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璟薇 毛萬熙
關鍵詞: 器官投射;卡普;媒介考古;文化技藝;麥克盧漢
DOI:10.3969/j.issn.2095-0330.2023.04.006
“從人所創造的工具和機器中,從人所發明的詞匯中,浮現出來的是人類自己,如乾坤挪移一般,人類同自己打了照面。”
——卡普《技術哲學綱要》卷尾
媒介是“技術的具化”,技術的不斷革新深刻改變著媒介形態,改變著人們的社會關系以及人與技術之間的關系。 隨著人工神經科學、機器學習等智能媒介技術融入新聞傳播、編輯出版等生產領域,人與技術的關系也遭到一系列問題的挑戰,人們擔憂這些新型機器是否會完全模擬甚至超越人類,是否會取代新聞記者、編輯乃至大部分人類的工作,是否會消解人的主體性,是否會對人類文化產生巨大沖擊。
自西方現代進程開啟,尤其是工業革命以來,人類與機器、文化與技術是否對立,以及雙方如何融合的問題便是哲學領域的經典議題。早在一個半世紀之前,德國技術哲學家和地理學家、西方現代技術哲學第一人恩斯特·卡普已經在其代表作《技術哲學綱要:文化的進化史》(德語Grundlinieneiner Philosophie der Technik,英語Elements of aPhilosophy of Technology)(1877/2018)中專門探討了這一議題,首次以專著形式將技術與人進行深度關聯。作為與卡爾·馬克思(Karl Marx)同時代的德國學者,卡普也見證了工業文明的出現,格外關注人與技術、人與自己創造出來的機器之間的關系, 提出了技術是人體器官投射的學說,代表著從17世紀的機械論向18世紀以后有機論的轉變,也代表著從人與機器的對立到機器成為人的器官投射的重要思想轉變。這種最早由卡普明確提出的器官學可提供一種系統性的理論視角,用于分析當下的人技關系,并為當世的媒介研究供給養分。
但是由于人們對卡普的長期誤讀與淺讀,這種理論潛力一直被封存在歷史的長河中。尤其是在馬歇爾·麥克盧漢(Marshall McLuhan)橫空出世之后,由于兩者理論的表面相似性,人們常常將卡普與麥克盧漢相提并論,在麥克盧漢熱中,卡普的學說逐漸被簡化為“媒介即人體延伸”論斷的類似物,遮蔽了其理論比麥克盧漢學說更為深入的層次。
事實上,卡普的理論影響遠高于其在世界范圍內的學界地位。盡管卡普在國際學術圈中被長期忽視,但在德語學術圈,其人、其書很早就廣為人知,其思想長久以來都是德語學界的“通用學術貨幣”,深深嵌入技術和文化哲學的研究譜系,啟迪了后世歐陸思想界的數代領軍人物,相關核心概念也深刻影響著媒介考古學和媒介技術研究,為德國媒介研究奠定了核心理論基礎。隨著近年來智媒技術的飛速發展、技術哲學的顯學地位不斷提高,作為學科奠基人的卡普被再度挖掘出來,2018年前述代表作《技術哲學綱要:文化的進化史》被首次翻譯成英文面世,其技術思想在媒介研究領域也受到更多關注。
本文首先將器官投射說回溯至技術研究的一般器官學脈絡中,指出其背后有機論與機械論之間的歷史性矛盾,繼而從技術本體、作為認識論工具的技術、作為文化技藝的技術實踐三方面,論述卡普提出器官投射說的歷史意義,點明其超越麥克盧漢媒介延伸論的理論貢獻及其對當下引起學界熱議的德國媒介理論與媒介考古研究的深遠影響,回應過往文獻對卡普的淺讀與誤讀,并探討該理論視角下智媒時代的人技關系,以此重新審視卡普的學術遺產對于智媒時代的啟迪,燭照當下的媒介理論與媒介技術研究。
一、技術的一般器官學:機械論和有機論的歷史之辯
技術的器官學在思想史中占據重要位置。開篇提及,人技關系的張力自西方現代時期以來一直是思想家們關注的焦點,幾百年來涌現出將機器與人的器官作類比的諸多研究。在西方哲學的現代傳統中,從笛卡爾(Rene Descartes)到斯賓諾莎(Benedict de Spinoza)、萊布尼茨(GottfriedWilhelm Leibniz),直至20世紀的哲學發展的這段歷史,都可以被視為技術器官學的機械論(mechanism)和有機論(organicism)之間持續辯論的時代。為了在后文清晰說明卡普的器官投射說與其同代人和后來者的差別,闡釋它能夠提供何種與其他學者不同的理論啟示,本文首先將器官投射說回溯至技術研究的一般器官學脈絡中,以高度簡要的方式勾勒出卡普的同代人和后來者的器官學立場。
技術的器官學首先是從機械論開始的。西方現代哲學思想的奠基人勒內·笛卡爾便是機械論的典型代表。他將機器與人的器官作類比,將存在物與機械相等同,進而主張用機械原理來認識一切存在,包括植物與動物。在人造的技術物中,機械裝置組成的機器能夠自行運動,上帝制造的機器(即人和動物的有機體)和機器一樣,也能夠自行運動。動物的軀體由無數類似機械裝置的部分組成,每個部分分別承擔不同功能并通過機械作用進行溝通。 這種觀點假設了一種線性因果論,如解剖學一般從局部來理解器官功能,假設人和動物可以如機器一樣拆分成不同的零部件,眾多器官就如機器的部件,組合在一起就能形成機器的整體運動。但問題在于,這無法解釋由部件組成的有機整體如何組合、如何運作。
笛卡爾之后,萊布尼茨、斯賓諾莎、17世紀劍橋的柏拉圖主義學派、康德(Immanuel Kant)的思想中都蘊含了對機械論的批判。比如康德發問過,動物身體究竟是如何可能這般存在的。他認為,有機體不能被簡化為機械物或用機械論認知,并發展出一種新的哲學方法,即反思性判斷來思考有機物的問題,將生物和機械對立。康德之后,費希特(Johann Gottleib Fichte)、謝林(Friedrich W. J. von? Schelling)、黑格爾(G. W.F. Hegel)都涉獵了“有機”這一概念,并各自展開了自己的論述。
在工業革命到來的前后,更多學者以器官為支點,在機器與有機物之間建立關聯。與卡普同時代的達爾文在《物種起源》中分析器官的演變史時,便將機器的發明史與之作比,并認為“器官”是生物與技術建立類比的焦點,并且在對技術發展的觀察中談及動植物的生活中作為生產工具的動植物器官是如何形成的。不過達爾文對于器官的使用方式都是基于類比的,而非實質性的。
同時代的馬克思更進一步,通過器官考察了技術在人類社會中的角色。工業化大生產中,人與機器被組織成一個系統,這種“新的技術”對傳統技藝和手工業生產沖擊。作為勞動者的人的作用不僅沒有區別,而且可以被替換。但是,技術也體現了“勞動者對各種工作的適應能力,從而使之最大程度地發揮各種才能”。人因為受到器官數量的限制,可以使用的工具數量是有限的,如傳統紡車需要工人雙手操作,單個工人可操作的紡車有限,但是珍妮紡紗機通過將紗錠并排連接,單個工人可同時操作12—18個紗錠,人類的勞動擺脫了器官的限制。此時的技術,作為人的器官的延伸拓展了勞動能力。不過器官是馬克思思考的橋梁而非焦點,他主要是站在階級的視角考察技術,強調造成異化和剝削的是掌控技術的資本家。
在19世紀下半葉,卡普明確而系統地將器官學引向有機論的思想體系中,旗幟鮮明地反對笛卡爾,開20世紀反機械論浪潮之先聲,成為有機論的開創者?!捌鞴偻渡洹闭f是卡普最具代表性的理論,從仿生學的視角將機器理解為人類器官的投射。作為控制論范式的早期代表思想,卡普在1877年出版的著作《技術哲學的元素》中闡述了器官投射學說的基礎理論,將人的器官與物質世界中的器物對照起來。 而這種對照則打破了之前存在的人與機器、文化與技術關系的對立,“解決人機關系被誤解所帶來的異化問題”,并且拒絕把人類和文化實體化。
20世紀初時,有機論以及與之相關聯的生機論(vitalism)、整體論(ho l i s m ) 等思想開始盛行,大力反駁機械論。喬治·康吉萊姆(Georges Canguilhem)承襲了亨利·伯格森(Henri Bergson)的觀點,回應了卡普等人的主張,提出“一般器官學”(general organology)的概念,否定了笛卡爾將人與機器等同和對立的觀點,認為二者是同一的整體,技術對象(即器官的投射)是根據器官的形態和功能建立的,是器官的延伸和解放。在康吉萊姆的基礎上,技術哲學家貝爾納·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將器官學研究劃分為身心器官、社會器官(如社會機構)和技術器官三類,并進一步闡明三種器官系 統相互交織的關系,強調了技術對周遭的關聯環境(associated milieu)的重要作用。與之類似,吉爾伯特·西蒙棟(Gilbert Simondon)也通過機器學(mechanology)來消解工業社會以來的異化問題以及技術與文化的對立,他所強調的“內部共振”呼應了后來控制論所討論的核心問題——反饋,引向控制論的解決思路。
機械論與有機論之間的對立在20世紀40年代維納(Norbert Wiener)發表《控制論》之后得到緩和與消解。從廣義上來說,關于部件組織的科學——控制論,其中與部件相關的概念可追溯到器官學研究。這種立足于有機論思想的器官學說,摒棄了傳統唯物主義科學中將精神與物質對立起來的觀點,“人與技術如何有機融合”被引入新的思考條件中。維納將機器與有機體這兩種完全不同的對象放在同一概念體系中,用信息、通信、控制和反饋來闡釋生命和心理現象,實現了無機與有機的統一。隨著控制論機器特別是圖靈機的發明,機器不再是笛卡爾意義上的機械,也不是生物,“而是一種有機形式實現的機械存在”,反饋在其中形成新的人機關系。控制論的正式提出,標志著器官學背后的機械論與有機論之間長久對立的結束。
當我們今天要評價卡普或試圖從其學說中得到任何啟示時,不應將器官投射說簡化為麥克盧漢媒介延伸論的原型,而應將其還原到機械論與有機論的論爭歷史中把握其理論關切與意義。器官投射說首先是出于對笛卡爾機械論“視人為機”的反對而提出的,開啟了西方技術哲學的有機論傳統。下一節首先廓清卡普的技術理論框架,確保在忠實于卡普原著本義的前提下解讀其理論貢獻,避免脫離作者原意去展開無謂的學術論爭。
二、“ 器官投射” 說: 技術作為人與世界的中介
基于對《技術哲學的元素》(Kapp,1877/2018)一書的梳理,本文認為,以“器官投射”說為基礎,卡普的技術理論框架主要分為三個層次:在技術本體的層面,卡普將技術看作人體器官的投射;在認識論層面,卡普將技術作為人的認識論工具,技術是人在外化回溯過程中自我認知的重要中介;在技術實踐層面,卡普將技術實踐視為今日被稱作文化技藝的事物,用技術的視角來分析人類文化的起源。在器官投射的過程中,人與外在世界交流并實現了自我的認知,而技術則成為人與外在世界之間的中介。這三方面也是卡普器官投射說的理論貢獻。
(一)技術本體:技術作為器官的投射
在卡普生活的19世紀,伴隨工業革命的興起,蒸汽機、鐵路、電報、海底電纜等新興技術不斷涌現。這些令人驚嘆的復雜機器,和人類最初走出叢林時使用的錘子、斧子等工具,是否還是同一類事物?同為技術的具化物,它們的本質為何?
卡普以“器官投射說”揭開了技術的面紗?!盁o論它們的構造是多么粗糙或精致,絕對只是器官的投射?!比梭w的器官不斷投射到外部環境,自然物依此被構造為人工造物,即發生人的外化與自然的人化。有機體的器官是工具、機器,乃至語言和國家的藍本,人體的外形和功能是所有技術造物的本原與衡量尺度,工具和器官的形狀、結構、功能存在對應關系,即照應了普羅泰哥拉(Protagoras)的名言——“人首先是一切事物的尺度”。比如,斧子等工具是人類肢體的投射,蒸汽機是人體動力系統的投射,鐵路是人體循環系統的投射,電報通信系統是人的神經系統的投射。
于是,人體的器官與人造的器物,兩者被關聯在一起。
不過,卡普這一觀點的最大意義不在于建立有機體與技術或機器的聯系。如上節所述,數百年來,將兩者聯系起來的做法并不鮮見;時至今日,不少哲學家和科學家仍認為,基因組如同一個軟件[比如詹姆斯·沃森(James Watson)和弗朗西斯·克里克(Francis Crick)認為DNA的堿基序列是一個基于4個字母的“代碼”],大腦則類似一臺計算機。
而與笛卡爾等人堅持捍衛生物即機器的傳統相反,卡普認為不應將機器和有機體混為一談。盡管兩者之間存在不可或缺的關系,但混淆兩者意味著未能理解兩者在卡普理論中的真正關系,就如同將肖像同化為本人。首先,器官向外的投射過程是無意識的。從史前的錘子到電報系統,從語言到國家,技術基于人類制造工具的本能而被驅動,人類通過工具再生產自己,工具等技術產物是對“有機原型的無意識復制”。其次,技術產物作為人體的外在化,這也意味著,有機體是任何機器的原型,不是有機體同化于機器,恰恰相反,機器是有機世界的一部分。歷史上長期存在的機器與有機體的隱喻其實不是隱喻,兩者也不存在同一性。機器和有機體之間的關系是實際存在的,技術產物的形狀和作用是人依照自己的軀體和身體功能的規律性所創造出來的。這種實體與其衍生物之間的關系即卡普所說的器官投射。可以說,卡普對技術的形態發生學的解釋打破了“視人如物”“人機等同”的機器中心論。
(二)作為認識論工具的技術:鏡像中的器官投射
要真正理解上述器官投射過程并非易事。若將其視為人類的延伸,如同假肢替換某個身體部位,就把“器官投射說”庸俗化、簡單化了。器官投射并不是一種前意識(preconscious)活動復制人類器官作為自身工具的因果序列,這樣的解釋使卡普“遠離了一流技術思想 家的行列”。若將前一種對技術的常見認知稱為“假肢”圖式,則卡普以“器官投射說”進一步發展出了“鏡像”圖式。
為了更精準地切近卡普的思想,本文從卡普的論述中梳理出器官投射的三個環節或階段。
首先,無意識投射。由于一些適應性的需要,有機體(人)無意識地產生一種放大器官功能的人工制品。這種投射使人和環境之間產生實際的相互作用。這一環節在上一小節進行了詳述。
其次,投射顯現。通過對人工制品的使用與處理,人類意識到,人工制品是自身器官的投射,外部世界是內部世界的投射。在這一階段,器官投射的過程開始變得“有意識”,主體開始意識到人工制品是一種仿生實體,提供了人與環境融合的更佳條件。最后,投射回溯。緊接著第二個環節,既然人類從人造物中認出了自己,也就是說,技術產物具備產生對其所投射器官和有機體的理解的條件,工具和機器可以成為理解有機體的有效認識論工具,從而實現蘇格拉底強調的“認識你自己”。人類“從來意識不到自己內心的形象,只意識到自身投射在外部的事物”。而技術產物不僅促進了人和外部世界之間的融合,并且促進了人對內部世界的認識。這種認識不是人依靠自身獨立完成的,而是首先通過自身的外化,繼而將這種外化返回己身方可達成。
卡普立著時期,將自然和技術相提并論的做法并不少見。在當時已有人將當時修建的跨大西洋電報電纜與神經纖維的橫截面相比較,指出動物體內的神經與電報電纜傳輸信號的方式類似,電纜已成為不斷生長的“人類的神經”。與之相比,卡普的關鍵貢獻在于將這一論斷推進到器官投射過程的第二、三環節。最初的人工制品是對有機物的無意識投射,但在第二、三階段,它變成了一種有意識地向人類解釋有機世界的裝置。比如,暗箱、投影機、照相機等光學設備不僅能擴大人類的視野,還使得人類理解了眼睛;蒸汽機不僅增強了人類的力量,而且使人類理解動力和勞動的本質;電報不僅讓人們可以跨洋溝通,還讓人理解了神經系統。器官投射的三個關鍵時刻環環相扣,緊密相接。如此,機器和有機體之間的關系也就不是建立在前述靜態比較中的同構上,而是建立在歷時的實際聯系上。人類無意識地將身體的形態和功能應用到他們的創造物上,但只會在事后意識到這一點。技術不是器官投射的產物,而是過程。
這種無意識和意識的辯證法也將“‘我從無意識的夢境中釋放出來”,將人從“對抗內在與外在的二元論咒語中釋放出來”,從笛卡爾身心二元論的撕裂中釋放出來。人發現自我在自身的創造物中得到了闡明,“外在事物作為人的感知對象進入人的內心,成為人的內在性”。在這種內在性中,認知與已知、主體與客體是一體的。外在知識轉化為內在性,即自我意識,這些知識又向外擴大人類對外部世界的理解,反過來進一步提供了內部世界的新知。就這樣,思維如同“呼吸”,“不間斷地吸收和釋放”,最終生成所有知識,即“科學”。
人的思維、精神、意識從自身向外發展,又成為“人回歸自身的必要條件”。人在自我的創造物中,實現自然的人化,理解自我的本質。這個無意識的過程是器官投射的本質——有機體之于人造物,就如同“原形象”(德文Vorbild,英文prototypal image)之于“后形象”(德文Nachbild,英文after-image),人造物是“揭示和理解有機體的手段”。
如果說,將有機體與機器類比的慣常做法是一種對技術的“假肢”(prosthesis)圖式的理解,即認為技術產物是對器官功能的放大與增強,那么當卡普指出人類從技術產物中認出了自己的那一刻,他就另行開辟了一種新的技術理解范式,可稱之為“鏡像”(mirror)圖式??ㄆ盏挠^點打破了當時的哲學傳統,亦可以說他是向更為悠久的哲學傳統的回歸。在古希臘,亞里士多德為理解動物的運動,將器官與人工制品相聯系,認為“手是器官的工具(tool of tools)”,即有機世界的可理解性以與技術對象的比較作為前提。作為器官的外化,技術物也是鏡鑒,通過它,人類獲得自己對器官的認知,各個肢體創造了一個外部存在?!懊恳环N原始工具都是身體的一種形象;它是一種對身體形式和比例在外部世界的物質結構中的反擊、反映”,人類身體的功能和整個人類的活動領域具備了可理解性;當人類進行外化的技術操作時,技術便成了“人的自我揭示”(self-revelation)和“自我認知的媒介”(a medium of his own selfknowledge)。
(三)作為文化技藝的技術實踐
從“視人如物”到“以物觀人”,“鏡像”圖式的提出對技術研究的推進意義自不必說,但卡普絕不僅僅停留于叩問技術為何、技術何為,他的思想觸角延伸到更廣闊的文化理論。器官投射不是一個純然“獨立的技術命題”,而是進入“作為操作的文化”這一宏大理論的“跳板”。卡普的這本代表著作德語版的副標題“從一個新角度看文化的起源”(Zur Entstehungsgeschichte der Kulturaus neuen? Gesichtspunkte)指明了卡普的目的在于把文化和技術聯系起來,他要探究和提出的是技術生成文化理論,他要以一種新的方式——對技術的哲學態度——來處理文化起源問題。通過將“假肢”圖式推進到“鏡像”圖式,卡普的器官投射說昭示了今日媒介、文化、技術研究領域“文化技藝”(德語Kulturtechnik)這一核心概念的提出和發展。
“文化技藝”概念最早出現于19世紀末期的農業工程技術領域,指改造自然的“文化工程”。在現代,“文化”(Kultur)與“技藝”(Technik)的復合強調了自然與技術的協同作用,被用來描述人與媒介之間的相互作用。它既對傳統的農業意義有所觀照(地理決定論認為歐洲文明的發源地是溫暖濕潤的地中海地區,其文化根植于肥沃的土地),又暗示人們思考文化與技術和機械之間的關系。在這種角度下,“文化技藝”可以被理解為一種試圖回歸到文化沒有受到技術影響之前最初期的原始意義的呼告,是一套將自然“文化化”的技術機制,無論何種媒介生態下的讀、寫、繪、算,其中起決定性作用的是“人與技術工具、社會制度的相互配合”,涉及一套個體“選擇、編排、處理和再生產知識的實踐環節”。
與當代德國學界試圖通過“文化技藝”理解動態的實踐過程一樣,卡普的研究內容同樣指向“操作”,而非靜態對象。在卡普看來,“技術”(德語Technologie)不是投射的結果,而是人類與世界之間的關系,也是兩者出現的前提。文化從鴻蒙之初就與技術操作緊密相連:人造的物造就了人。盡管開篇就談及“人體測量學”,但卡普真正關心的并非從人體角度定義技術,而是把文化的概念放在新的基礎上,強調技術和文化的共演。尖端天文測量儀器的誕生與蒸汽機發明的漫長道路都在力證,新發明不是預先想象、精神反思的結果,而是在微小步驟中進行長期優化的結果,這是卡普所認為的文化歷史的基本原理。人的手、手臂以及整個身體,都與對應的工具“共同進化”(concurrent evolution),即一個自然器官適應了人造工具,二者逐漸成為一個“器官/工具”,隨著共同進化的過程,器官和工具之間的聯系越發緊密。
于卡普而言,人們就是這樣循環往復,通過技術,一方面進行“時間的拓殖”(通過傳播系統,從語言到電報),一方面進行“空間的拓殖”(通過農業、土木工程等);一方面對自然進行“外部拓殖”,一方面對人類自身進行“內部拓殖”。在人類特性的無意識外化中,人的手臂被投射到斧頭上,動力系統被投射到蒸汽機上,神經系統被投射到電報網絡上,人又從中認識內部與外部世界。歷史的開始(通過行動)和意識的開始(通過對生產的反思),與器官的投射是同時延展的。正是這種迂回的投射方式,產生了一般的文化和文明。在縱觀幾個世紀以來的哲學和技術相互依存的基礎上,卡普對技術與文化的關系進行獨到的分析??梢哉f,一部人類文化史就是“一部工具發展史”“一部器官投射史”。人類(human-being)與器類(tool-being)在技術實踐中共同進化,共生共演。
當卡普將技術視為連接人與世界的橋梁之時,技術的具化(reification),即工具、機器、儀器、裝備——人們后來將其歸類為通用術語“媒介”,或稱“技術媒介”(technicalmedia)——就具備了媒介性。技術可被看作人與世界之外的“第三要素”(third element),不僅有助于人類對周圍世界的反思和掌握,而且有助于人類的自我認識(self-recognition)。技術媒介,作為主體和環境之間的有效中介,為意識的出現(大腦的進化)、歷史的開始、文明的衍生創造了條件。正如卡普的自我評價——器官投射“這條前人未曾涉足的道路直接通向一般認識論的歷史和文化基礎”。從而,器官投射理論完成了卡普的學術抱負,它可以解釋由技術物中介的整個生活世界——從有機體到工具、機器、語言,再到國家。
三、器官投射說之于媒介研究的理論意義
本節從技術本體、作為認識論工具的技術、作為文化技藝的技術實踐三方面,指出卡普與同代人和后來者的關聯并做出比較分析,尤其是指出其超越麥克盧漢媒介延伸論的理論貢獻,及其對當下引起學界熱議的德國媒介理論與媒介考古研究的深遠影響,進一步論述卡普器官投射說的理論創新性所在。
(一)從“假肢”到“鏡像”:超越麥克盧漢
器官投射說為新技術條件下理解人與技術的關系提供了一種更為多元的視角。早在麥克盧漢提出“媒介即人之延伸”這一經典理念一個世紀之前,卡普已經將技術視為生物有機體的延伸。因此,卡普也被米切姆(Carl Mitcham)、浩爾(S. Holl)與基特勒(Friedrich Kittler)、帕里卡(Jussi Parikka) 等人認為是麥克盧漢上述觀點的先驅。麥克盧漢的媒介延伸論與卡普的器官投射說確實存在事實上的承繼聯系。根據齊林斯基的考證,器官投射說所體現出的對人與技術關系的思考,借著德國技術哲學家弗瑞茨·康(Fritz Kahn)的著作《人的生活》(Das Lebendes Menschen )流傳到大西洋彼岸,并出現在麥克盧漢的著作中。
其實在卡普生活的19世紀,類似觀點已經出現,技術作為生物身體的延伸甚至成為《科學美國人》(Scientific American )等雜志的主題。持類似延伸論觀點的著名學者還有赫伯特·斯賓塞(Herbert Spencer)。關于工具和技術在進化中的作用,他認為“所有的觀測儀器”都可稱為“感官的延伸”。器官投射說被視為此類觀點的等價式。
應予澄清的是,將卡普的器官投射說等同于麥克盧漢的媒介延伸論,其實是后世學者的誤讀。盡管“感官”和“假肢”的依賴關系與卡普的觀點有些相似,但若將器官投射這一過程視為人類的延伸,如同假肢替換某個身體部位,就把“器官投射”理論庸俗化、簡單化了,掩蓋了卡普思想的精妙之處。它僅僅解讀到器官投射三環節的第一層次。若將“媒介/技術是人體的延伸”稱為對技術理解的“假肢”圖式,“器官投射說”則將斯賓塞、麥克盧漢等人的“假肢”圖式推進到“鏡像”圖式,實現了人類對技術的認識論突破。
卡普與斯賓塞、麥克盧漢的根本不同之處在于,他致力于“理解人類作為自身歷史不知情書寫者的地位”。在麥克盧漢要求看見“媒介”而非“內容”之處,卡普要求不僅看見工具,還要看見人,更要看見人與技術的共生關系。技術是任何科學或人類學知識的前提;器官投射是無意識的,人們對其結果的認識,甚至對自身的認識,都在其之后。
假肢圖式關注技術對人類感知或改造外部世界的功用,卡普還指出了至關重要的鏡像階段——技術對于人認知自我、形成主體意識的認識論工具意義,而人類又帶著這些新的認知開啟新一輪的器官投射過程,如此循環往復。和卡普同時代的馬克思在某種程度上也呼應了卡普的鏡像圖式。在《1844年哲學經濟學手稿》中,馬克思從人與勞動對象(自然)之間的關系出發討論主體性,“正是在改造對象世界的過程中,人才真正地證明自己是類存在物”,“人的感覺和感覺的人性,都是由于他的對象的存在,由于人化的自然界,才產生出來的”,人只有將自己的本質對象化才能夠確證人的主體性,技術及其產物作為人的對象性存在本應是人的本質的反映。鏡像圖式及其指出的人與技術的共生關系也指向控制論中核心的“反饋”問題。而在媒介延伸論或其他類似學說中,技術如何影響人的主體性的問題,以及人又如何反過來影響技術的問題被忽略了。
另外,與麥克盧漢將技術媒介形態按照個別器官的延伸還是中樞神經系統的延伸來分類的做法不同,卡普的器官投射理論不是線性的進化論,沒有根據技術進步的年表或技術發育復雜性的等級來對工具進行排序,對工具的看法與技術復雜性無關,更多的是與工具如何很好地投射器官的功能形象有關。因此,卡普才會將蒸汽機與語言歸為同一類別,它們都具有相同功能——發出力量,甚至語言所具有的文化力量和賦予人類的表達能力優于蒸汽機,所以語言作為工具比蒸汽機更先進。
(二)破除技術/文化的二分:德國媒介研究的起源
卡普的理論將器官與人工制品相聯系,認為通過作為器官投射的技術,人類可以實現自我認知,為意識的出現與文明的衍生創造了條件。他對于人與機器、技術與文化之間關系的思考,已經超越了他所處時代的思想局限,并成為德國媒介理論研究中極其重要的理論基礎。2018年,當這本由卡普在1877年出版的《技術哲學綱要:文化的進化史》首次被譯介到英文學界的時候,德國媒介學家齊林斯基專門附以《對恩斯特·卡普〈技術哲學綱要〉翻譯的媒體考古后記(1877)》一文來詳細考證卡普的技術理論對后世的技術哲學,尤其是對媒介研究的影響??ㄆ盏募夹g哲學思想打通了哲學和技術、語言學和史學之間的學科界限,并融合符號學和美學,關注不同形式的媒介載體和媒介物質,奠定了整個二戰后德國媒介研究的理論路徑。
彼時,媒介研究的對象開始轉向電影和文學、廣播和戲劇、錄音機、收音機、錄像機和電視時,卡普的技術哲學思想又與電信工程研究結合起來,在探索人文學科和自然科學的相互作用時,挖掘技術如何對文化進行滲透的過程,從而發展出媒介物質性與媒介考古學的重要理論路徑,把對技術的思考延伸到文化、社會、政治等領域??ㄆ赵噲D用器官投射的新學說,通過其作為文化技藝的技術發生過程,解釋人類文化的演進歷史,追尋人類文化的起源,探究文化與技術的關系,對技術進行一種人類學的和文化哲學的理解。這種糅合了“假肢”圖式和“鏡像”圖式的新視角,開辟了后世發展蔚為壯觀的“文化技藝”研究理路。
德國媒介研究在萌芽的時代便帶有濃厚的技術哲學思想。伴隨著新媒介技術的不斷興起,德國的技術哲學與人文學科逐漸交融,從而開創了媒介研究這一跨學科領域。媒介研究的起源地柏林工業大學人文學科研究課程的創始人約翰納斯·艾瑞克·海德(Johannes Erich Heyde)在二戰后便指出技術哲學在技術研究和人文學科建設中的重要地位,而其繼任者科學哲學家科特·哈伯納(Kurt Hübner)甚至將生殖細胞等生物學研究納入媒介研究課程,并且明確指出技術研究屬于人文科學和自然科學之間的交叉領域,這種交叉關系是互惠的。和那些純粹而傳統的古典主義哲學院相比,關注技術的哲學院在面對當下技術與社會變遷時顯示出更多優勢來。1961年,即哈伯納擔任哲學系系主任的第二年,柏林工業大學實驗性地成立了技術時代的語言教學和研究中心。十一年后,在奧地利機械工程師、心理學家和無線電理論家弗里德里?!た四崂‵riedrich Knilli)的領導下,德國第一個媒體研究系在該校誕生。在德國媒介研究的發展歷程中,卡普的技術思想一直是極為重要的理論基礎。多年以后,在媒介學家維蘭·弗盧瑟(Vilem Flusser)的文化人類學中亦能看到器官投射的影子。
卡普所發展出的技術研究新范式成了技術哲學的學科奠基石,更開拓了豐富的研究進路——無論我們如何稱呼它——技術人類學、技術的文化形態學、媒介哲學、技術政治學,他將對技術的純粹思考延伸到文化、社會、政治領域。比如,其書的電報一章可稱得上一篇精彩的媒介考古學論著。當時,新媒介的奠基時代正在卡普身邊展開,攝影、放映機、留聲機、電報……圖像、文本和聲音成為可廣泛復制的技術產品,在全球范圍內流布。在人們歡呼技術理性思維戰勝了笨重具身的普慶時刻,卡普指出電報的本質,“電報和印刷術都是書寫的自然延伸”,書寫則是口語的延伸;所有印刻、素描、繪畫、書寫工具的原型總是“手指”。雖然“電流攜帶思想和意志的速度”飛快到“逃脫了我們的感官”,但它們仍被識別、被使用、被應用于更高目的,使人類更接近自然的奧秘、更深入體察到作為整體的世界。
四、智媒時代的卡普:器官投射說的理論啟迪
近年來,伴隨著智能技術的面世和普及,傳播、經濟、政治、法律、醫療、教育等各個領域紛紛智能媒介化,信息繭房、算法黑箱、數字鴻溝、算法歧視、技術利維坦等現象亦隨之凸顯。大眾和知識界開始從對智能技術的樂觀期盼逐步轉向對智能技術會侵害、反噬人類的風險的擔憂,甚至彌散“奇點臨近”的恐慌氛圍。在媒介技術不斷發展變革的當下,來自一個半世紀之前的卡普的技術思想獲得了從未有過的創新力量。器官投射說對于人技關系的細膩體認,使他成為一個哲學家——不是工業社會的哲學家,而是新生的“信息時代的哲學家”,他在當時就已經認識到精神與身體、物質性與信息、自然與文化、唯物與唯心、主體與客體這些范疇的不可分離性與辯證關系。器官投射理論并未過時。恰恰相反,這一理論對今日仍有巨大的啟發意義,能夠提供另一種看待媒介技術的視角,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媒介技術與人的關系。本節借助卡普理論框架的三層次——技術本體、作為文化技藝認識論工具的技術、作為文化技藝的技術實踐,重點以智能媒介在新聞領域的應用為例,探討該領域緊張的人技關系,說明器官投射說在當下媒介與技術研究領域的應用可能。
(一)智媒本體:作為人的外化
作為一種人造的智能,智能媒介是否會取代人是該領域最令人焦灼的議題。工業革命使手工業自動化,信息革命解放了腦力勞動,而機器學習則“使自動化本身自動化”。依托機器學習的智能媒介可以自動化寫作、撰寫新聞、監測熱點、推薦排序、分發內容。人們頻頻發問,智能媒介如此強大,會在未來取代人嗎?人可能戰勝人造的智能嗎?
人們對智能媒介產生畏懼不無道理。隨著人類歷史的發展,技術越發“接近精神的透明形式的領域”,復雜技術的產物失去了與人體生理結構的相似性,變得越發神秘莫測、難以理解。包括智媒在內的現代技術的一大特點是具有高度中介性,亦可稱之為黑箱,表面運行和運作機理之間存在巨大差距,比如智媒“用戶友好”的界面語言和晦澀難解的后臺操作語言。世人難窺其背后過程,認為智媒等技術是具有自主性、反噬性的弗蘭肯斯坦怪物,亦在情理之中。
然而,智能媒介并非與人對抗的異己力量。在“器官投射”的視角看來,今天的智能新聞技術,不管其結構如何精密復雜、自動化程度如何高超,也“絕對只是器官的投射”。人也不應被理解為數據處理器,情感、思考、生命被理解為算法,而應是反向理解,智能媒介是人類智能的外化。既然智能媒介是人類器官投射的產物,則它與人類的性質不同,并不具有同構性,并不能夠取代人類。
在我們用器官投射說對智能媒介祛魅后,智能媒介是否會取代人(或者妄圖用智媒取代人)的問題,便轉換為如何讓智能媒介更好地成為人類思考的“器官/工具”的問題。卡普對時間的拓殖設想了一種通用電報學(德語Weltcommunication,英語Universal Telegraphics),將世界語言、符號、各類發明連接起來,推進全球性變革,營建真正的人類棲息地,幾乎是預見到了今日萬物互聯、萬眾皆媒的社會形態。智能新聞的生產正是以人工智能為媒,來提高人與人、人與外部世界、物與物交流互通的可能性,增強人類的思維能力和溝通能力。比如在與用戶的互動方面,算法搭建起了新聞分發者與受眾之間的橋梁,使內容投放更加精準。算法首先根據預估的點擊率,或者是用戶點擊后預估的停留時長、點贊、分享等指標進行過濾,然后按照設定好的公式對過濾后的新聞進行指標評定并形成排序,再推薦給用戶,之后會根據用戶實際的行為修訂預估的偏差,動態調整新聞推薦的排序。算法新聞推薦作為弱人工智能技術能夠創造巨大的生產能力,原因就在于其在生產過程中不必被人自身固有的肉體限制所局限,比個體的編輯記者更有效率、更能持久地進行機械生產勞動。智媒作為人的器官的延伸,也能夠在互聯網中廣泛收集信息進行識別和實時監測。但智能系統中各種用 于監測和推斷人類行為的工具,本質上也是“對人的大腦和感官的綜合投射”。借助人類器官的不斷外化,整個智媒系統也在加速發展。
(二)智媒的投射回溯
盡管人們承諾或夢想智能媒介將帶來一個更美好的世界,但現實中越來越多的問題伴隨智媒的普及而暴露出來。影響最為廣泛的無疑是算法偏見與歧視,波及新聞分發、圖像識別、社會治理、司法、醫療、交通等各個領域。20世紀末開始再度復興的人工神經網絡和深度學習是智媒廣泛使用的技術,但因各類數據偏見難以控制,導致神經網絡行為有失公正。谷歌人工智能負責人迦南卓(John Giannandrea)甚至稱其為比“人工智能機器人殺手”更可怕的潛伏危險。那么這是否意味著智媒是“壞”技術?應如何看待智媒隱含的“惡”?充滿缺陷的智媒對人的意義到底何在?
這個問題由卡普來回答再合適不過。既然技術是人體器官之投射,那么值得我們注意的是,它必然既可能投射出人的光明面,也可能外化了人的陰暗面。在技術中,“人類開始意識到他的身體存在和外部世界之間的關系,他的外部世界曾經是他內部的一個世界” 。也是在這一層意義上,我們常說,算法的偏見是“人的偏見” 。在新聞業領域,算法黑箱、新聞生產的不透明、新聞倫理問題、隱形工人等現象——智能新聞生產機制中所顯現出的諸多缺陷,是人類弱點的投射,不應讓機器代人受過。
而這些引發諸多問題的智能新聞生產技術的出現,恰恰可以作為認識論工具,讓人類更好地認識自己。在且只在對工具的使用中,人方才“發明了人類”,理解和實現了自我。智能媒介并非是一種異己力量,恰恰相反,在芯片、微電流、卷積神經網絡中,浮現出的是人自己。深入智能新聞生產機制內部后我們發現,若認為以上問題是由于技術引起、可以通過改進技術而解決新型新聞業態的問題,則陷入了技術樂觀主義。在充滿歧視與偏見的智媒的背后,是人們常把身邊錯誤的證據作為事實來兜售,是一群人對另一群人具有年齡、性別、種族、地位上的歧視,是人類對于自身認知能力的認知上存在盲點。智能新聞不是人類行為的類比,而是真實揭示了人類交流信息的思想和行動。在器官投射過程中,人逐漸形成和深化了自我認知,再經過新一輪的投射和外化,人的認知通過大腦再次投射到作為外在器官的機器上,在創造世界的過程中“人在自己身上實現了不斷增長的自我意識” 。在人不了解自身之處,智能技術在揭示人類心靈的黑暗系統,作為鏡鑒,讓人保持審慎與清醒。
事實上,這一點貫穿人造智能發展歷史的始終。智能媒介幫助揭秘人類大腦的運作機理;觸發人類思考智能和意識的本質,反思何以為人,重新定義心智。早在通用圖靈機的物理實現——第一臺電子計算機誕生之時,人們就意識到這種物理裝置的真正意義在于“神奇地表現出了人類的某種智能” 。認知科學領域的先驅者試圖以此為基礎,探索計算機的思維方式,了解人類大腦的信息處理方式,建立人類認知模型,再轉換成計算程序,用機器模擬人腦。1995年,索萊等人提出流體神經網絡,而這又反過來啟發人們用混沌理論分析社會大系統。近年谷歌和Graphcore公司意識到人工神經網絡與人腦的相似,試圖通過透視“AI腦”來窺視人腦的奧秘。在打量自己所創造的外部世界時,“人在自己身上實現了不斷增長的自我意識” 。
(三)鏡像賽博格:人技共演
接踵而至的一個問題是,智能媒介如何克服其技術缺陷?未來將向何處發展?未來的人類會是智人與人造智能的混合體嗎?
根據卡普的觀點,人類與技術是同時出現的,人生產并產生于工具/機器;通過把自身器官運用到技術中,人類才成為可被自身發現和理解的對象;內在投射于外部,作用于外部,外部又揭示了內在。而隨著時間的推移,人的器官(更明確地說,是人的器官操作機器的方式)與工具/機器將共同進化,兩者的聯系越來越緊密。賽博格確實是一種混合的雜糅狀態,但按照卡普的思想來看,這一概念不在于強調未來人是半人半機的碳硅化合物,其真正意涵是提醒世人意識到人與機器的共生狀態。
當前新聞生產實踐的“智能化”“算法轉向”是在人與技術的互動中才得以實現的,人與技術的共生關系塑造了當前開放、動態的“人機聯姻”新聞生產新格局,兩者的關系成為理解新聞生產的關鍵要素之一。人類生產者提供相關物質性基礎,搭建不同平臺之間的抓取規則和合作協議,同時為算法提供大量數據和互動反饋使得算法能夠提高信息監測和處理能力、寫作能力和精準投放能力;算法則為新聞從業者制定符合其自身邏輯的操作規范。從業者還需要了解算法基本的運行邏輯,將自身的需求轉化為更加格式化和結構化、能被算法或至少是算法工程師理解的語言。在新聞生產層面,人與算法各自發揮能動性,在信息監測和獲取、內容分析和寫作、新聞審核和推送等方面相互配合,并通過高度結構化的、帶有算法色彩的方式進行“交流”,兩者呈現出深度合作和相互依賴的關系——都是信息源的維護者、內容的生產者和新聞的把關人。從新聞生產實踐的流程來看,人與算法共同創建和遵守了一套實踐規則,并不斷相互規訓和適應,兩者不是靜態的、機械的結合,而是一種彼此不斷適應、相互調整、共同發展的互動關系。這擺脫了“主體-客體”之思維模式帶來的對技術和人的偏見,也避免了“人與算法是兩個獨立主體”的僵化二元論觀點。
在器官投射說的視角下,“智能媒介如何克服其技術缺陷”的提問方式應轉化為“智媒技術和人類使用智媒的技藝如何共同進化”。人通過對機器的使用而形成了相關的“技藝(technique)”[即人類對“技術(technology)”的使用與理解方式] ,進而調節人自身??ㄆ照J為,工具的合適形式是人類通過對工具的使用與理解方式來決定的,因為人類在工具中不斷“自我復制”,技術使用的核心是工具和人體器官之間的關系(器官投射),那么工具的合適形式“只能從該器官中獲得” 。新技術發明是長期漸進優化的結果,而非依托預先的想象。盡管技術限定著技藝、限定著人對技術的使用,但另一方面,技藝重新規定著技術與工具的形式,人類在對技術的使用中不斷變更對所謂合適形式的看法。技術的發展投射自人,且與人相伴而行,這也意味著當技術出現新的動向或出現新的問題時,人也需要進行相應的調整來進行應對。
比如當記者來到智媒時代時,所遭遇的算法的技術邏輯和傳統媒體時代形成的新聞的內容邏輯有所不同。記者需要學習基本的編程語言、大數據運算和以數字可視化方式呈現內容的技巧,特別是在平臺的商業化邏輯下,以流量為標準的績效考核方式又促逼內容生產者去順應一些特定的技術標準,在標題制作、內容提要、視頻剪輯方面更加符合數字智能時代的傳播特點。在新聞內容選取、價值判斷等方面,廣義上的新聞生產者(包括非專業新聞制作者、內容審核人員、程序員、設計美工、產品經理等)都在適應和調適技術,彼此馴化出一套保證兩者順利交流的操作規范,實現人機融合,重構了新聞生產的底層邏輯,改變人類交流、連通、與世界互動的方式,改變人類對世界和自身的看法,影響社會文化。
總之,智能媒介的“合適形式”的發現,不可能純然依靠預先的設想與計劃,而必然在器官投射“如同呼吸”的循環往復中, 人類才能一步步增長對于外部和內在的知識,找到與自身最相宜的人造智能的存在方式。與人造智能相關的工具和應用將幫助推動人類智能的概念化有新的發展,這也將反過來為智媒技術的發展提供意想不到的新途徑。最發達的人腦和最發達的外化工具,“在那些真正文明的人類物種中是結合在一起的”,而這“兩個器官/工具的相互關系是所有能力、所有知識和所有智慧的源泉”。我們可能是與自身創造的技術進行合作的唯一物種,就目前而言,沒有比人造智能更強大的人類合作伙伴了。
結語
卡普器官投射說打破了17世紀以來人與機器、文明與技術的對立,將機器看作人體的外化過程。但在這個過程中,技術不僅僅只是對有機體進行簡單的“假肢式”復制,而是從無意識投射、投射顯現、到投射回溯的“鏡像過程”,從而實現自我認知的過程,而技術便成為這一過程中的媒介。更為重要的是,卡普的技術思想實現了哲學與技術、人文社科與自然科學等多學科的交融,成為德國媒介研究和媒介考古學中的重要理論基礎。本文在智能時代重新激活卡普的思想遺產,為其理論與當下語境的對話提供契機,啟迪今日的媒介與技術研究。在新的智能媒介技術層出不窮、令人目不暇接甚至于惶恐不安的時代,卡普為我們把握與理解當代媒介既提供了理論工具,又提供了研究框架。
首先,在技術本體的層面,卡普指出,無論何種技術,都是人體器官的投射。這種對技術的形態發生學的解釋打破了“視人如物”的機器中心論。有機體是機器的原型,而非有機體同化于機器;兩者的關系實際存在,既非隱喻、也不存在同一性。早在西蒙棟的本體生成、德里達(Jacques Der rida)的解構思想、德勒茲(Gilles L. R.Deleuze)與瓜塔里(Felix Guattari)的生成生命之前,卡普已經消解了人與機器、環境的二元對立,其學說非但沒有落入人類中心主義的窠臼,反而昭示了“后人類主義” 。
其次,卡普對技術的思考預示了當代很多重要學科和理論的發展方向,從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到基特勒、麥克盧漢和弗盧瑟的媒介理論,都時常能發現他的影子。他在器官投射說中所體現的文化技藝思想,為基特勒和文化技藝之間架起了一座強大的理論橋梁??ㄆ绽響蛔鳛楹笫烂浇榕c技術研究的先驅之一。器官是工具、機器、語言和國家的藍本,更重要的是,技術也是鏡鑒,通過它,世界方向我們顯現,我們方認識了自己。“投射說”的復雜辯證性也是其與麥克盧漢等“延伸論”的區別所在。
最后,在技術實踐層面,卡普將技術實踐視為文化技藝,用技術的視角來分析文化起源。卡普的學術雄心在于通過對技術的哲學態度來處理文化起源問題,其糅合了“假肢”圖式和“鏡像”圖式的新視角,昭示了后世的“文化技藝”研究理路,并開拓了文化、媒介、政治等多元面向的研究進路,其理論層次的豐富性證明卡普無愧于學科奠基者之名。他指出了文化與技術的共生共演關系,人類本性的無意識外化產生了一般的文化和文明,技術是人類與世界出現的先決條件,使得人類可以作為一種文化存在。其對文化和技術關系的開拓性研究影響了海德格爾、吉迪恩、霍克海默、岡奎萊姆、西蒙棟、??碌纫淮笈髞碚摺?/p>
一個多世紀以來,沿循卡普等先驅開創的道路,后世的技術與媒介學者們打開了對表征、人體、物質文化、認識論甚至形而上學范疇的思考領域,而這些范疇正在當下遍布全球的實驗室和初創企業中顯露出來。數字時代,我們期望智能技術與智能媒介照亮人類身體和頭腦的基本機理,這與卡普的器官投射理念在無意中達成一致。卡普的理論仍未過時,甚至因為現實的映射而比提出之初更加啟迪心智。
不過受時代所限,卡普并沒有探討或預見到復本無限接近母本、人機區別消失、投射完全等于再現的情況。如果說,當合成生物能夠繁殖、生長時,機器和有機體之間的區別可能會隨著合成有機體的出現而消失,兩者之間將由缺乏本體論的同一性變為具有本體論的連續性,那么人與技術的關系是否將從投射轉為復制抑或其他關系?這給器官投射說在未來的發展與修正留下更多探索空間。
(作者吳璟薇系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副教授;毛萬熙系中山大學新聞傳播學院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