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C.B.拉赫瑪尼諾夫 編 譯/孟令帥
譯者按:本文最初由俄羅斯偉大的作曲家拉赫瑪尼諾夫于1919年10月發表于美國費城的《練習曲》(The Etude)雜志。文中拉赫瑪尼諾夫就音樂與民族創作之間的關系發表了總結性的觀點,闡述了“旋律是一切音樂的基礎”,指出了“現代派作曲家”和“未來主義者”的區別,從世界大同的角度揭示了“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未來的“世界音樂語言”要能夠海納百川,吸收并容納一切不同國家、不同種族的民族音樂,而非摒棄和遺忘。拉赫瑪尼諾夫同時還強調“真誠,是一切藝術的最高品質”。不論哪一個國家、哪一個民族,千百年以來在生活和勞作中流傳下來的民歌和民族音樂都只能出于真誠,由此也反證了民族音樂對作曲家的重要性。拉赫瑪尼諾夫用自己的視角對比當時俄(蘇聯)、美兩國的音樂創作現狀和音樂生活環境,繼而對當時美國音樂的發展提出了預見性的意見。最后,作為20世紀最偉大的鋼琴家之一,拉赫瑪尼諾夫還以安東·魯賓斯坦的逸事隱晦、自謙地告訴讀者其對于“鋼琴演奏藝術”的追求和探索是無窮盡的,而作為“還沒有對音樂無動于衷”的作曲家們則更當如此。畢竟,“大家都已經彈得很好了”……
筆者有幸在作曲家150周年誕辰之際為《鋼琴藝術》雜志撰譯這篇出自百年前拉赫瑪尼諾夫本人的文章,希望能借此文緬懷心目中真正的大師,聊以為寄。
美國音樂家們應當清楚:許多最偉大的歐洲音樂大師的作品與他們本國的民族音樂之間,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這并不僅僅是因為作曲家使用了民族主題,把它們移植到自己的作品當中(盡管這種情況在許多作品中都不少見),而是因為他們能如此深刻地感受到本民族特有的旋律靈魂,以至于他們的作品同樣獲得了具有優秀特質的民族風貌,如同家鄉的紅酒或者水果的味道。
就拿里姆斯基-科薩科夫的歌劇中較為著名的作品《金雞》來說,它深受俄羅斯民歌的影響,強烈的俄羅斯個性被表現得異常鮮明。它是“俄羅斯的”,僅此而已。我是非常了解里姆斯基-科薩科夫的,他總是精心地在自己的歌劇創作中力求保存俄羅斯歌曲中的精神特質。
事實上,除了少數現代派作曲家,大部分俄羅斯作曲家都深深地汲取了俄羅斯民歌中的元素。誠然,安東·魯賓斯坦在自己許多作品中表現出明顯的日耳曼特質,但盡管如此,在他的音樂中,仍然受到了不小的“俄羅斯影響”;柴科夫斯基,似乎許多美國音樂評論家都傾向于將其視為更加接近德國和泛歐洲音樂傳統的典范與繼承者,但在我看來—他的作品自由、寬泛地使用了俄羅斯民間音樂,更貼近于俄羅斯的民族音樂;格林卡被認為是第一位在作品中使用俄羅斯民族音樂主題的俄羅斯作曲家,柴科夫斯基曾把他比作“俄羅斯音樂中孕育出的橡果”。
偉大的作曲家們總是首先關注旋律,并將旋律視為音樂的開端。旋律—是音樂,是一切音樂的基礎,因為完美的旋律能夠暗示和賦予其自身和聲設計以生命。從最高意義上講,旋律的獨創性是作曲家的主要生活目標。如果作曲家無法創作出經久不衰的旋律,那么他就很少有機會能夠掌握真正的作曲技巧。正是出于這個原因,老一輩偉大的作曲家才對自己國家本民族旋律表現出極大的興趣。里姆斯基-科薩科夫、德沃夏克、格里格和其他一些作曲家都將民族旋律視為汲取靈感的天然源泉。
相反,未來主義作曲家則對“所有和旋律有一絲相關”的內容報以仇視。他們追求“色彩”“氛圍”,而無視正常音樂創作中的所有法則,制造出如霧一般無形、生命力短暫的作品。
當我提到“現代派作曲家”時,指的并不是“未來主義者”。我不太欣賞那些醉心于狂歡般的噪音、把不和諧當作目標而摒棄了旋律與和聲的作曲家。俄羅斯的“未來主義者”背離了自己祖國樸實的民族歌曲,這大概就是他們的創作機械牽強、矯揉造作且不自然的原因。同樣的情況不僅發生在俄羅斯的“未來主義者”身上,其他國家亦是如此。他們成為“叛徒”“無家可歸的人”,甚至還期望自己能夠實現“國際化”。然而他們錯了,因為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們到達了音樂的“世界語言”,那么這條道路一定不會摒棄這個或那個國家的民族音樂,更不會通過對某種古怪、異乎尋常的個體音樂表達方式的神化來進行—而是把不同民族音樂的語言融會貫通為一種語言,將各國的民族音樂合并為一個整體,就如同百川入海。
里姆斯基-科薩科夫無疑是最大限度使用俄羅斯民族音樂主題的作曲家,穆索爾斯基的音樂則完全浸染著俄羅斯民族歌曲的靈魂,還有鮑羅丁,他們和許多其他作曲家都是典型的“俄羅斯人”;另一方面,斯克里亞賓,完全不是“俄羅斯人”,他的早期作品具有肖邦的特質,其中許多作品都極其精美,然而晚期作品卻走進了音樂的“無人區”,盡管它們在很大程度上幫助斯克里亞賓建立了“獨創性作曲家”的聲譽,但作為一位真正的“音樂建筑大師”,這些晚期作品卻沒能給他增添更多的榮耀。一些目光短淺的評論家竟然出言不遜地指摘穆索爾斯基是一位旋律匱乏的作曲家,而事實上穆索爾斯基卻是使用了一些復雜的技巧來發展旋律,他的作品中充滿了具有非凡獨創性的出色旋律。
我深信,除了少數例外,“未來主義者”的作品是不會有長久生命力的。未來主義—只是某種真菌,是脆弱的,經不起時間考驗的。其中并不包括其追隨者“現代主義者”,這個詞通常的意義是指—像梅特涅(N.Metner)這樣的作曲家的作品(可惜在美國鮮為人知),其中有著令人驚嘆的新鮮感和現代感,而他的音樂中間卻沒有任何“未來主義”色彩,事實上梅特涅本人也討厭“未來主義者”的頭銜,美國應該更好地了解這位真正偉大作曲家的作品。俄羅斯已經開始意識到,他在我們中間占據了“不朽”的位置。R.施特勞斯、勛伯格、雷格等作曲家在美國得到大力推廣,而為什么梅特涅被忽視,我無法理解。
形形色色的民歌素材在俄羅斯幾乎是取之不盡的,這個廣闊無垠的國家各民族團結在一起,他們擁有不同的語言和各異的歌曲。例如,高加索和克里米亞的鄉村音樂就未必被認為是俄羅斯的,它們是典型的東方音樂。鮑羅丁非常清楚這一點,他在自己一些東方色彩的作品中運用這些民族歌曲獲得了巨大的成功。
在音樂中最常用的也是最為人熟知的要數俄羅斯中部和伏爾加河流域的民族歌曲。俄羅斯幅員遼闊,而她的全部人口中遠不只是斯拉夫民族。原因是在遙遠的時代,這個國家經歷了多個不同的種族:哥特人、匈奴人、阿瓦爾人、保加利亞人、馬扎爾人、可薩人,他們的影響雖仍舊存在,但卻從未徹底淹沒當今俄羅斯的斯拉夫民族和那些擁有世界意義的偉大俄羅斯音樂家的氣質。
我堅信,在那些民族歌曲資源特別豐富的國家,自然也會產生偉大的音樂。但我也驚訝地發現,西班牙的民族音樂如此豐富且令人驚嘆,而享譽世界的作曲家卻寥寥無幾(另一方面,我們回想一下從塞萬提斯至今,西班牙帶給我們的文學杰作)。又例如,斯堪的納維亞半島的一小部分國家,以其相對稀少的人口卻涌現出諸多像格里格、斯文森、辛丁這樣的作曲家。
在人們印象中,似乎俄羅斯宗教對俄羅斯音樂產生了深遠的影響,這是不盡然的(雖然它教會作曲家們主動汲取了許多古代旋律),宗教的影響被高估了。
有時候我會被問道:“發生在俄羅斯的劇烈變革是否會對未來的俄羅斯音樂產生影響?”誠然,當前這種動蕩的局面拖延了一切創造性工作的進展。俄羅斯需要一些時間才能從世界大戰造成的破壞中恢復過來。但我始終深信,俄羅斯音樂的未來是無可限量的。
沙皇對俄羅斯音樂事業的發展幾乎沒有作出任何貢獻。末代沙皇尼古拉在音樂會中是難得一見的,他幾乎對自己國家音樂領域的成就不怎么感興趣。如果我們還記得他最喜歡的音樂娛樂節目就是安德烈耶夫指揮的巴拉萊卡(俄羅斯彈撥樂器)樂隊,那么他的音樂欣賞水平就不言而喻了。這支由民間音樂家組成的樂隊本身是不錯的,但就其音樂價值而言,就相當于美國的曼陀林樂隊或班卓琴重奏與交響樂隊相比較。
我認為,比起努力尋求發展純粹的民族風格,美國作曲家更應該在一種世界主義的音樂語言中尋找表達方式。美國還很年輕,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必定會擁有屬于自己的民族歌曲,而當這種情況發生時,美國音樂自然也會是一種多語言音樂,就像是居住在這個國家中使用多種語言的人民一樣。
不久前,我出席了約瑟夫·霍夫曼的一場非常成功的音樂會,音樂會曲目完全由美國作曲家的作品組成,作品都非常好,但我從中沒有聽到美國音樂。那是一些法國的、德國的、意大利的音樂—就好像是在這些國家創作的一般!
美國有一個鮮明的特點,它是民主和多民族的產物:作曲家們必須在自己的音樂中捕捉和傳達出某種國際主義形態。但如何將其實現,何時何地實現,卻沒有人知道。不過我相信,使用印第安人和黑人曲調不見得能產生出真正的、偉大的、獨立的美國音樂,除非發展這些曲調的是印第安人或者非洲裔美國人自己的作曲家。
所有藝術的最高品質,是它的真誠。
麥克道威爾,唯一一位在一定程度上為俄羅斯所知曉的美國作曲家,他的一些作品在俄羅斯流傳甚廣。他對旋律有著極其敏銳的嗅覺,并對素材的處理極富音樂性。
我之所以現在身在美國,是因為世界上沒有任何地方有像當代美國這樣的音樂生活。這里有最好的管弦樂隊和感受力最強的聽眾,有更多的機會聆聽優秀的管弦樂作品,并且能夠讓自己參與其中演奏。比如費城交響樂團,它的團隊和它的領導者斯塔科夫斯基的成就并不是逐漸形成的,而是某種飛躍的成果。
在過去的十年里,美國的音樂生活發展得如此之快,在我看來簡直不可思議。
在許多城市,美國的學生們都被剝奪了聆聽音樂的權利(由于美國的交響音樂會門票很貴,只有少數學生能夠買得起),而在俄羅斯這是每一所音樂學院(學校)的學生所享有的正常權利。據我所知,這里的音樂會門票是提前售賣的,所以很多人沒有機會進去。而在俄羅斯卻恰恰相反,如果學生表現出略高于中等水平的才能,他就會被推薦給校長并被授予免費觀摩所有交響樂隊彩排的權利。在俄羅斯,交響樂隊演出通常不低于三次彩排,一般來說,最后一次彩排實際上是完整地演奏音樂會曲目。想想美國學生如果有此待遇,那將多么受益啊!為什么美國的音樂學院不能這么做呢?
人們問我,大眾對鋼琴的興趣是否正在消減。為什么要問這樣的問題呢?對于所有對音樂有著熱愛的人來說,鋼琴演奏領域的技巧一定會讓他們產生極大的藝術興趣。
在我看來,沒有一位現代鋼琴家可以接近我曾聆聽過多次的偉大的安東·魯賓斯坦。鋼琴的潛能還遠遠沒有枯竭,在此之前,擺在現在和未來鋼琴家們面前的是一個宏偉的目標:在自己的藝術中,與安東·魯賓斯坦和其他偉大的鋼琴大師們進行比較。
的確,鋼琴演奏的整體水平已經得到了驚人的提高,即便是魯賓斯坦時代,鋼琴演奏的水平也已經足夠高超,這讓我想起了關于大師那個不乏嘲諷的故事:一次,魯賓斯坦來莫斯科演出,音樂會上座無虛席,所有的票早在幾星期前就已經賣出。演出結束,魯賓斯坦馬上就去聽了一位已經以才華聞名的新晉鋼琴家音樂會。音樂會結束以后,當有人問及魯賓斯坦對這位鋼琴家的演奏有何看法時,他皺起了濃密的眉毛,很認真地說:“嗯,現在大家鋼琴都彈得很好了!”
事情就是這樣—“大家都彈得很好了”,但是又有多少鋼琴家,能夠真正接近偉大的魯賓斯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