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欽
浙江長虹律師事務所,浙江 金華 322100
在國內外巨大的經濟下行壓力下,為了提升市場的投資熱情,充分激發出市場的活力,我國的公司資本繳納制度已經在2013 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以下簡稱《公司法》)修訂時轉變為完全認繳制。雖然這一改革很大程度上實現了資本的松綁,但同時引發了債權人權益無法得到有效保護的新問題。《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以下簡稱《九民紀要》)針對實踐中的問題,對非破產清算期間股東出資義務加速到期問題首次予以規定,但由于《九民紀要》本身并不具有法律的地位,僅具有引導司法實踐的功能,因此導致了股東出資義務加速到期制度仍存在缺少高位階規范規制等問題。故在《公司法》重新修訂的背景下,本文將以股東出資義務加速到期制度的肇始、現狀與完善為主線,探討該制度的健全完善。
2013 年《公司法》修訂,將原認繳出資制度中的“認”與“繳”進行了分離,“繳”的期限不再由法律規定,而是由股東在公司章程之中進行合意確定。股東繳納出資期限的放開,使股東增加了相應的期限利益,期限屆滿前,出資財產的所有權被股東完整享有,且股東具有拒絕實際出資的抗辯權利。然而在“認”“繳”分離模式下,實踐中可能會出現公司的現有財產無法清償債權人的到期債務,但還存在著股東認繳出資期限未屆滿有大量出資尚未實繳的現象。為了維護債權人的合法權益,解決前述的問題,股東出資義務加速到期制度應運而生,具體而言,指的是債權人通過請求股東提前履行未到期的實際出資義務,使公司有資產清償到期債務的制度[1]。
《中華人民共和國企業破產法》(以下簡稱《企業破產法》)第三十五條規定,在申請破產后,管理人要求股東完全履行其出資義務不受期限限制。《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若干問題的規定(二)》(以下簡稱《公司法解釋(二)》)第二十二條規定了公司解散時,當公司財產不足以清償債權人的債務時,債權人有權主張公司股東或發起人在未繳出資的范圍之內,承擔連帶的清償責任。雖然股東出資義務加速到期制度與破產清算提前繳資制度從外觀上看極為相似,都要求出資期限尚未屆滿的股東實際履行出資義務,但兩者還是具有本質上的區別,并不相同。首先,后者發生在公司破產、清算的過程中,且申請人同其他債權人一樣,按順序獲得清償,并不具有優先性。前者并不是發生在公司破產、清算的過程中,且只有申請的債權人可以獲得被申請人實繳出資的清償;其次,前者針對的是所有未實際繳納出資的股東,且隨著破產清算程序的啟動,相關股東的期限利益均將完全滅失。后者股東需履行的提前出資義務的范圍僅以債權人到期未獲清償的債務范圍為限,在債務范圍之外的未到期出資,仍可以主張相應的期限利益;最后,在前者程序中,股東履行繳納出資義務后,隨著公司完成破產、清算,股東的身份也隨著公司的消滅而消滅。在后者的程序中,股東實繳出資,并不會影響公司的后續經營,也不會影響股東的身份。
1.平衡股東的期限利益與債權人的合法權益
股東期限利益與其實繳出資額成反比,股東越少的實際出資,意味著其享有越多的期限利益。同時股東的實繳出資額同公司的實際財產成正比,股東越少的實際出資也意味著公司的實際財產越少,必然會增加債權人到期債務無法獲得償付的風險。因此,股東的期限利益與債權人的合法權益是兩項相互博弈的權益,只有盡量在兩者之間尋求平衡,才能最大程度維護市場的安全與穩定。完全認繳制主要是為了保護股東的權益,而股東出資義務加速到期制度則是為了在完全認繳制背景下對股東權益進行限制,賦予債權人必要的保護手段,旨在實現兩種利益的平衡[2]。
2.彌補了現有債權人保護機制的不足
目前我國較為完善的債權人權益保護機制主要包含有兩個層面,一方面是通過否認公司法人人格,進行債權人的權益保護,另一方面是通過申請企業破產,進行債權人的權益保護。前述兩大機制雖然可以對債權人的權益予以一定的保護,但在許多方面具有局限性,無法充分保護債權人的權益。法人的人格否認適用的條件非常嚴格,一般要求股東在主觀上具有極為顯著的惡意,并嚴重侵害了公司的獨立意志,對債權人利益造成嚴重損害時才能適用。企業破產清算制度,需要對所有的債權債務關系進行梳理,申請啟動程序的債權人也不具有優先性,因此需要債權人同時面對維權周期長、效果差、成本高的問題。股東出資義務加速到期制度可以填補現有兩大保護機制的空白,完善債權的權益保護規范體系。
1.立法現狀
雖然2021 年底公開向社會征求意見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修訂草案)》(以下簡稱《公司法(修訂草案)》)中,新增了公司股東出資義務加速到期制度的專門規則,體現了我國立法機關對該制度的肯定態度,但我國現行的《公司法》中并未直接規定股東出資義務加速到期制度,實踐上的主要依據還是《九民紀要》中的指導性規定。《九民紀要》規定了兩種股東出資義務加速到期的情形:一是人民法院窮盡了所有措施后仍無可被執行財產的被執行公司,雖符合申請破產的情形,但不申請的;二是在債務發生之后,股東通過股東(大)會決議等方式延長出資期限的。雖然《九民紀要》中規定情形的適用標準、適用邊界等都規定得較為模糊,存在著許多問題,但不可否認的是其開創性的嘗試為股東出資義務加速到期制度的探索邁出了關鍵性的一步。除了《九民紀要》的相關規定外,有些學者認為《公司法解釋(三)》中的第十三條也是股東出資義務加速到期制度的依據。但也有學者認為不應將《公司法解釋(三)》第十三條的適用主體進行過度擴張,原規定針對的是已實際違約了的股東,并不包括未到實繳期限的股東。筆者支持后一種看法,認為不應脫離了司法解釋規定本身,擴大適應主體的范圍,如果將未到實繳期限的股東也納入解釋的主體當中,會造成公司的守約者與違約者承擔同樣的責任,明顯是不合理的。
2.司法現狀
截至2023 年2 月末,在裁判文書網以“股東出資義務加速到期”為關鍵詞進行搜索,共有民事案件判決書1009 份,其中,2016 年9 份,2017年63 份,2018 年113 份,2019 年167 份,2020年229 份,2021 年239 份,2022 年184 份,2023年5 份。就文書數量分布上看,可以發現《九民紀要》通過之前,相關案件數量逐年取得了大幅度的增長,故《九民紀要》中關于股東出資義務加速到期制度的規定,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應社會實際所需。在《九民紀要》頒布后的次年,案件數量較2019 年也增長了約37.1%,體現了《九民紀要》對司法實踐的影響,促進了更多的債權人通過股東出資加速到期制度保護自身的權益。之后,每年的案件數量浮動不大,在2022 年甚至有所下降。
1.缺少明確的成文立法規范
《九民紀要》雖然在實踐中具有指導與規范裁判的功能,但其本身并不具有法律的效力,如果在成文立法缺失的背景下,通過司法政策進行制度的構建,會陷入“法官造法”的亂象之中。并且在實際審判的過程中,《九民紀要》也僅能作為法官的說理依據,不能成為援引的規范,仍需法官引用《公司法解釋(三)》或其他規范進行擴張適用。明確的成文立法的缺失,嚴重阻礙了股東出資義務加速到期制度的構建[3]。
2.現有制度適用情形不合理
《九民紀要》規定的兩種適用股東出資義務加速到期的制度都存在著不合理之處,需要進一步完善。具體而言,第一種情形規定了公司出現破產事由后但不申請進入破產程序時,通過股東提前實際出資,可以優先償還申請債權人的到期債權。這一規定與我國的《企業破產法》存在著一定的沖突,對申請制度啟動外的其他債權人的公平受償權利造成了侵害;第二種情形以“一刀切”的方式推定公司延長股東出資期限主觀上具有惡意,對公司決定股東出資期限的自由做出了不必要的限制,并且可能導致在公司設立之時,股東為了降低提前實際出資的風險,在公司章程之中設立遠遠超出必要的出資期限。《公司法(修訂草案)》并未對《九民紀要》的規定進行改變,仍存在著規定不合理的問題。
3.缺少“不能清償到期債務”的具體認定標準
《九民紀要》及之后的《公司法(修訂草案)》中都將“不能清償到期債務”設立為啟動股東出資加速到期制度的具體條件,但無論是《九民紀要》還是《公司法(修訂草案)》都未明確認定為“不能清償到期債務”的具體標準,導致了司法實踐中很大程度上依賴于法官的自由裁量,不利于實現同案同判,且還可能引發其他的實踐問題。具體來說,支付的“不能”包含有兩種具體情況,分別為事實上的“不能”與主觀上的“不能”,不能支付的“債務”也包含有全部的債務與同申請啟動加速到期的債權人之間的債務。《企業破產法》中同樣規定了債權人可以申請不能對其到期債務進行清查的公司破產,如果將股東出資加速到期制度啟動要件范圍理解為與公司破產要件的范圍相同,無疑也是不合理的。缺少“不能清償到期債務”的具體認定標準加大了股東出資加速到期制度發揮出應有功能的難度,不利于實踐中的制度推行[4]。
完全認繳制下的股東期限利益源自《公司法》的規定,與之相對應,股東出資義務加速到期制度也應有《公司法》或與之位階相同的法律予以規定。《公司法(修訂草案)》中吸收了《九民紀要》的規定,通過專門的法條對股東出資義務加速到期制度進行了規定,這無疑是較好的一種完善成文立法規范的途徑,兼顧了與完全認繳制之間的關聯性與體系性。但《公司法(修訂草案)》第四十八條仍存在著需要改進與細化的地方,只有以該條為基礎,在適用條件等方面予以進一步明確,才能構建起完善的股東出資義務加速到期法律體系。
現有的制度設計同《企業破產法》存在著一定的沖突,因此會導致司法爭議的出現,為了平衡股東與債權人的利益,避免制度無法發揮出實際作用,應對制度的適用情形進行優化。《九民紀要》中的直接列舉適用情形的方式,容易導致應適用股東出資義務加速到期制度情形不周延的問題,且存在著一定的不合理之處。因此可以采取一般規則加列舉特殊情形的方式進行完善,通過結合境外經驗總結出適用制度的一般規則,并將《九民紀要》中的適用情形進行一定的修正,作為列舉的特殊情形。
“不能清償到期債務”作為股東出資義務加速到期制度啟動的重要條件之一,其具體認定標準應予以準確界定。正如前文所述,“不能”在實際當中存在著兩種情況,但如果將“不能”界定為主觀上的“不能”,很可能導致公司為了使股東提前實繳出資,故意拒絕支付已經到期的債務,故條件中的“不能”還是應以實際上的“不能”為認定標準。有些學者認為,經法院強制執行后債權人的到期債權仍無法得到清償時才構成實際上的不能,即將強制執行程序設立為股東出資義務加速到期制度的前置程序。但從實際情況進行考慮,如果只有在公司進行強制執行后,才能啟動股東出資義務加速到期制度,會對公司的持續經營造成重大影響。在公司的設備等固定資產都已被執行后,即便股東提前實繳出資,公司也無法繼續運營。故筆者認為,不宜將強制執行程序設立為前置程序。我國可以借鑒境外的立法經驗,將“不能清償到期債務”的內涵界定為公司的流動資金無法償付債權人的到期債務,從而平衡公司、股東與債權人的三方利益,防止股東出資義務加速到期制度的濫用與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