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內絲·夸尼亞克 劉可澄/編譯

2019年冬日里的一天,40歲的巴黎人瑪麗躺在超聲波檢查臺上,望著漆黑一片的屏幕說:“我已經不抱希望了。我知道,我沒有卵母細胞了?!睘榱藨言?,她和丈夫努力了五年。期間經歷了兩次流產。最近一次的體外受精也沒有成功。為了刺激卵巢,瑪麗接受了大量注射,但一顆卵子也沒能取出。她說:“我還能回憶起我腦中‘想要孩子的開關突然關上的那一刻。有些事情不是我們能決定的。我發現沒有孩子也可以很快樂,孩子不是幸福的必要條件。意識到這一點,一切都變得簡單了?!?h3>| 技術仍不能解決不孕不育問題 |
在法國,每四對想要孩子的夫妻中就有一對無法生育。這一比例還在上升。在大齡夫妻群體中,不孕不育的問題尤為顯著。人們天真地認為,技術手段能夠解決一切問題。然而,法國輔助生殖醫療中心的新生兒出生率僅有20%。對于25%至30%的夫妻來說,無論做了多少努力,最終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輔助生殖醫療中心的患者了解這些風險嗎?“一般來說是了解的,但這確實會給患者造成很大的情緒負擔。每個人都會對自己說‘一定會成功?!陛o助生殖慈善團體邦普的創始人韋爾金妮說。瑪麗說:“我不想知道失敗的概率,否則我就沒有勇氣繼續了?!表f爾金妮發現,不孕不育患者往往以為藥物能治愈一切。只要做一次試管,就能擁有寶寶。然而事實上,部分疾病或基因異?!热缏涯讣毎毕莼蜃訉m內膜異位癥——都會讓這個過程變得復雜,甚至徹底葬送為人父母的可能性。
2016年的一項研究顯示,1/4的伴侶在第一次試管失敗后就會放棄?!霸诓辉胁挥闹委熤飞?,患者的生理與心理都承受著巨大壓力,有的人受不了就放棄了?!表f爾金妮說。邦普致力于為患者提供身心陪伴。他們會組織線上討論,聊一聊“沒有孩子的生活”。參與者來自法國各地,大多都在獨自忍受沒有孩子的痛苦。在親朋好友中,他們是“特殊的存在”,不被理解。

自2017年12月開始,普安與妻子埃絲特勒踏上了布滿荊棘的漫長求子之路。普安用相機記錄下了種種時刻:醫院中的灰心喪氣、取卵時的痛苦,以及針管在身體上留下的印記。
桑德里娜是邦普的志愿者,負責協助組織線上討論會。她自己也已經對“當媽媽”這件事不再抱有希望。談起這群“不被看見的人”時,桑德里娜說:“他們的年齡介于30至50歲之間,有些人嘗試了一年后就放棄了,有些人則努力了十幾年。大部分患者都有另一半。但許多人表示,夫妻關系快要維持不下去了。也有部分患者是獨身女性,她們的婚姻已經破裂。”我們問桑德里娜:“你是怎么接受自己無法生育的現實的?”她回答道:“我還記得以前的我是怎么樣的,有哪些事情會讓我激動不已。現在,我過著很普通的生活。我不再覺得生活虧欠了我什么,我也不再想要補償?!?/p>
要走到桑德里娜的這一步,需要很長時間。一開始,患者滿腦子都會想著如何能擁有一個孩子。他們會按照計劃同房,不停地抽血做檢查,定時接受注射,攝入激素類藥物。他們的日常生活就像坐過山車一樣,在希望與失望之間來回起伏。更別提經歷胎?;蚴前l現自身有所缺陷后,心理遭受的創傷。他們的生理、心理、工作、日常生活、自尊心、夫妻關系,無一不受到影響?!拔乙呀浄植磺澹沂窃诤臀业恼煞蛏⒆?,還是在和我的醫生生孩子了。”66歲的戲服設計師阿涅絲說。早在20世紀80年代,阿涅絲便已開始嘗試輔助生殖技術?!拔覀儠r常以淚洗面,不知道為什么就是成功不了。為什么是我們?看著試管嬰兒的數量不斷增加,我們也越來越敏感易怒。”46歲的商人亞力山德拉說。她在七年間做了十次試管。
38歲的朱莉是一名博主,博客名為“致我們的小星星”,記錄著她不幸去世的圍產兒的故事。她有三個孩子都在圍產期夭折了,還有一個女兒是通過輔助生殖技術來到這個世界的。朱莉承認,她已經失去了自我。為了懷孕,她身心俱疲。丈夫的身體也出現了問題。因此,他們倆放棄了擁有第二個孩子的夢想?!叭绻谝⒆舆@件事情上傾注了所有心血,想翻篇非常難。”貝努瓦說。他曾經渴望成為一名爸爸。他不愿向身邊人透露他和妻子有多么想要一個孩子,因為害怕不被理解。
如今,不孕不育似乎仍是一個禁忌話題。幾乎所有患者都曾主動接觸過心理治療師,大部分還會服用抗焦慮藥物。“瑜伽、冥想、針灸……我什么都試過了?!眮喠ι降吕f,“醫生說要保持平穩樂觀的心態才能懷上孩子……”韋爾金妮并不認同這個觀點,她認為這是變相給無法生育的人們戴上了另一道枷鎖。“負面情緒是懷孕之路的一部分,并不是導致懷孕失敗的因素!”她說。
“領養孩子,你們考慮過嗎?”許多不孕不育的夫妻都聽過這句話。大部分人也考慮過領養,但這并不容易。法國領養兒童聯合會主席安妮·羅亞爾說:“領養確實是一個選擇,但現在難度比以前大多了。不是每個人都能領養到孩子。”2020年,法國共有9567個家庭擁有領養資格(有效期五年),海外兒童的收養案例僅有250例(2019年為450例,2005年為4136例)。領養案例數持續下降的原因眾多,比如人們開始使用避孕措施,部分海外國家生活水平改善等。“待收養兒童的年齡越來越大,可能還患有疾病或是殘疾?!绷_亞爾說。想領養孩子的夫妻必須作充分準備,有些人已經等待了好幾年。
48歲的維爾日妮是一名醫療機構從業人員。41歲那年,她和當時的配偶獲得了領養資格。“在我們這個年齡,已經沒有能力收養患有疾病的孩子了??鐕I養的手續很復雜,而且費用高昂。”2019年,維爾日妮得到了一個領養棄嬰的機會,孩子的生母是個殘疾人。她僅有48小時來準備領養申請書,與她競爭的還有另外兩對夫妻。與此同時,她的伴侶離開了她。“他沒有那么愛我了,我們對生活的看法也產生了分歧。他受不了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敗?!本S爾日妮說。最終,她沒有提交領養申請?!拔一巳陼r間重建生活,放棄了輔助生殖治療?!彼f。此前,維爾日妮在尋找領養機會的同時,也嘗試了輔助生殖技術,但并未成功。

2016年,一項研究跟蹤調研了6507對在輔助生殖醫療中心接受治療的夫妻。時至今日,29%的受訪者仍未能成為父母;擁有了孩子的受訪者中,41%得益于輔助生殖醫療手段,7%通過新興技術當上了父母,11%依靠收養,還有12%是自然受孕。這個結果震驚了醫學界。他們發現,竟有1/10的病患在沒有醫學幫助的情況下成功懷孕。該項研究報告的作者之一羅什布羅夏爾說:“關于不孕不育,我們還有許多不了解的地方。阻礙懷孕的因素主要有三個:年齡增大、病癥原因不明、解決方案欠缺。醫生能做的很有限,只能盡他們所能。”
一項發表于《柳葉刀》旗下期刊的國際范圍的研究調查了375名原發性卵巢功能衰竭患者。研究發現,30%的患者的病癥由遺傳原因導致?!按_定無法生育的原因,能幫助女性患者更好地了解自身狀況。隨后,我們將為她們量身打造醫療方案,對癥下藥?!贝隧椦芯康闹饕髡呙姿估哩C阿巴杜教授解釋道。最壞的情況是,病患可能需要重新選擇其他解決方案,比如接受別人捐贈的卵子,或是領養。亞力山德拉、朱莉、瑪麗、貝努瓦都沒有選擇第一條路。即使在今天,接受卵子捐贈仍需要前往國外完成。
而41歲的諾埃米勇敢地踏上了這條路。醫生告訴她,依靠她自己的卵子是永遠無法懷孕的?!笆聦嵑軞埧?,我沒有辦法把自己的基因傳下去。不過我認為,孩子是超越血緣的存在。而且,他畢竟是我養大的。”諾埃米說。如今,她已是一個小男孩的媽媽,精子與卵子均源自捐贈。當時一共形成了兩個胚胎,另一個胚胎仍冷凍在診所中。諾埃米每年需支付650歐元的胚胎冷凍費。她說:“我沒有能力撫養兩個年幼的孩子,只好放棄一個。如果能免費保存,我當然樂意。但我要用錢的地方太多了。很遺憾,只能作出放棄冷凍的決定。”
未來的路怎么走?羅什布羅夏爾說:“在接受了輔助生殖治療卻未能擁有孩子的患者中,一部分人改變了生活方向,踏上了以前從未想過的道路?!爆旣愓f:“我雖然很傷心,但沒有孩子這件事情不會成為我生活的阻礙。畢竟我已經嘗試了一切辦法,沒有遺憾了?!比缃?,瑪麗和丈夫愉快地生活在布列塔尼,養了好多只貓。她說:“我知道大家都不相信,但我真的想說,我們過得非常好?!卑⒛z認為,“無法成為母親”是生活的一扇機會之門。她發現,身邊生了孩子的朋友,離婚的不在少數。她也很慶幸,自己不會變成“后悔成為父母”的人。
但不是所有無法成為父母的患者都感謝這份“天意”。亞力山德拉翻開了生活的新篇章,將重心轉移到了工作及丈夫身上,但她仍然覺得沒有孩子是此生遺憾。朱莉正在學習如何與空虛共處,她依舊因為無法擁有第二個孩子而感到心碎。為了生存,貝努瓦在悲痛中勉強支撐著。維爾日妮已經接受了“生活就是不公的”,但有時也會感到焦慮。對她來說,母親節是個感傷的日子。但無論如何,她們都作出了一個相同的選擇:遠離社會壓力。
攝影師普安出了一本書,記錄了不孕不育患者的求子之路。他發現,在無法生育的人群中,不平等無處不在。不孕不育就像一面鏡子,映射出了社會中的不公現象。總體來說,相較于生活在鄉村、沒有固定工作的夫妻,生活在大城市、30歲出頭的體制內年輕夫妻的求子之路更為平坦,他們可以前往私人診所就診,而前者只能在公立醫院排著長隊。
2016年的一項研究顯示,低收入人群放棄得往往最快?!斑@是不孕不育領域的研究死角,很難想象其中存在著如此多的不平等現象。低收入患者缺乏必要信息,也難以獲得醫療資源?!绷_什布羅夏爾說,“更別提那些從未做過任何生育嘗試的患者了,他們是隱形人群中的隱形人?!?/p>
在普安的書中,許多人求子失敗,最后只能放棄。每個人的極限不一樣。有的人努力了三四年后放棄了,他們無法再忍受這樣的生活;有的人因為經濟原因而選擇不再繼續;有的人不愿在40歲后成為父母,也拒絕接受精子、卵子捐獻。但也有這樣的夫妻:即使經濟狀況一般,也要砸鍋賣鐵生孩子。他們認為成為父母比任何事情都重要。在求子之路上,大家都執著地認為終會有一個美滿結局。醫生與親朋好友也會不斷安慰患者:總能抱上孩子的。但事實并非如此。
普安認為,如果說無法生育是一個禁忌話題,那么禁忌之中還有禁忌。不少女性每年會看一次婦科醫生,而男性在遇到不孕不育的問題之前,從不會做這方面的檢查。這就是為什么,長久以來,不孕不育一直被認為是女方的責任。相比起女人,男人更羞于開口談論這個話題。生殖科的醫生也鮮少會考慮癥結是否在于男方。沒有人會對男性的不孕不育進行深度治療。
普安提出,男性無法生育是一個被忽略了的重要議題。應該強制男性定期做男科檢查,就像女性做婦科檢查一樣。而且,部分男性是性病的健康攜帶者,可能會將疾病傳染給伴侶。
[編譯自法國《世界報》]
編輯:侯寅