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偉
(安徽師范大學 文學院,安徽 蕪湖 241000)
唐伯虎是明代杰出文士,詩畫皆工,其與《紅樓夢》的關系早為學界關注。俞平伯先生率先提出這一論題,《唐六如與林黛玉》一文論述了唐伯虎詩作對《葬花詞》的影響。而后,鄭振鐸、胡寄塵、蔡義江、陳昭、黃立新、雷廣平、馬曠源、詹丹、王人恩、唐靜等學者①參見鄧曉東《百年來唐寅研究的回顧與展望》(《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2008 年第2 期)。不過,蕭湘女士、黃立新的成果其未提及。蕭湘女士《紅樓夢與唐伯虎的詩》,呂啟祥、林東海主編《紅樓夢研究稀見資料匯編》,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 年版,第459—460 頁;黃立新《曹雪芹與唐伯虎》,《紅樓夢十論》,復旦大學出版社1990 年版,第147—168 頁。,則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深化,不過著眼點仍多是唐伯虎詩風對《紅樓夢》的影響。
相較于唐伯虎詩作對《紅樓夢》的影響,唐伯虎素材小說的影響卻鮮有學者論及②雷文學,成杰《唐伯虎與<紅樓夢>》(《武漢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 年第3 期)提及唐伯虎與賈雨村、嬌杏故事的相似性,不過沒有展開論述。項楚《敦煌文學研究漫談》(《文史知識》1987 年第6 期)一文,指出王熙鳳毒設相思局的情節和《三笑》中秋香戲弄華氏兄弟的情節有相通之處。趙愛華《論姑蘇在<紅樓夢>中的價值》(《蘇州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 年第5 期)一文,提及寶黛形象塑造上多有唐寅的影子,但著眼于歷史的唐伯虎。王譞《曹雪芹對唐寅作品的借鑒與再創造——細論<紅樓夢>中的唐寅因子》(《曹雪芹研究》2022 年第1 期)第二部分論述了《紅樓夢》故事情節對唐寅軼事的因襲,亦提及“回顧”“閶門”等,但沒有就《唐解元一笑姻緣》展開細致論述。。馮夢龍與唐伯虎同鄉,其對唐伯虎風流韻事頗為偏愛,“先后編入所纂輯的《古今譚概》(《古今笑》)、《情史類略》《雅謔》和《警世通言》中”[1]34?!短平庠恍σ鼍墶肥珍浻凇毒劳ㄑ浴?,馮夢龍對此作再三琢磨,是唐伯虎故事中較為傳神的一篇?!都t樓夢》中多次提及唐伯虎,第五回秦可卿房內壁上所掛的《海棠春睡圖》即為唐伯虎所畫,二十六回有薛蟠將唐寅讀成庚黃的笑話。第二回,更是借賈雨村之口鄭重說起“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③本文所引《紅樓夢》原文均出自曹雪芹著、無名氏續《紅樓夢》,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 年版。以下不另出注。??梢姴苎┣蹣O為熟悉唐伯虎故事,并把其書寫到小說中去。《紅樓夢》的成功,固然源于曹雪芹的匠心,但也離不開前文本的影響。細讀文本,不難發現《唐解元一笑姻緣》與《紅樓夢》在故事情節、主旨意趣與藝術手法方面有諸多的相似性。但天才的曹雪芹不甘只是承襲,又進行了諸多新變。
唐伯虎為蘇州人,其故事在當地廣為流傳。作為同鄉的馮夢龍自然對此頗為熟悉,故將唐伯虎閶門居住之事納入擬話本中。開篇寫道:“卻說蘇州六門:葑、盤、胥、閶、婁、齊。那六門中只有閶門最盛,乃舟車輻輳之所。”①馮夢龍編:《警世通言》,嚴敦易,校注,人民文學出版1956 年版。本文所引《唐解元一笑姻緣》內容均出自本書,不另注。本段描述,實有所本,明人鄭若曾就曾記載:“天下財貨莫不聚于蘇州,蘇州財貨莫不聚于閶門?!盵2]104唐伯虎《閶門即事》中的前兩句,亦言及“世間樂土是吳中,中有閶門更擅雄”。進而,擬話本又引《閶門即事》詩第三至六句“翠袖三千樓上下,黃金百萬水東西,五更市販何曾絕,四遠方言總不齊”②擬話本在引用時,有兩處改動,原詩為:“翠袖三千樓上下,黃金百萬水西東。五更市賣何曾絕,四遠方言總不同?!奔右宰C明。《紅樓夢》首回,講述神話故事之后,便從現實世界的姑蘇說起:“這東南一隅有處曰姑蘇,有城曰閶門者,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薄都t樓夢》亦將故事聚焦在最為繁華的閶門一帶,并交代此處為“富貴風流之地”,堪稱上引詩歌的注腳。
關于曹雪芹將賈雨村故事設置在姑蘇閶門的原因,李小龍認為“說閶門如何,姑蘇如何。因為曹雪芹的老家就在那兒的,是從他的祖父開始住在閶門”[3]26。黃立新認為,“有跡象表明,曹雪芹小時候在唐伯虎的故鄉蘇州生活過。蘇州民間曾流行過曹雪芹‘小住拙政園’的傳說”[4]157。曹雪芹祖父曹寅的好友宋犖“曾主持在閶門內的唐伯虎讀書處準提庵旁造‘才子亭’,并由當時著名文士韓菼紀詩”,“如曹雪芹小時候住過蘇州,他從親友以至僮仆的口中,肯定會聽到不少關于唐伯虎的故事或傳聞,這就在他幼小的心靈中留下了對唐伯虎其人的印象,也許是第一位對曹雪芹來說印象最深的古人的印象”[4]158。曹小芳更是通過主題思想傾向、細節描寫、詩詞和語言等方面的細致比對,得出《紅樓夢》受到《三言》的影響,并呼吁“在探討《紅樓夢》如何繼承古典文學遺產時,不要忘了馮夢龍和他的《三言》所給予的重大影響”[5]。由此,我們可以推知在蘇州流傳的《唐解元一笑姻緣》故事,應該也曾進入曹雪芹的視域。
蘇州閶門與京杭大運河毗鄰,將故事發生地設定在此,不僅有作者曾親臨的因素,實則也是運河文化的折射。對此,張云指出“閶門到楓橋,靠近運河滸墅關,所以這閶門指向的是運河帶來的經濟和文化的繁榮昌盛”[6]。小說也充分考慮運河的功能,故事情節、人物形象塑造也多借此展開。
《唐解元一笑姻緣》中,坐在閶門游船之上的唐伯虎被從其身旁經過的畫舫青衣女子打動。詢問得知,此女子為無錫華學士府家眷。而后便急呼小艇想要追趕,恰遇前往茅山進香的好友王雅宜。途中,唐伯虎吩咐舟子追隨畫舫而行?!按稳盏搅藷o錫,見畫舫搖進城里”,于是唐伯虎又借機稱贊惠山泉好,令舟子前往取水,自己則上岸尋找秋香。得知秋香下落后,唐伯虎謊稱進香不誠,需回蘇州齋戒,讓王雅宜自去茅山。茅山舊屬鎮江,檢索明清京杭運河圖,可知從蘇州前往此地主要沿運河水路,中途亦會經過無錫。迎娶秋香之后,唐伯虎“是夜雇了一只小船,泊于河下。黃昏人靜,將房門封鎖,同秋香下船,連夜望蘇州去了”。華學士偶至蘇州,仆從再遇唐伯虎,待“回到舟中”之后,幡然醒悟,進而解開心頭疑惑??梢姡A學士來往蘇州也是從運河中行。在唐伯虎與秋香的愛情故事中,無論最初的相逢,還是后來的追逐,再到私奔而回,運河都發揮著巨大功用,充當見證人的角色。
《紅樓夢》中的故事書寫,也多涉及運河。賈雨村曾寄居在閶門外十里街內仁清巷的葫蘆廟中,在甄士隱的資助之下入都趕考。從蘇州到北京,曹雪芹雖未言及出行方式,但推理可知當從京杭運河水路。革職后的賈雨村做了林黛玉的家庭教師,待賈府來接林黛玉時,林如海便令其一同前往。這時,曹雪芹明確言及黛玉“隨了奶娘及榮府幾個老婦人登舟而去。雨村另有一只船”??梢?,他們是沿運河出發,董宇婷更是考證出其具體路線:“從揚州出發,乘舟沿京杭大運河北上至通州張家灣,再沿通惠河西行,到達東便門大通橋碼頭下船,乘轎抵達榮國府?!盵7]對此,張云亦感嘆賈雨村的一生與運河密切相關,“求仕和罷官途中,也是不離運河城市群密集的南方,賈雨村多次往返在運河之上,駐足于由蘇州、金陵、揚州、北京連成的運河沿線上”[6]。十二回末,林如海身染重疾,欲接黛玉回去,賈母便命賈璉護送黛玉乘舟前往揚州。十四回,通過昭兒之口點出林如海辭世,黛玉等又送靈至蘇州,推知走得仍是運河水路。此外,薛寶釵入京,邢、王、李、薛四家進京亦從水路。
如前所述,唐伯虎曾借口去無錫惠山取水?!都t樓夢》中則提及惠泉酒,第十六回王熙鳳對賈璉乳母趙嬤嬤說道:“媽媽,你嘗一嘗你兒子帶來的惠泉酒?!敝袊囆g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注本對惠泉酒的解釋為“惠泉水所釀的酒?;萑诮K無錫惠山第一峰下,號稱‘天下第二泉’”①曹雪芹著,無名氏續:《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 年第3 版,第207 頁。。聯系此前賈璉曾偕黛玉至蘇州安葬林如海,其返途自然與唐伯虎追趕秋香路線相同,從蘇州出發,經由無錫。第六十二回,寶玉生日宴上,芳官說起“先在家里,吃二三斤好惠泉酒呢”。芳官為元妃省親時從姑蘇采買的小戲子,其所說的“先在家里”自然是指蘇州,想來惠泉酒也是通過運河送至。
綜上,不難發現,兩書將故事的發生地設置在姑蘇閶門,是出于作者經歷的考慮。繁華的姑蘇自來不乏風流韻事,故而很切合《唐解元一笑姻緣》的主題。而《紅樓夢》卻是借姑蘇的昔日繁華,來對比今日家族的蕭條景象。運河書寫,自然與姑蘇有關,但更是書中人物活動的載體,在運河往返之中,進而塑造了人物形象,表達了思想主旨。
《紅樓夢》與《唐解元一笑姻緣》雖然異代,但賈雨村與嬌杏的愛情故事,在相識方式、心理反應方面,卻和唐伯虎與秋香的書寫模式極為相仿。具體可概括為如下四個方面:
其一,相遇過程偶然,女性外貌、男性反應相像。
唐伯虎一日坐在閶門游船之上,“倚窗獨酌,忽見有畫舫從旁搖過,舫中珠翠奪目,內有一青衣小鬟,眉目秀艷,體態綽約,舒頭船外,注視解元,掩口而笑。須臾船過,解元神蕩魂搖”。賈雨村與嬌杏的會面,小說中如是寫道:“這里雨村且翻弄書籍解悶。忽聽得窗外有女子嗽聲,雨村遂起身往窗外一看,原來是一個丫鬟,在那里擷花,生得儀容不俗,眉目清明,雖無十分姿色,卻亦有動人之處。雨村不覺看的呆了?!睂Ρ戎?,不難發現男女雙方相遇的過程均很偶然。嬌杏與秋香二人均為丫鬟,且外貌極為相似,一則“儀容不俗,眉目清明”(脂硯齋批語:這便是真正情理之文??尚≌f中滿紙“羞花閉月”等字),一個“眉目秀艷,體態綽約”。同樣使用八字加以形容,且都突出眉目清秀。見到秋香與嬌杏后,唐伯虎與賈雨村的反應也毫無二致,“解元神蕩魂搖”,“雨村不覺看的呆了”。第二回寫林黛玉也只用了“聰明清秀”四字,脂硯齋批道“看他寫黛玉,只用此四字。可笑近來小說中,滿紙‘天下無二’‘古今無雙’等字”。
其二,女方“一笑”“一顧”,男方引為知己。
唐伯虎、賈雨村二人癡迷的原因,在于女方的“一笑”“一顧”。實際上,秋香與嬌杏的這一舉動并非有意,秋香與唐伯虎成婚后,曾解釋道“妾昔見諸少年擁君,出素扇紛求書畫,君一概不理,倚窗酌酒,旁若無人。妾知君非凡品,故一笑耳”。嬌杏回顧的原因,曹雪芹通過一段心理描寫加以交代清楚,“那甄家丫鬟擷了花,方欲走時,猛抬頭見窗內有人,敝巾舊服,雖是貧窘,然生得腰圓背厚,面闊口方,更兼劍眉星眼,直鼻權腮。這丫鬟忙轉身回避,心下乃想:‘這人生的這樣雄壯,卻又這樣襤褸,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說的什么賈雨村了,每有意幫助周濟,只是沒甚機會。我家并無這樣貧窘親友,想定是此人無疑了。怪道又說他必非久困之人?!绱讼雭?,不免又回頭兩次”??梢?,二人的舉動實乃偶然之舉,不過是感覺唐伯虎、賈雨村并非凡俗之士。
秋香、嬌杏的“一笑”“一顧”,唐伯虎與賈雨村均認為是女方鐘情于己的表現。唐伯虎向秋香說道:“女子家能于流俗中識名士,誠紅拂綠綺之流也!”題壁詩中,再次將秋香比作紅拂,“愿隨紅拂同高蹈”。賈雨村亦是如此,其“見他回了頭,便自為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便狂喜不盡,自為此女子必是個巨眼英雄,風塵中之知己也”。《紅樓夢》第六十四回,林黛玉曾作《五美吟》,其五《紅拂》寫道“長揖雄談態自殊,美人巨眼識窮途。尸居余氣楊公幕,豈得羈縻女丈夫”??芍Z雨村以“巨眼英雄”稱許嬌杏,亦把其當作紅拂一流,與唐伯虎的言辭基本一致。
其三,月下吟詩抒發思念情緒,詩歌亦推動故事發展。
見罷秋香、嬌杏,唐伯虎、賈雨村陷入了無盡的相思之中。趁著月夜,作詩抒發感慨。唐伯虎化名華安,贏得學士的信任,并被許諾一門親事。不過未能迎娶之前,頗為焦慮,恐不能得,“偶見月明如晝,獨步徘徊,吟詩一首:‘徙倚無聊夜臥遲,綠楊風靜鳥棲枝;難將心事和人說,說與青天明月知’”。賈雨村“自那日見了甄家之婢曾回顧他兩次,自為是個知己,便時刻放在心上”,中秋之夜,“不免對月有懷,因而口占五言一律云:‘未卜三生愿,頻添一段愁。悶來時斂額,行去幾回頭。自顧風前影,誰堪月下儔?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樓’”。可見,二人一片癡情無法言說,都將兒女之情寄托于夜月,通過詩歌傳達心曲。賈雨村詩中所言及三生之愿,唐伯虎亦曾對秋香說起,“我乃蘇州唐解元也。與你三生有緣,得諧所愿”。林黛玉與賈寶玉也是三生情緣,那僧笑道“此事說來好笑,竟是千古未聞的罕事。只因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絳珠草一株”。對此,脂硯齋批道:“妙!所謂‘三生石上舊精魂’也?!盵8]7
二人詩作,不僅只是傳情,同時也推動了故事的發展。賈雨村吟罷,念及平生抱負,遂又發出了“玉在櫝中求善價,釵于奩內待時飛”的感嘆。而這恰好被前來邀其飲酒的甄士隱聽到,于是便有了資助其進京趕考的后文。初入華府的唐伯虎,計無所出,乃因春暮而賦《黃鶯兒》自嘆:“風雨送春歸,杜鵑愁,花亂飛,青苔滿院朱門閉。孤燈半垂,孤衾半攲,蕭蕭孤影汪汪淚。憶歸期,相思未了,春夢繞天涯。”巧合的是,這次亦被華學士見到,贊譽之后,遂決定給唐伯虎說定一門親事。不同的是,唐伯虎詩作只是論及愛情的求而不得,而賈雨村則由愛情的苦悶而延展到仕途之路。
其四,兩次會面經歷,均有“面善”之感。
唐伯虎為見秋香,特地從蘇州追到無錫?!爸灰娛畞韨€仆人前引一乘暖轎,自東而來,女從如云”,巧合的是,女從之中就有閶門所見衣著青衣的秋香。對此,馮夢龍不禁感嘆道“有緣千里能相會”?;楹?,秋香與唐伯虎的閑談中亦提及此事,秋香道:“此后于南門街上,似又會一次?!比A安笑道:“好利害眼睛!果然果然?!迸c唐伯虎的刻意追尋不同,賈雨村與嬌杏的二次相逢顯得有些偶然。甄家遭火之后,嬌杏跟隨封氏投靠封肅,日夜作些針線發賣。一日嬌杏“在門前買線,忽聽街上喝道之聲,眾人都說新太爺到任。丫鬟于是隱在門內看時,只見軍牢快手,一對一對的過去,俄而大轎抬著一個烏帽猩袍的官府過去”。而這場景,恰好被賈雨村看到,而后便托封肅迎娶嬌杏做了二房。在熱鬧擁擠的大街上,賈雨村“一眼竟認出前去買線的嬌杏,這真是千里姻緣一線牽”[9]。值得注意的是,二者的再次相逢都在街上,賈雨村從轎子之中看見嬌杏,唐伯虎從街邊看到轎旁的秋香,形成了絕佳對照。同時,秋香與嬌杏都有“面善”之感。嬌杏是心內思想,“丫鬟發了個怔,自思這官好面善,倒像在那里見過的”。而秋香則是明言,“與君頗面善,何處曾相會來”。對于再次遇見,秋香、嬌杏雖覺“面善”,但并沒有實際行動,而是“丟過不在心上”。
《紅樓夢》與《唐伯虎一笑姻緣》除了故事情節方面頗為相像,在人物塑造手法與思想旨趣方面也有異曲同工之妙。具體表現在如下幾個方面:
其一,借助身體特征塑造人物。
身體特征作為人物的特有標識,不僅可以塑造人物形象,更可以作為道具,推動故事情節發展?!短撇⒁恍σ鼍墶分?,唐伯虎左手長有枝指,且對此多次進行書寫。進入華府后,唐伯虎的任務是陪公子讀書。其代作引起華學士的注意,被要求當面測試,期間華學士見唐伯虎“手腕如玉,但左手有枝指”。之后,華府家童在蘇州再遇潛逃的唐伯虎,其證據之一就是“左手亦有枝指”。聞訊后的華學士親臨唐宅,“及捧茶,又見手白如玉,左有枝指”。對此華學士滿懷疑惑地問道:“此人形容頗肖先生模樣,左手亦有枝指,不知何故?”可見,左手枝指的書寫不僅是唐伯虎的身體特征,更是小說發展的一條線索。
《紅樓夢》中,亦安排英蓮眉心有顆胭脂?。第四回,門子向賈雨村說起被拐賣的女子就是英蓮,其理由是“況且他眉心中原有米粒大小的一點胭脂?,從胎里帶來的,所以我卻認得”。這一識別方式,與華府家童完全相同。曾為英蓮鄰居的門子,通過胭脂?辨認出這位不幸少女,對前文英蓮被拐后的下落加以交代。1987 版電視劇《紅樓夢》特意安排賈雨村與英蓮會面的場景,并聲稱“眉間有顆胭脂?,福相,福相”。這一改編很是成功,可見賈雨村對英蓮眉心有?的特征也是深知的。不過對于恩人之女,賈雨村沒有鼎力相救,而是“徇情枉法,胡亂判斷了此案”。這胭脂?的再提,展現了英蓮從甄家小姐到薛家侍妾的悲慘境遇,也塑造了賈雨村的忘恩負義形象。
其二,借助文字游戲與詩詞來塑造人物。
唐伯虎與秋香完婚后,私奔前往蘇州。臨別之際,唐伯虎于壁間題詩一首,尾句為“主人若問真名姓,只在‘康宣’兩字頭”。后來華學士解得謎底,原來“康字與唐字頭一般,宣字與寅字頭無二,是影著唐寅二字”?!都t樓夢》第二十六回,薛蟠將唐寅讀成庚黃,寶玉思慮一番猜是唐寅之誤,手書二字并詢問道“別是這兩字罷?其實與‘庚黃’相去不遠”。其他人則大笑,進而說“想必是這兩字,大爺一時眼花了也未可知”??梢?,二者都運用字形的相近來行文。不過前者是借此以表達唐伯虎的機智,后者則是諷刺了薛蟠的不學無術。
唐伯虎的臨別之詩,對自己情事加以概述,前六句為“擬向華陽洞里游,行蹤端為可人留。愿隨紅拂同高蹈,敢向朱家惜下流。好事已成誰索笑?屈身今去尚含羞”。《紅樓夢》中也多運用詩詞,對人物生平進行判定,如第一回中的“慣養嬌生笑你癡,菱花空對雪澌澌。好防佳節元宵后,便是煙消火滅時”。第五回中的判詞與《紅樓夢曲》,更是集中展現了各人的命運。
其三,尊情、重情的觀念。
受李贄、王艮諸人的影響,馮夢龍持有尊情、重情的觀念?!短撇⒁恍σ鼍墶分埃T夢龍曾將此故事收錄在《情史》卷五“情豪類”?!肚槭贰芬郧闉榻蹋瑢艘郧?,推崇本性之真情,反對名教之虛偽。結合唐伯虎一笑追舟的瘋狂舉動,不難理解將其歸于“情豪”的原因。擬話本末尾以《焚香默坐歌》作結,馮夢龍認為此詩實乃唐伯虎“自述一生心事”之作。“食色,性也古人言,今人乃以為之恥。及至心中與口中,多少欺人沒天理”,則擲地有聲地肯定了男女之真情,對世人重理輕情觀念與心口不一的言行加以批判。署名“袁中郎”的評者,稱本詩“說盡假道學”。(《紅樓夢》第一回,甄士隱聽罷雨村的一番話后,馬上令小童去拿銀子冬衣。對此,脂硯齋批道“愧殺近之讀書假道學矣”)在聽聞唐伯虎的故事后,華學士非但沒有責罰,而且還“厚具裝奩,約值千金,差當家老姆姆押送唐解元家”。如此做法,實乃對重情之人的充分肯定。
《紅樓夢》承襲晚明以來的尊情、重情感念,并將之推至最頂峰。小說開篇便明確言及其寫作目的是為“閨閣昭傳”,所述內容“大旨談情”,并批評“大半風月故事,不過偷香竊玉、暗約私奔而已,并不曾將兒女之真情發泄一二”。可見曹雪芹不僅要寫情,而且關注的還是一念本真之深情。林黛玉與賈寶玉可謂真情代表、絕代情癡,脂硯齋曾以“情情”“情不情”評價二人,其事跡多為讀者熟知,此不贅。
其四,尚奇的旨趣。
晚明以來,受商業諸因素的影響,尚奇旨趣突顯。借李漁戲曲理論的說法,即“非奇不傳”?!短撇⒁恍σ鼍墶分?,得知唐伯虎故事原委后,華“學士回家,將這段新聞向夫人說了”。對此,其夫人的反應是“亦駭然”。從“亦駭然”三字,不難看出華學士夫婦的驚訝之態,可見他們是把此事當作奇聞對待的。因為新奇,所以“至今吳中把此事傳作風流話柄”。
《紅樓夢》中,多處涉及“新聞”。甄士隱隨跛足道人去后,“當下烘動街坊,眾人當作一件新聞傳說”(第一回)。賈雨村更是喜歡咨詢有無“新聞”,曾向甄士隱、冷子興問及。實際上,《紅樓夢》中的“新聞”意義頗豐,是曹雪芹追求小說新奇的體現。書中多次言道“奇”字,“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誰記去作奇傳”,“故編寫在此,意欲問世傳奇”,“莫如我這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別致”,“若說出名字來,真真新鮮奇文”。頗為熟悉曹雪芹作文深意的脂硯齋,也多次做出“真新雅”“新奇”的批語。不同的是,馮夢龍不過流于故事本身的新奇,而曹雪芹則是追求行文、立意方面的別出心裁。
綜上所述,不難發現《紅樓夢》對《唐解元一笑姻緣》的承襲體現在諸多方面。但曹雪芹畢竟是天才作家,其對前代的作品并不滿足于僅是簡單模仿,而是在繼承中有所新創?!都t樓夢》中的運河書寫,不僅只是故事承載的方式,更有著對家族過往繁華與如今落寞的對比,蘊含著無盡感傷情緒。賈雨村與唐伯虎的書寫雖看似相同,實際上唐伯虎是真的絕意仕途,最終有個圓滿結局;而賈雨村則是持續鉆營,最終身陷囹圄。嬌杏的結局,曹雪芹概括為“偶因一著錯,便為人上人”,雖看似大團圓,實則并非如此。嬌杏諧音“僥幸”,可知并非真正幸運。隨著賈雨村的被貶,嬌杏自然也無法逃脫悲慘境遇。同樣書寫男女二人的兩次相見,但唐伯虎的身份卻沒有質的改變,而《紅樓夢》中“嬌杏于雨村,前后凡兩見,前時貧窘潦倒,今日騰達富貴”,寄托了“世情之榮枯,何其速也”[10]28的慨嘆。同樣是利用小說人物的身體特征,唐伯虎的“駢指”只是推動故事發展的道具。而英蓮的胭脂?,除了推動故事情節發展功能外,還有塑造人物形象的作用,即“有一胎中帶來之‘病’,而愈增其美”[10]388。“咬舌子愛說話”的史湘云把“二”喊為“愛”,對于湘云這一缺陷,脂硯齋不以為陋反以為美,“殊不知真正美人方有一陋處,如太真之肥、飛燕之瘦、西子之病”。在情的層面,擬話本只是著眼于男女愛情,而《紅樓夢》中則范圍更廣,人情、世情均被寫進書中。在奇的層面,擬話本更多的留意在故事離奇的表層,而《紅樓夢》則在平淡的生活之中寫出了“奇”,其奇在文字,奇在發人深思。通過《唐解元一笑姻緣》與《紅樓夢》的對比閱讀,我們可以更好地感受曹雪芹的匠心,明白其如何在繼承前代優秀作品基礎之上進行新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