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振華
北京理工大學珠海學院,廣東 珠海 519088
民事程序選擇權一直是筆者所關注的一個話題。[1]筆者認為,民事程序選擇權是指民事糾紛發生后,民事糾紛當事人在法律規定的范圍內根據自己的意思獨立自主地選擇糾紛解決程序機制,以及在民事程序進行過程中獨立自主地選擇有關分支程序及程序事項的權利。本文立足中國民事程序法的理論與實踐,認為從法哲學角度來審視,民事程序選擇權的確立既有堅實的理論根基,又有充分的現實依據。前者為程序正義理論中的程序參與性原則和隸屬于主體性理論的程序主體性原則;后者為多元化民事糾紛解決機制的發展趨勢和我國民事訴訟體制從職權干預型向當事人主導型的轉型。
程序正義,又稱過程正義,它是指法律制定者在程序制定、司法人員在程序運行過程中需要追求實現的價值目標。由于“程序的本質特點既不是形式性也不是實質性,而是過程性和交涉性”[2],因此,程序正義實質上是一種“過程價值”,它集中體現在程序運行之中,是衡量程序本身是否公正的價值尺度。從動態角度上看,程序正義實現在程序的實際運行過程中,離開了程序的動態的、具體的運作過程,程序正義的實現問題就無從談起。從靜態角度看,程序正義之所以能夠在動態運作過程中被人們以看得見的方式實現,在某種程度上又取決于程序機制與規則本身的正當合理與否。因此,程序設計者應當設計出符合一定標準或原則的程序機制與規則,才能為程序正義在程序的動態運作過程中得以實現確立基本的前提與基礎。結合既有的文獻研究成果,我們認為,評判程序是否正義的標準包括如下一些具體原則:程序中立性原則、程序平等性原則、程序參與性原則、程序理性原則、程序公開性原則、程序終結性原則、程序及時性原則。在這些原則中,程序參與性原則與民事程序選擇權關系最為密切,其即是在民事程序領域確立民事程序選擇權的法哲學基礎。一般而言,所謂程序參與原則就是指那些利益或者權利可能會受到民事程序處理結果直接影響的人應當有充分的機會富有意義地參與到民事糾紛解決程序過程中,同時對民事糾紛解決結果的生成產生有效的影響和作用。具體包含兩項基本要求:一是民事糾紛當事人對民事程序的參與必須是自主、自愿的,而非受強制的、被迫的行為;二是民事糾紛當事人必須具有影響程序運作過程和程序處理結果的充分參與機會。
在民事程序領域中賦予民事糾紛當事人民事程序選擇權正是實現程序正義中程序參與性原則的應有之義。一方面,民事糾紛當事人在民事糾紛發生后能自主決定是否啟動民事程序以及啟動哪一類型的民事程序,這是體現程序參與原則的初始參與方面;另一方面,民事糾紛當事人根據民事程序選擇權參與到程序的具體運作過程中,并隨著程序的進展情況,結合民事糾紛當事人對自身利益的衡量決定是否終結整個程序的進行。總之,通過民事糾紛當事人對程序的開始、進行乃至終結的切實參與不僅使程序正義在程序參與方面獲得了實現,而且在某種程度上強化了程序處理結果的正當性。因為,程序選擇機制“不是從案件處理與客觀存在的法律規范之間的合適性來尋找判決的正當性根據,而是通過展開能夠保障當事人主體性、自律性的程序這一過程本身,給處理結果帶來正當性”。[3]
程序主體性原則源于哲學上的主體性理論和法哲學的法的主體性理論。在主體性理論的演變過程的歷史上,康德對主體性理論的研究作出了杰出的貢獻。在康德的研究中,第一次系統全面深刻闡述論證了關于人的主體性、人的自由意志以及道德自律的相關主體性理論。在《純粹理性批判》中,康德旗幟鮮明地主張人成為認識的主體,即在認識主體與對象(客體)的關系上,高揚人的主體意識;在《實踐理性批判》中,他主張人成為道德主體,也就是說人在道德領域具有人之所以為人的道德尊嚴,把作為道德主體的人的本質特性確定為自我主宰、自我創造、自我規范和自我抑制,同時以道德主體的自我意識作為所有道德行為的依據和根源;在《批判力批判》中,他主張人成為審美的主體。透過在這三個領域中對人的主體性的高揚,他把人作為自然界的終極目的,確立了人的中心地位。與康德的唯心主體性理論不同的是,馬克思是從實踐唯物主義的角度來闡述人的主體性。在馬克思的哲學體系中,主體性實際體現為人類在改造自然及人類社會活動中呈現出來的自主性、能動性和創造性。在馬克思看來人的主體性內含三方面的內容:人的自主性、人的能動性及人的創造性。
所謂法的主體性又稱之為國民的法的主體性,我國臺灣地區學者楊奕華認為:“追根究底,法律的存在,法律的演化蛻變,實乃人的生存所呈現的一種文化現象,法律之源于人、游于人、依于人,法律之以人為本,以人的社會生活為經緯誠毋庸置疑。”[4]黑格爾在《法哲學原理》中也深刻闡述了國民的法的主體性原則。認為“法的基底一般說來是精神的東西,它的確定地位和出發點是意志。意志是自由的所以自由就構成法的實體和規定性。”[5]黑格爾闡述的國民的法的主體性原則具體包括主體的自我意識、個人特殊性、自由、獨立自主和能動性等內涵。馬克思主義法學同樣將作為主體的人(國民)視為法律的核心,人是一切法律的基本出發點,法律制度設計必須是能夠維持個人的正常生活方式和有利于人性的正當安排。
程序主體性原則是哲學上的主體性理論和法哲學國民的法的主體性理論在民事程序法中的具體投射,因此,在理論淵源上,程序主體性原則與前述二者是一脈相承的。即便如此,程序主體性原則亦有自身特殊性所在。對于什么是程序主體性原則,我國臺灣地區學者邱聯恭認為:“憲法在承認國民主權之同時,亦保障國民享有自由權、訴訟權、財產權及生存權。依據此等基本權之保障規定,在一定范圍內,應肯定國民之法主體性,亦應對于當事人及程序之利害關系人賦予程序主體權(程序主體地位)。此即所謂程序主體性原則,乃立法者從事立法活動,法官運用現行法,及程序關系人(含訴訟當事人)為程序上行為時,均須遵循之指導原理”。[6]根據該學者對程序主體性原則的闡述,民事程序當事方以及相關利害關系人不僅不能作為法院審理活動的對象或客體,相反,應當給予民事程序當事方及對程序的進行有利害關系的人相應的程序保障。進一步而言,這種程序保障具體體現為如下幾方面:一是在涉及民事程序當事方及相關利害關系人的利益、地位、責任或者權利義務的程序中,應當實質性地保障其參加此程序以影響程序處理結果形成的程序基本權;二是在程序處理結果產生以前,應保障民事程序當事方及相關利害關系人具有充分的機會提出資料、陳述意見、進行辯論;三是在民事程序的理念構想、規則設計以及程序操作上應符合民事程序當事方及相關利害關系人的意愿,應賦予這些主體充分的程序參與權以及程序選擇權,目的在于提升這些主體對民事程序法律制度及其運作結果的信賴度、信服度和接納度。[7]
據此,我們認為,程序主體性原則奠定了民事程序選擇權在民事程序法中得以確立的重要法理基礎,它使得整個民事程序法律體系更凸顯對民事程序當事方及相關利害關系人的利益和意志自由的尊重,也更強調民事糾紛當事方在程序運行過程中的主觀積極性,鼓勵民事糾紛當事人選擇對自己最有利的程序或程序事項,從而實現自己利益的最大化。具體而言,民事糾紛當事人基于對程序選擇權的享有,它可以使用簡便、快捷的程序或避免使用無實益的程序。[8]綜上所述,一方面,民事程序選擇權源于法律對程序主體性原則的承認;另一方面,民事程序選擇權又是對法律所承認的程序主體性原則的進一步落實。
民事糾紛解決程序機制,是從系統論的角度來對各種具體民事糾紛解決程序所進行概括認識的結果,因為“機制”一詞本身就有“一個復雜的工作系統”之意,[9]其基本涵義是指“社會各種(民事)糾紛解決方式、制度的總和或體系”。[10]若以訴訟為標準,可以將民事糾紛解決程序機制劃分為訴訟糾紛解決程序機制和訴訟外糾紛解決程序機制,而后者又包括更多的具體糾紛解決程序,如仲裁、調解(僅指法院外調解)、和解等程序。而所謂多元化民事糾紛解決程序機制是相當于單一性糾紛解決程序機制而言,它的基本內涵是在一個社會中,各種各樣的糾紛解決方式以其特定的功能和特點,相互協調地共同存在,從而結合成的一種互補的、滿足社會主體多元化需求的程序體系和動態的運行調整系統。[11]構建多元化糾紛解決程序機制以人類社會價值和手段的多元化為基本理念,防止把糾紛的解決單純寄希望于某一種糾紛解決程序(如訴訟)并將其絕對化,對來自民間和社會的各種自發的或組織的力量在糾紛解決中的作用,持鼓勵和開放態度,最終的目的是為糾紛當事方提供更多糾紛解決手段選擇的可能性,并以每一種糾紛解決方式的特定價值(如經濟、便利、符合情理等)為糾紛當事人提供選擇引導。[12]對于訴訟程序機制而言,具備獨立解決糾紛的功能,業已成為一種獨立糾紛解決程序。但是,對于非訴訟糾紛解決程序機制,則包含著更多的具體糾紛解決程序,它本身就是對各種除訴訟之外糾紛解決程序的統稱。因此,在某種意義上說民事糾紛解決程序機制的多元化,實質是指非訴訟程序機制的多元化。換言之,只有在非訴訟程序機制內部出現多元的糾紛解決程序,在整個糾紛解決程序機制系統里面才會呈現出多元化態勢。
然而在人類歷史發展的進程中,糾紛解決程序機制的多元化形成并非一蹴而就,社會各方主體對這種多元化民事糾紛解決程序機制的需要經過了一個從自在到自覺的過程,尤其是近現代以來,更是經歷了從以國家司法權集中統合取代其他糾紛解決方式,到以非訴訟糾紛解決機制逐漸輔助、局部地替代訴訟程序的發展演變過程。審視當下各國民事糾紛解決程序機制的發展動態,可以看出,多元化民事糾紛解決程序機制的建構仍然是各國民事糾紛解決領域的基本發展趨勢。從民事程序選擇權角度來看,這一多元化民事糾紛解決程序機制的發展趨勢正最大程度地滿足民事程序選擇權實現的基本條件。試想,若一個國家或社會只存在一種訴訟的糾紛解決程序機制,糾紛當事人就根本無從選擇,民事程序選擇權就沒有生根發芽的土壤。同時,民事程序選擇權概念在理論上的提出以及學理上對其確立和存續的合理性、正當性論證,又促使民事糾紛解決程序機制朝著多元化方向發展。由此可以這樣認為,民事程序選擇權與多元化民事糾紛解決程序機制的發展是密切相關、相輔相成的,每一方的發展都為對方帶來新的契機。
從民事訴訟體制轉型角度探討民事程序選擇權法理的基礎,旨在揭示這樣一個基本問題,即民事程序選擇權適合于一個什么樣的訴訟體制環境并能獲得更為廣闊的發展空間。筆者認為,一方面,我國自20 世紀90 年代初開啟的民事審判方式改革所體現出的民事訴訟體制整體轉型傾向及趨勢正為民事程序選擇權的確立和存續提供良好的體制環境;另一方面,民事程序選擇權在理論和實踐中獲得廣泛的認同和確立又進一步加快和強化了我國民事訴訟體制轉型的步驟和方向。
所謂民事訴訟體制是指一個國家民事訴訟運作的一整套相對穩定的規范化、制度化的系統。[13]它是將調整民事訴訟這一特別社會關系及過程的規范作為一種體制,一種整體結構所進行的考察和研究。[14]不同國家、不同時代的民事訴訟體制的結構性特征是由這個國家、這個時代民事訴訟體制內存在的民事訴訟基本模式加以體現的。民事訴訟基本模式集中反映了特定民事訴訟體制的基本結構,它揭示了民事訴訟最基本社會關系——審判主體和當事人之間的關系。[15]具體而言,運用民事訴訟基本模式可對民事訴訟體制加以劃分。按照目前我國學界較為普遍的看法,民事訴訟基本模式主要有職權主義訴訟模式和當事人主義訴訟模式,以職權主義訴訟模式為基本結構性特征的訴訟體制是職權干預型訴訟體制,以當事人主義訴訟模式為基本結構性特征的訴訟體制是當事人主導型訴訟體制。
我國民事訴訟體制的轉型實質上就是要將我國原有的職權干預型訴訟體制轉型為當事人主導型的訴訟體制。這種民事訴訟體制轉型的根本原因在于我國經濟體制發生了深刻的變革,即由原來的計劃經濟體制向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變革。這場經濟體制變革標志著我國將徹底擺脫原有計劃經濟體制的束縛,使市場在資源的配置中起決定作用,使社會經濟行為遵循價值規律的要求,適應社會主義市場供求關系的變化。在市場經濟體制下,企業經營獲得了自主化,它必須從自身利益出發確定盈利目標。同時,商品生產者和交易者之間亦是平等而相互獨立的,它們貫徹市場交易過程中的平等自愿、公平競爭等基本原則。市場經濟主體在經濟交往中所具有的主體性和自主性也將在民事糾紛解決領域得到反映。原有的以職權主義為訴訟基本模式的訴訟體制,必然遏制市場經濟體制下經濟主體的主體性和自主性,造成糾紛解決領域與經濟領域的緊張關系,從而影響到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正常健康的發展。[16]
當事人主導型的訴訟體制與市場經濟體制是相適應的。一方面它要求民事訴訟程序的開啟、進行和發展有賴于當事人推動,作為裁判者的法官不可以主動依職權推動民事訴訟程序的進行;另一方面它還要求法院的審判對象只能由當事人主張,法官作出裁判所依據的主要事實和證據也僅能以當事人主張的主要事實和提供的證據作為基礎,除法律另有規定外,法官不能在當事人主張的主要事實和提供的證據之外依職權主動調查案件主要事實和收集證據。從這兩方面的基本要求來看,在當事人主導型的訴訟體制下,訴訟當事人在訴訟展開、運作的整個過程享有非常大的控制和支配權,當事人自主意志受到最大的尊重,當事人可以根據自身在經濟交易領域中的利益衡量結果來決定訴訟過程中程序利益和實體利益的處分。這完全符合市場經濟體制下對市場經濟主體自主性或主體性的要求。
現在,我們國家民事訴訟體制正朝著由原來的職權干預型的訴訟體制向當事人主導型的訴訟體制的轉型,可以預見,伴隨著我國民事訴訟體制轉型的全面完成,民事程序選擇權將獲得更為廣闊的制度發展空間,民事程序選擇權適宜生長于當事人主導型的訴訟體制環境中。在當事人主導的訴訟體制下,在程序的啟動、進行和終結方面賦予了民事糾紛當事人更大的自主決定權,這正是程序選擇權得以確立和存續的根本保障。反之,如果法院的職權過多地干預當事人對程序的啟動、進行和利用,那就意味著當事人的程序選擇權將受到更多的限制或剝奪,因為在法院職權干預下,當事人將無能為力地掌握程序啟動、進行和終結的命運,當事人對程序的選擇將無從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