義士們的頑強抗爭和家國情懷;一部展望未來,表現中國英雄們的挺身而出和人類擔當。一部把時空濃縮到一個多小時和一個深墻大院,一部把時空擴大到幾十年和全宇宙。但毫無疑問,兩部電影都打開了我們的時空視域,熨帖了我們的審美神經。
有人喜歡《滿江紅》笑中有淚和生命感發的張力,有人喜歡《流浪地球2》淚中有思和頭腦風暴的沖擊。今天不談這個話題,我想從岳飛的兩首《滿江紅》談起,探討一下英雄應該報君恩還是應該解民困的問題。
先來讀一下岳飛的這兩首《滿江紅》詞:
滿江紅·寫懷
怒發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滿江紅·登黃鶴樓有感
遙望中原,荒煙外、許多城郭。想當年,花遮柳護,鳳樓龍閣。萬歲山前珠翠繞,蓬壺殿里笙歌作。到而今、鐵騎滿郊畿,風塵惡。
兵安在?膏鋒鍔。民安在?填溝壑。嘆江山如故,千村寥落。何日請纓提銳旅,一鞭直渡清河洛。卻歸來、再續漢陽游,騎黃鶴。
兩首詞作表達的都是北上抗金、收復中原的志向和情感,但所寫內容(意象和意境)不同,藝術形式不同,風格上一個豪壯一個低回。下面我們比較一下這兩首詞作。
先看上片。第一首抒情,作者直抒胸臆,表達“怒”“壯”“悲”等復雜而又強烈的情感;第二首寫景,把情感暗藏在中原城郭“當年”和“而今”的對比中。第一首和第二首之間形成一種內在的呼應關系,第二首上片描寫的景象,正是第一首所抒情感的原因。
再看下片,第一首盡情想象殺敵的痛快,第二首深深陷入現實的無奈。第一首和第二首形成強烈的對比。“壯志”“笑談”和“嘆”的情感狀態對比;身為“臣子”渴望報皇恩和身為將帥憐憫“兵”“民”之困苦的情感指向對比;“收拾”和“續游”,“朝天闕”和“騎黃鶴”的人生選擇對比。這些對比把一個問題拋給了我們:英雄,應該報皇恩,還是應該解民困?
眾所周知,這兩首詞作中,第一首更被認同,盡管有人說這一首可能是假托岳飛之名的偽作,但并不影響其帶給讀者的感動和這種感動帶來的力量。或者我們也可以先思考一下:第一首更受歡迎、更被肯定的原因在哪里?除了殺敵的想象更能夠滿足人們的愛國之心,除了感情表達的直接、強烈、豪壯更符合人們的審美趣味,除了對時間流逝、功業難成的感慨更容易獲得人們的共鳴,還有沒有這樣的可能:報皇恩和解民困相比,報皇恩更符合人們的價值取向;進取和退守相比,進取更符合人們的人生態度?
不由得聯想到著名學者康震在一次講座中,對《石壕吏》做出這樣的解讀:吏為國征兵,不辭勞苦;婦慷慨請役,力赴國難,杜甫寫這首詩是在歌頌兵民一致的愛國主義精神,因為大敵當前,“兵”和“民”應當為此作出犧牲。——果然是“兵安在?膏鋒鍔。民安在?填溝壑”。
這一解讀引發了廣泛的爭議。那么,國究竟是君,還是民?英雄究竟應該報皇恩還是應該解民困?
從社會運行的角度看君、民的角色分工和職能發揮:民生產,創造價值;君管理,分配價值。從個人發展的角度來看君、民的角色分工和職能發揮:民養人,君(在現代社會演變為某種體制機制)用人。也就是說,君給人分配的價值是民創造的。我們還可以換一個角度來思考這個問題,君如果沒有民,民如果沒有君,會怎樣?這樣一想,可能我們更能明白民本思想為何在中國源遠流長,為何《尚書》說:“民惟邦本,本固邦寧。”孟子指出:“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有一個高中生在回答我的問題時說:我應該報皇恩還是應該解民困?如果我做了公務員,“皇”,也就是體制機制,可能會讓我做解民困的事情……
我猜想他應該是聯想到了近年的脫貧攻堅和鄉村振興事業,我揣測他認為或者他希望“報皇恩”和“解民困”沒有沖突,是個和諧的統一體。而這,何嘗不是我的希望呢?如果君民關系統一在民族復興、國家現代化發展的大業中,沒有對立,沒有沖突……
但是,無論歷史、現實還是未來,這有可能都只能是一種理想。或許正因為如此,岳飛的這兩首《滿江紅》詞作中,我個人更喜歡第二首《滿江紅·登黃鶴樓有感》。我認為除了第一首之外,大家也應該讀一讀第二首。我希望真正的英雄可以像岳飛一樣,多問問“兵安在?”和“民安在?”更能夠像岳飛一樣事了拂衣去,“卻歸來、再續漢陽游,騎黃鶴”。
(作者單位:廣州市教育科學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