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少安,蘇澤儒,余友斌
(1.吉林大學法學院,吉林長春 130012;2.廈門大學知識產權研究院,福建廈門 361005;3.廣州市荔灣區人民法院,廣東廣州 510378)
創新是引領發展的第一動力,保護知識產權就是保護創新。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必須更好推進知識產權保護工作。黨的十九大以來,中共中央、國務院高度重視知識產權工作,打造知識產權強國已成為必然選擇。知識產權強國戰略的穩妥推進以及知識產權金融的日漸興起正在改變傳統的融資模式,突破了企業融資在基礎資產上的藩籬,科技型企業融資不必受限于有形財產,可以將更多精力投注于科技創新和企業長遠發展。《知識產權強國建設綱要(2021—2035 年)》(以下簡稱《綱要》)提出積極穩妥發展知識產權金融,明確了知識產權金融未來發展基本方向;國家知識產權局印發的《推動知識產權高質量發展年度工作指引(2022)》要求知識產權價值實現渠道進一步暢通,積極穩妥推進知識產權質押融資工作。2021 年新修訂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科技進步法》第九十二條同樣規定,國家鼓勵金融機構開展知識產權質押融資業務。
知識產權質押融資作為知識產權金融的重要一環,經過長期試點和實踐,目前已進入深化改革階段,但通過知識產權質押融資理論研究支撐解決實踐中出現的具體問題依然有待深入。相關學者研究了知識產權質押融資基本模式及其關涉主體,例如Bezant[1]發現通過在規定期限內為知識產權價值提供保險或擔保,能夠降低止贖風險,從而改善企業在融資過程中的整體信用狀況,增加借款人可用杠桿;聶洪濤[2]發現知識產權的特殊屬性決定了知識產權擔保融資過程中政府具有主導作用;劉楠等[3]認為我國應構建政府引導、市場主導、中介機構積極參與的知識產權質押融資發展模式。近年來,學界開始著重關注知識產權質押融資過程中所蘊含的風險及保險機制,例如宋河發等[4]發現“政府—保險—擔保”模式是實施專利質押貸款保險機制初期較為有利的選擇。
雖然當前知識產權質押融資已具有豐富實踐經驗基礎,且其運行模式等已經受到學者們的廣泛關注,但是其運行過程法律機制和功能定位尚未得到充分探討,因而制約知識產權質押融資高質量發展。隨著技術和創新成為社會經濟發展過程的核心要素,企業依托知識產權進行融資的需求必將不斷增長,知識產權質押融資在企業經營和發展壯大過程中勢必扮演更加重要角色。因此,研究其法律運行機制不僅可以為完善現有知識產權質押融資機制提供理論指導,而且有助于科技型企業解決現有融資難題。
從我國的政策環境變化來看,知識產權質押融資是一個隨著市場經濟發展逐漸火熱的概念范疇,相關政策發展態勢如表1 所示,頂層設計的總體方向是加強知識產權質押融資支持力度并完善相關制度,實現其整體構架的持續穩定發展。此外,《綱要》提出健全知識產權質押信息平臺,鼓勵開展各類知識產權混合質押和保險,規范探索知識產權融資模式創新;健全版權交易和服務平臺,加強作品資產評估、登記認證、質押融資等服務。《綱要》作為未來15 年我國知識產權質押融資工作基本指引,明確了我國知識產權金融發展方向,進一步激勵創新并提高知識產權金融支持力度,補齊我國知識產權運用短板。

表1 我國知識產權質押融資相關主要政策
除了政策環境逐漸優化,我國業已具備大力發展包括知識產權質押在內的知識產權金融經濟條件。進入新世紀以來,我國知識產權質量和數量都在快速增長。從商標來看,我國商標注冊申請量在2002年躍居世界首位,此后連續多年穩居世界首位[5];從專利來看,我國專利申請數量連年增長,在2010年已超過日本,并于2011 年超過美國成為全球第一大發明專利申請國[6]。2019 年,據世界知識產權組織(WIPO)統計,中國國際專利申請量首次超過美國,成為《專利合作條約》(PCT)框架下國際專利申請量最多的國家,其中華為技術有限公司的專利申請量連續3 年穩居全球第一,2019 年達4 411件[7]。此外,我國在馬德里商標國際注冊、版權等知識產權事務發展上亦取得矚目成績。根據WIPO[8]發布的全球創新指數,我國從2013 年第35 名上升到2022 年第11 位,在促進創新創造上取得長足進步。然而,不少批評的聲音指出我國知識產權發展顯示出“重數量、輕質量”的特點,例如,從專利授權率、引用次數、專利家族規模、維持率、專利技術和國際范圍以及商業化率等指標來看,我國專利水平依然有待提升[9]。原因在于我國前期在實行知識產權政策時未能較好地通過市場力量來促進知識產權生產創造,進而導致知識產權商業化率或產業化率偏低。有調查指出,我國專利交易市場在迅速擴容,但與之相匹配的資源供給和融資體系卻尚未健全,如美國專利質押直接融資占比超過55%,而我國僅為3%~5%[10],足見我國知識產權質押融資市場潛力巨大而尚未被良好發掘。知識產權作為一種資產,能通過質押融資等金融活動的展開提升自身的穩定性和價值可預測性,從而有助于化解我國基于知識產權解資不足這一現實困境。
從社會歷史發展眼光來看,知識產權質押融資工作深化與我國經濟發展水平是密切相關的。新中國成立以來,我國經歷了從低成本勞動力驅動到資本積累驅動再到創新驅動的數次變革,當前經濟發展已進入高質量發展新階段[11]。面對粗放型經濟發展模式給環境和資源帶來的沉重壓力,我國在已經具備一定經濟發展基礎前提下,有必要采取措施引導社會經濟轉向創新創造相關產業。資金作為企業發展關鍵性因素以及產業發展的動力和源泉,從宏觀上提升科技型、創新型企業資金供給量對于企業的可持續發展和相關產業升級換代具有重要意義,在此過程中,知識產權質押融資無疑扮演著排頭兵作用。目前,全國質押融資機制建設初見成效,知識產權質押融資項目數和金額逐漸增長。經檢索歷年的《中國知識產權發展狀況評價報告》和國家市場監督管理總局網站,從總體來看,全國專利、商標質押融資總金額已從2010 年的225 億元增長到2021 年的3 098 億元,數額增長超過10 倍;從知識產權客體來看,2009—2020 年專利質押融資金額年均增速達到36.4%,2020 年是2009 年的30.5 倍;2008—2020 年商標權質押融資金額年均增速達到19.6%,2020 年是2008 年的8.6 倍;2020 年著作權質押擔保金額為39.3 億元(見表2)[12]。

表2 我國主要兩類知識產權質押融資金額年度變化
從各個省份建設情況來看,發展較快的省份內知識產權質押融資業務數量和資金數額已經相當可觀。例如2020 年浙江省專利、商標的質押融資總額達到600 億元左右,約占全國專利、商標的質押融資總額的28%[12]。此外,江蘇、廣東等省份也表現搶眼,如2022 年廣東專利和商標質押融資金額為970.24 億元,同比增長119.25%,占全國總量的19.93%;質押登記有3 097 筆,同比增長70.82%,惠及企業2 681 家[13]。
我國知識產權質押融資發源于權利質押,經地方示范試點形成系統規模,不斷適應、服務于經濟發展,在發展中解決質押融資風險,實現從量大向質優的轉變。
知識產權質押融資機制肇始于20 世紀90 年代,以1995 年頒布《中華人民共和國擔保法》(以下簡稱《擔保法》)引入權利質押機制為標志,相關基礎構建一直持續到2006 年。2006 年以前,知識產權質押融資工作并未受到廣泛重視,一般表現為小范圍內零星實踐,主要工作包括以下內容:國家層面來看,除《擔保法》外,國家知識產權局還頒布了《專利權質押合同登記管理暫行辦法》等文件。地方層面則陸續出現一些知識產權質押融資相關業務,比如1999 年,中國工商銀行山西省忻州分行辦理我國首筆知識產權質押業務;2004 年湘潭市人民政府出臺《湘潭市專利權質押貸款管理辦法》《湘潭市商標專用權質押貸款管理辦法》等。總的來說,在知識產權質押融資機制的基礎構建階段,我國形成了知識產權質押融資所需的基礎法律依據,同時也進行了小范圍實踐、實現了小步子突破。
知識產權質押融資的系統發展從地方示范試點開始,并以探索適合中國國情的機制為目標,可以說知識產權質押融資的系統發展階段是圍繞知識產權質押融資的示范試點展開的,故系統發展階段也可稱為“示范試點階段”。從2006 年開始,國務院陸續印發相關文件,明確指出通過探索創立多種擔保方式彌補中小企業擔保抵押物不足問題,支持政策性銀行、商業銀行和其他金融機構開展知識產權權利質押業務試點。2007 年修訂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科學技術進步法》第十八條明確規定,國家鼓勵金融機構開展知識產權質押業務。2008 年《國家知識產權戰略綱要》實施,我國正式開始開展專利質押試點工作,各地方政府逐漸加快知識產權質押融資工作速度;同年國家知識產權局將北京市海淀區知識產權局等6 家單位列為第一批全國知識產權質押融資試點單位,2009 和2010 年分別確定了第二批、第三批知識產權質押融資試點名單,前3 批由國家知識產權局批復的知識產權質押融資試點工作城市達到16 個(見表3)。隨后,全國諸多城市亦展開知識產權質押融資試點工作。該試點工作以銀行開設相關質押融資業務為主要標志,但銀行僅是知識產權質押融資的一環,知識產權質押融資涉及各種主體和機構,是一項系統工程。知識產權質押融資給我國金融體系帶來了不小挑戰,質押融資客體不僅限于動產和部分常見財產性權利如有價證券、基金份額和股票,知識產權開始成為一般性質押客體,且其放貸主體不僅限于銀行,還包括一些科技發展基金乃至政府相關機構。

表3 我國前3 批知識產權質押融資試點單位
在進行知識產權質押融資示范試點之后,中央和地方紛紛出臺專門規定知識產權質押融資業務的相關法律文件,知識產權質押融資工作逐漸科學化、系統化。其中,以2010 年國家有關六部門聯合發布的《關于加強知識產權質押融資與評估管理支持中小企業發展的通知》為代表,對知識產權質押融資的協同推進、服務機制、風險管理、評估管理、轉移管理等機制總體框架進行了原則性、總體性規定。2006 年到2014 年,我國知識產權質押融資工作的邏輯規則是以示范試點為核心,探索知識產權質押融資多種運行模式和總體機制,為知識產權質押融資進一步深化改革奠定重要現實基礎。
知識產權質押融資的重要性在深化改革階段顯著提升。這一階段以2015 年國家知識產權局出臺《關于進一步推動知識產權金融服務工作的意見》為標志。根據該意見精神,全國專利權質押融資金額成為政府推進知識產權工作的關鍵性指標,深化和拓展知識產權質押融資工作亦成為工作重點之一。知識產權質押融資業務的發展歷程本質上與我國經濟發展在內在邏輯具有一致性。在知識產權質押融資基礎構建和系統發展階段,我國經濟發展長期呈現為粗放化發展格局且缺乏優質金融資產[14],而在新的創新發展環境下,尤其是構建國內國際雙循環、對外開放政策背景下,有必要進一步提升對知識產權質押融資等知識產權金融的重要度,以因應內外部環境變化并高效滿足市場需求。知識產權質押融資與傳統質押融資最大的不同之處在于風險和可控性,這種風險既來源于知識產權本身價值估量和實現難度較大,也在于知識產權質押融資涉及程序和主體復雜性。在知識產權質押融資深化改革階段,知識產權質押融資的重點工作內容得到了進一步細化,主要涵蓋以下三方面內容:
(1)面向創新型、科技型企業,支持金融機構特別是商業銀行探索高效便捷的質押融資機制。知識產權質押融資本質上是一種金融服務,服務對象和直接受益者是科技型企業,為科技型企業融通資金能夠直接提升其發展動能。知識產權質押融資的關鍵是完善金融服務體系并進行機制創新,而推進這些工作離不開金融機構的努力,特別是提升知識產權質押融資的市場化程度需要提高商業銀行的參與度,有必要支持金融機構特別是商業銀行建立專門的知識產權質押融資管理制度,同時完善相關的風險評估、授信審查、授信盡職和獎懲制度,以及創新信貸審批制度和利率定價機制。
(2)支持建設知識產權質押融資相關平臺。從實踐來看,知識產權質押融資工作對質押融資機制提出新的挑戰。早期阻礙知識產權質押融資發展的現實因素眾多,除了我國知識產權資源所存在的大而不強、多而不優問題,還有配套機制的缺乏。如今,我國知識產權資源日漸豐富,其發展趨勢正從量大向質優轉變[15]。與此同時,有必要及時建設知識產權運營公共服務平臺體系和知識產權質押登記平臺等,為知識產權質押融資的順利進行提供可靠的配套機制。
(3)支持構建全流程的風險管理機制。知識產權質押融資作為一種新的融資渠道,雖然以資金保障作為最終目的,但是內含較大的導致銀行壞賬等風險,故深化改革階段強化了在整個質押融資流程的關鍵節點設置風險檢測和控制點位,以降低和預防系統性風險。
從開展知識產權質押融資試點至今,我國知識產權質押融資在較短時間內積累了豐富經驗,這對我國知識產權質押融資事業有著重大實踐意義,但是,目前我國知識產權質押融資尚未形成完善的服務體系,呈現出諸多問題。第一,知識產權質押融資估值難[16]。知識產權價值評估是進行知識產權質押融資必經環節,只有確定知識產權價值,金融機構才能確定貸款額度。但目前我國知識產權質押融資工作在知識產權價值評估上面臨著巨大挑戰,包括知識產權價值評估基本規則應當如何設置、是否需要設定全國性知識產權評估機構,以及知識產權價值評估結果穩定性和復雜主體在知識產權價值評估中關系協調問題。第二,知識產權質押財產變現難。知識產權變現是知識產權質押融資機制最后一環,即在出質人未能還本付息后,質權人將通過交易知識產權獲得補償。當前我國知識產權變現難主要體現為交易過程中產權流轉難、交易對象少[17]。第三,知識產權質押融資風險高[18]。有形財產和無形財產的質押融資都有一定風險,知識產權質押融資標的物作為無形財產,相對來說面臨著更大融資風險,既有知識產權本身固有風險,也有知識產權質押融資過程風險。
知識產權質押融資以民法、金融法、知識產權法相關理論為基礎,需要從不同維度法理進行論證。
從知識產權法理論維度,知識產權以“為天才之火添加利益之油”為基本理念,知識產權質押融資實際上是貫徹這一理念的典型活動之一。知識產權是一種精神財產和知識財富,若想最大化這種精神財富的商業價值,必須將其應用于具體的產業,并通過加倍的資金投入以擴大運營的規模和質量,最終實現創新企業良性循環和產業的可持續發展。在美國,從20 世紀90 年代開始,企業便開始通過將知識產權作為抵押品獲取融資,典型案例便是愛迪生以他的白熾燈泡專利作為抵押品獲得融資以創辦通用電氣公司;美國搖滾明星鮑伊通過其音樂專輯作為基礎資產而發行的版權債券。由此可見,知識產權質押融資對于打通知識產權運營脈絡具有重要作用。
從民法理論維度,狹義的質權又稱為“擔保債權”,即債權人占有債務人或第三人移交的物或財產權,在債務人無法清償債務時通過變賣占有物或財產權而獲得清償[19]。權利質權濫觴于羅馬法帝政時代的債權質,隨后德國、日本等國家均對質權進行規定,1804 年的《法國民法典》雖然沒有直接規定權利質權,但各種無體動產的可質現實表明已有權利質權之實[20]。包括權利質權在內的質權的社會作用有二:一是質權設定以移轉占有為必要的成立要件,有公示的作用;二是設定人不得利用標的物或相應的權利,質權有強制清償的留置作用。由此可知,知識產權的質押要實現其社會作用,至少需要做好以下兩方面工作:其一,知識產權有穩定且統一的知識產權權利公示系統;其二,知識產權能夠有一定的程序和場所實現強制清償。
從金融法理論維度,知識產權質押融資往往涉及金融企業、金融監管機構等金融主體,因此金融法的理論對其具有指導意義。從基本原則來看,促進資金周轉、提高資金使用效率是金融法的重要原則之一[21]。知識產權質押融資作為一種金融活動,應以提高經濟效益為中心,建立嚴格的貸款審批、責任和監督檢查制度,保證貸款的安全和使用效益。從主體來看,知識產權質押融資涉及到的金融企業包括各種以取得經營利潤為目的的金融機構,如商業銀行、保險公司等,以及中央銀行、國家監管機關、交易場所和行業協會等監管機構,知識產權質押融資機制的良好運行有必要明確認知相應主體在此過程中所扮演角色和相應的作用。從金融經營規制來看,知識產權質押融資本質上是一種貨幣財產的融通,其過程涉及的具體形式包括貸款融通、保險融通等,因此其運行也應遵守相應的貸款、保險等業務規范。
從比較法角度來看,知識產權質押融資模式并非一成不變,以政府機構介入程度和風險承擔責任不同,可以分為市場主導模式、政府與市場合作模式和政府主導模式3 類(以下簡稱“3 種模式”)。
市場主導模式主要以美國為代表。在美國,知識產權作為無形財產被歸于動產范圍,知識產權擔保活動由《統一商法典》規定,且其名稱為“抵押”(mortgage),而非質押[22]。從知識產權質押融資具體關系來看,市場主導模式主要涉及的主體包括融資企業、金融機構和專業服務機構三方。通過加強知識產權信用,如在規定期限內為知識產權價值提供保險或擔保,以降低止贖風險,從而改善在企業融資過程中的整體信用狀況,增加借款人可用杠桿;通過保證知識產權價值,使得提供知識產權擔保的企業更容易獲得融資。在市場主導模式下,金融機構或專業服務機構將在知識產權質押融資中起到主導作用,政府則居于輔助地位,融資企業、金融機構和專業服務機構依照市場規律互相合作或自由競爭,自主進行知識產權質押融資業務。在美國,該模式又進一步分為銀行主導融資模式和公司主導融資模式兩類。其核心區別在于:在面臨知識產權質押融資過程中的價值評估和變現等痛點問題,銀行主導融資模式是直接通過銀行進行規制,公司主導融資模式則是通過建立保證資產收購價格機制(CAPP)引入第三方主體加以解決。
由于市場主導模式依照的是市場規律,政府所實施的干預較少,其在融資業務中無須承擔特別的風險或是提供特定的支持,主要作用是制定規則、維護良好的知識產權質押融資運營環境。美國通過專門機構——美國小企業管理局(SBA)對知識產權質押融資活動加以管理。SBA 雖然既不提供擔保資金也不直接提供擔保,但是起到了溝通中小企業和民間資本的橋梁作用,并對融資過程制定相關規則。
政府與市場合作模式主要以德國為代表。德國采取該模式與其經濟社會發展背景密切相關。一方面,德國的中小企業占其所有企業的比例高達99.7%,且中小企業為社會提供70%就業機會[23]。德國十分重視中小企業的平穩發展,通過財政貼息、政府信用等多種渠道支持中小企業解決資金融通難的問題;另一方面,德國企業的融資系統以商業銀行為中心,大型銀行與企業之間通過多種機制建立了較為穩定的合作關系,如通過互相參股建立銀行和企業之間的穩定合作關系[24],以減少科學研發可能存在的高風險與不確定性。政府與市場合作模式主要涉及的主體包括融資企業、政府部門、金融機構和專業服務機構四方。一方面,各方主體各司其職、互相獨立,通過多方參與合作平臺實現風險管控和風險分散;另一方面,金融機構在知識產權質押融資中起到關鍵作用,而政府則起到引導、支持和監督等作用。
在德國的政府與市場合作模式中,知識產權質押融資活動最大的特點在于構建了特殊的風險承擔機制,通過分散知識產權質押融資活動中的風險,減輕各方責任,并促進了主體間互相合作、監督。當融資主體難以償還債務產生損失時,由各級政府承擔65%損失,其中包括由聯邦政府政府承擔39%損失以及由州政府承擔26%損失,剩余的35%損失則由商業銀行以及擔保機構按照1 ∶5 比例各自承擔,即商業銀行最終僅需承擔總損失額7%額度,擔保機構僅承擔總損失額28%額度[25]。由此,風險可控范圍內,商業銀行和擔保機構得以加強信貸資源由實體資產向知識產權傾斜。
政府主導模式中,政府及其相關部門承擔了知識產權質押融資中的主要風險,在整個質押融資過程中起到主導作用。一方面,政府及其相關部門需要承擔全部或者部分專業服務機構的功能,包括法律服務機構、擔保機構、價值評估機構等;另一方面,政府及其相關部門還需分擔金融機構的部分資金壓力,例如構建資金池等。政府主導模式主要以日本、韓國為代表。20 世紀90 年代,日本在高新技術領域逐漸同歐美產生差距,為促進國內科技創新,日本確定知識產權立國的基本國策,并通過出臺《科學技術基本法》,旨在通過政府力量促進科學技術發展。日本知識產權質押融資活動體現了濃厚的政府意志,明確了政府支持的發展方向。日本的政府主導模式包含了擔保協會模式和政府金融機構模式兩種具體類型。前者通過建立具有公共管理性質的信用擔保協會設立專項資金并進行資金籌集活動,以繳納貸款保證金,同時通過簽訂保險合同方式,當融資企業難以償還債務時,保險公司將對信用擔保協會所墊付的資金給予一定補償;后者通過建立有政府管理性質的金融管理機構,通過資產管理公司進行合作,對科技型中小企業的貸款使用情況進行控和評估[26],并為科技型中小企業的融資需求提供服務。
與日本相似,韓國知識產權質押融資同樣是基于政府科技創新政策的需要,以政策性融資路徑予以推進,但韓國主要通過設立擔保基金的方式推進知識產權質押融資工作。1989 年,韓國首先設立了科技信用擔保基金(KOTEC),為科技型中小企業提供資金支持;隨后,由KOTEC 為企業知識產權質押融資活動進行技術評估并提供擔保,為提高企業的科技競爭力保駕護航。2006 年,韓國國家開發銀行實施“專利技術價值評估與擔保”項目,目的是幫助科技型中小企業通過質押優質專利順利進行融資活動[27]。
通過上述梳理分析可以看出,面對知識產權質押融資困境,不同模式給出了不同解決方案:美國以尊重市場規律為出發點,政府僅僅設置基礎性規則,并扮演溝通和支持角色,這種放任自由的態度有賴于其完善的市場機制;與之相對,日本和韓國更加重視通過政府力量促進知識產權質押融資有效運行,但這種運行機制是否存在可持續性依舊有待探究;德國則采用了折中模式,兼顧市場規律自動調節以及政府機關有效支持。我國引進的知識產權質押融資制度在一定程度上出現了“水土不服”,這既源于我國知識產權與市場運行協同機制有待進一步建立與優化,也由于我國金融機制仍待進一步發展和健全,因此,需要重新審視知識產權質押融資設計初衷及其基本理論合理性,并在此基礎上破解運行困境,完善運行機制。
從歷史發展視角來看,知識產權質押融資業務的擴展和完善是我國知識產權事業發展進步的必然之舉。針對我國知識產權質押融資存在的估值難、變現難、風險大等諸多難題,首要任務應是厘清知識產權質押融資的功能定位,并在此基礎上制訂改進措施以完善知識產權質押融資機制。
(1)知識產權質押融資的首要功能在于促進社會科技創新。當下金融資本傾向于流入利潤率較高的房地產等行業,相對而言,非房地產行業特別是科技型創新企業難以獲得金融資本支持[28]。資金不足的科技型企業往往也是小微企業,其在融資過程中往往面臨資金基礎薄弱、流動資金管理不善等困難[29]。通過知識產權質押融資方式,可以加強科技型企業在經營過程中對于資金的靈活性運用,允許其利用自身優勢財產——知識產權進行融資,而非必須依賴傳統的動產或不動產等方可獲得資金。因此,知識產權質押融資有利于提升科技型企業融資能力,促進社會發明創造熱情與能力,構建科技創新友好型社會,實現社會高質量發展。
(2)知識產權質押融資的直接功能是解決科技型企業資金融通難題。我國企業數量浩繁、種類眾多,特別是在戰略性新興產業中,科技型企業融資難、融資貴問題較為顯著,這種科技型企業融資難題不僅僅是因為知識產權本身的特點和問題,更有知識產權質押融資機制不完善以及金融機構對不確定性進行規避等方面原因;同時,這類企業在經營前期往往因為技術門檻高、操作周期長等問題,難以通過知識產權證券化等復雜的知識產權金融活動獲取資金。相對而言,知識產權質押融資一方面可以解決部分科技型企業在資金周轉上的緊急需要,還可以幫助部分科技型企業進行可持續性的科學創新和技術研發,進而在具有一定技術和經濟基礎后通過知識產權證券化等形式擴大投資規模,形成良性循環。
(3)知識產權質押融資發揮功能的前提基礎是保證風險可控。知識產權質押融資與實體財產質押融資的最大不同在于,知識產權質押融資所依托的標的物是無形財產[30]。相較于以交付為所有權取得方式的動產,或以登記為所有權取得方式的不動產,知識產權的交付方式雖然也是登記,但是具有價值穩定性較差和可評價性較低等問題,因此交易成本較高,具有較高風險,因此,知識產權質押融資機制的完善必須重視通過新的風險管控機制為知識產權的交付做好綜合配套。知識產權質押融資的風險控制機制至少需要注意以下兩個方面的問題:一方面是通過質押融資程序和機制的公開,形成標準明確、公平合理的融資新機制,通過大數據、人工智能等新技術新方法降低貸款審查過程中的人為干預因素,減少融資款項在審批過程中的“尋租”空間;另一方面是通過建立質押融資行為的可留痕化、可溯源化機制,提高知識產權質押融資的規范性,在一定風險預警信號發出后及時“叫停”或“催收”特定貸款,以實現知識產權質押融資過程的風險可控。
基于對知識產權發展歷程和基礎理論及功能定位等關鍵內容探討,總體來看,可以從以下4 個方面加強知識產權質押融資治理工作:
(1)通過知識產權質押融資開拓企業融資資金來源渠道,實現知識產權質押融資由創新創業融資新形態轉為常態。在當今社會,知識、技術需結合資金方能持續發展,一方面通過金融機制賦能知識產權的持續發展,提高社會經濟發展中創新創造的效率和質量,另一方面通過完善知識產權質押融資機制,促進社會資金朝向創新經營主體流動。
(2)學習和借鑒美國知識產權市場運營機構和機制構建經驗,完善知識產權質押融資基礎設施建設,提升知識產權質押融資效率。持續完善知識產權價值評估方法的理論基礎,并通過實踐加以檢驗;進一步完善知識產權交易市場流轉體系,促進知識產權交易的繁榮;通過立法加強對知識產權交易市場規范和引導,提高知識產權成果轉化的產業化、制度化。
(3)加強知識產權質押融資法律保障。法律保障是知識產權質押融資規范發展的重要前提,也是促進知識產權質押融資治理持續發展的關鍵力量。通過及時制定專門性法律或行政法規,解決目前質押融資相關立法在整體上表現出的立法主體過于分散、法律規定層級較低、立法內容相對粗糙等問題。
(4)強化產權質押融資風險管控。融資企業知識產權質押貸款的風險影響因素具有復雜性,這也決定了政府、金融機構等主體在質押貸款實務中必須提高風險識別和管控的意識和能力,通過加強知識產權質押融資的監管,及時規避并強化打擊知識產權質押融資中的騙貸行為。例如,通過學習德國特殊風險承擔機制,將風險依照適當比例分散于多方主體,或可有效降低風險,提高各方合作意愿。
我國知識產權質押融資工作根植于知識產權法律制度發展的進程之中,它的勃興標志著知識與創造在我國社會經濟發展的過程中扮演著愈加重要角色。雖然起步較晚,但我國的知識產權質押融資事業也經歷了一個相對復雜的發展歷程,從基礎構建階段的起點建設與地方實踐,到系統發展階段的示范試點與總體建設,再到深化改革階段的地位提升和機制細化,循序漸進地實現穩步發展。盡管在當前階段,我國知識產權質押融資工作依然面臨著估值難、變現難、風險高等問題,但由于我國創新領域和范圍不斷擴展,新的知識產權客體不斷涌現,知識產權質押融資業務需求勢必持續增長。由此,有必要回歸法理本源對知識產權質押融資本質予以分析。其中,從知識產權法視角來看,知識產權質押融資對于打通知識產權運營脈絡具有重要作用;從民法理論來看,穩定且統一的知識產權權利公示系統以及特定的能夠實現知識產權強制清償的程序和場所是知識產權質押實現其社會作用關鍵所在;從金融法理論延伸,知識產權質押融資應遵循促進資金周轉、提高資金使用效率的金融法基本原則,明確相應金融法主體作用和責任并遵循金融經營規制基本規則;此外,從比較法研究來看,我國在未來知識產權質押融資建設過程中,應進一步建立與優化知識產權與市場運行的協同機制,持續發展和健全金融機制。因此,應明確知識產權質押融資促進社會科技創新并解決科技型企業資金融通難題的功能定位,從開拓融資渠道、完善基礎建設、加強法律保障和強化風險管控入手,實現我國知識產權質押融資工作的穩步安全發展。未來,將就其實現過程中可能出現的困境和具體的操作路徑進一步進行研究分析和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